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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兔假孕280天

160-166

“……天枢宗道友!”他扭头叫人,“烦请列阵抵挡一会儿——!”

澹台珏百忙之中回:“早就在做了——!”

忽然, 一团团乌黑浓云压顶而来, 在众人头顶天空缓缓聚集。

疯狂涌出的灵气已经被天枢弟子挡住了, 但依然有抑制不住的部分,从仓促架起的防御阵中丝丝缕缕地漫溢而出。

就仿佛一只沸腾的热锅,锅盖盖得越严实, 锅里煮的汤粥便滚得越厉害。

一时间狂风大作, 草木乱摇, 飞沙走石, 俨然一副这地方要完蛋了的热闹景象。

其消散的速度之快, 容秋慢了一拍抬头,瞳仁里甚至都没来得及倒映哪怕一缕墨色云影。

两只小动物肩并着肩, 保持着抬头上望的姿势。

薛羽:“……”

容秋:“?”

容秋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耳边又响起岑殊的声音。

“此处因果脆弱, ”仙人一向淡漠的语气中隐含着一丝丝微妙的心虚,“只怕我一现身, 整片空间便会顷刻破碎……”

——那就是来不了呗!

薛羽继续尖叫:“啊啊啊那你这跟上回躺家里当睡美人有什么区别!!”

岑殊:“呵呵。”

薛羽:“你刚刚是不是冷笑了!”

薛羽拉过容秋的肩膀,又是一通狂摇:“小秋弟你听见没!我师父刚刚是不是冷笑了!”

容秋被他摇得歪七扭八:“啊啊啊小羽哥,但、但但我觉得现在不是师父冷笑不冷笑的问题……”

颜方毓的头更痛了:“三个祖宗行行好都安生会儿吧!”

“列位——!”结阵中的澹台珏顶着灵压艰难插话,“此处灵力暴虐,我等勉力压制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堵不如疏,总得找个安全的泄灵之法——”

薛羽当然知道这点:“但哪儿再找个容器去?!我现在没那功能了,而且百年内也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啊!”

容秋出声:“我——”

薛羽:“哎我的好弟弟哎!不是我吹,你真比不上当年老子那体质,遥想当年老子的终局之战——”

“我是说我想到了!”容秋打断他。

薛羽:“啊?”

“噬灵阵法!”容秋兴奋地说,“阵营战里面有噬灵法阵!”

——对啊,噬灵阵法!

被容秋这么一点,众人俱是一阵恍然。

幻境中的噬灵法阵有多厉害,大家可是都亲身经历过的。

几个时辰前,同窗被法阵吸干灵力、殒命其中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

既然现在暴虐的灵气缺乏一个去处,那这凶残的噬灵法阵是否可以反过来利用一下?

连颜方毓也眼前一亮:“此法可行!”

被老婆出言肯定,容秋一下子荡漾了。

周围如何凶险顿时俱看不见,他一颗心像是泡在温泉水里,暖融融甜蜜蜜的。

容秋下意识抬起头,与正巧向他看来的颜方毓对上视线。

颜方毓似乎也没想到容秋会在这时候看向他,好看的眉眼间闪过一丝错愕。

不过就是看了一两眼,人长着眼珠子本来就是要看东西的,不该有什么。

可这份异色却让这个好像不太合时宜的对视,莫名带上点不可言说的意味。

半步之外是震耳欲聋的狂风。

容秋却冷不丁听见自己胸膛中心脏搏跳的“咚咚”声。

他呆愣愣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可能是心跳太快了,衬得周围的一切好像就此慢了下来,而只有面前的人是鲜活又生动的。

一时之间,容秋觉得自己好像只能看得到他。

下一瞬,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又弯了起来,盛着湖光月色般的笑意。

“嗯,干得不错。”颜方毓轻轻笑着说。

“澹台……呕!”

薛羽正张嘴叫着人,耳朵听见身旁两人的动静,丝滑地翻了个白眼。

又因为太使劲,差点翻晕过去。

颜方毓抬袖护着容秋,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好像真怕薛羽呕他身上。

“你刚刚的语气好恶心!”

缓过来的薛羽控诉道:“简直像那种我们家子涵吃了口饭都要夸一句‘宝宝真厉害!’的溺爱宝妈!”

不远处的羽族男妈妈:“?,啊这……”

颜方毓焦躁的情绪被刚刚那个对视抚慰了,整个人恍然松快了不少,听见师弟的嘲讽下意识就呛了回去。

“你跟师尊打情骂俏的时候怕也没强到哪里去吧?”

薛羽完全没想到一向对岑殊敬重有加的颜方毓竟然会回嘴,一下子没接住他的话,愣了一愣才吱哇乱叫起来。

“师父你看八戒!背到媳妇果然不一样了,他竟然都敢阴阳怪气你了!”

“少扯师尊的大旗,我说的是你!”

“说我跟说师父有什么区别!天杀的你是不是想拆我跟我师父的cp!”

看他俩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吵不完,容秋乖乖扭头问远处的澹台珏道:“澹台哥哥,可以这么做吗?用噬灵法阵?”

“……咳,”澹台珏收回无处安放的眼珠子,清清嗓子正色道,“方法应该可行,但……”

容秋一听“但”字就知道不好。

果然,只见澹台珏面露难色,又说道:“但我宗在此处的弟子太少,仅凭我等恐怕——师弟!”

话还没说完,澹台珏陡然色变。

厉呼声中,只见一名天枢宗弟子肌肤上阵纹突然一乱,人似只折羽的鸟儿一般从半空联阵中失控坠落。

其余人还没来得及惊叫,颜方毓便闪电般抬手。

袖风一振,跌落的天枢弟子已被卷进他的灵力庇护之中。

薛羽也顾不得同颜方毓拌嘴了,跟容秋一起凑着脑袋朝人围了过去。

此时离得近了,这人身上异动便看得格外分明。

天枢宗功法奇诡,是以血管经脉画天符,此时他虽从阵中跌落,身上依旧残留未退的阵纹。

透着莹光的脉络蜿蜒在这名天枢弟子的肌肤上,盈盈神光泛着流水一般的涟漪,就仿佛什么少数民族的图腾纹身。

但此时此刻,他全身的经脉都像江游那般鼓胀起来,庞大的灵力已然填满了他的每一条细末经络。

本来青蓝的血管都被撑得失了本来颜色,灵光流动的经脉像一条条蜿蜒在肌肤上白胖蛆虫,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容秋看着都觉得疼:“……你没事吧!”

“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掏出一把糖莲子,直接塞进对方嘴里。

“……哕!”

一把糖莲子差点把这人噎死,但效果显然不错。

他硬咽下去,终于有力气抬头对澹台珏说:“大师兄对不起!我、我坚持不住了……!”

然而此时的澹台珏并没有功夫回答他。

仓促搭建的联阵缺了一人,立刻变得摇摇欲坠。

阵眼处的澹台珏肌肤上迅速亮起一片经络,将缺失的那部分阵法勉强补齐。

一人承担尚且扛不住,何况是承担了两人的压力。

她额角霎时间绷起青筋,饶是气运加身、天赋异禀如澹台珏,此时也飞快认怂。

“顾不了那么多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小桃,开阳,”她点出两人,“你们带上一半弟子去幻境入口处结阵。”

“其余人留守此地,待那边结阵完成,第一时间变阵!”

澹台珏顷刻间便制定出了计划。

她说的简洁,可天枢弟子仿佛已然知晓澹台珏的意图,应了一声迅速领命而去。

但容秋不解:“什么意思?不能把噬灵阵直接搬过来放在这儿吗?”

本就难以为继的联阵一下又撤去十几人,好在是有所准备,不至于瞬间崩毁。

但身为阵眼的澹台珏自然压力更大了。

亮光的经络遽然爬满她全身的肌肤,迪迦看了都得赞一声“你才是真正的光之战士”。

她五官都被掩在光里了,只能听见光中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做……不到……!”

她们无法把噬灵法阵搬过来!

颜方毓忽然开口:“噬灵法阵是依托幻境本身的阵法架构的,基础阵法数量庞大,又盘根错节互相勾连,一时之间难以撼动……”

容秋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不明觉厉地认真捧场:“……哦哦!”

薛羽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直接说那玩意儿是固定在地皮上的就行了呗!整这死出干嘛!真受不了光天化日打情骂俏的臭情侣了!”

才刚想干正事的颜方毓果然又没忍住,反唇相讥道:“唯有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眼见两人又要开始没完没了了,遥觑镜对面的岑殊不知怎么也不出来制止。

容秋只好开口,声音软软地说道:“颜哥哥,小羽哥哥,你们不要再为了我吵架了啦——”

颜方毓:“……”

薛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不是??

这台词从前只有他给别人说的份吧!

容秋继续软软地说:“你们看澹台哥哥好像就要碎了——”

澹台珏其实没说话。

不知凡几的阵纹自她皮肤上亮起,就好像无数道细线分割了她的肉身。

沐浴在莹莹朦朦的灵流光亮中,她隐约可见的五官好似散发着一种下一刻就要剃度出家的祥和,与平静。

又好像土烧的菩萨,全身都陷在泥里,只有只手露在外面,比了个“OK”。

忽然,许久未说话的岑殊出声了。

“方才去坐了锅子。”

他的声音还是冷冷淡淡的,透着那人一贯的高不可攀,仿佛刚出口的话是什么高深术法,亦或是什么翻覆云雨一言万人性命的句子。

但其内容却与之相距十万八千里。

“等你回来就能吃了。”岑殊道。

雪豹的耳朵都立了起来:“牛油的吗?”

岑殊:“嗯。”

薛羽:“好耶!!!”

他欢呼一声,扭头端庄道:“别闹了二师兄,正事要紧!”

忙完了他还要回家吃火锅呢!

颜方毓吸了口气:“……刚才说到哪里了?”

容秋小声提示:“法阵,法阵!”

颜方毓:“哦对……总而言之法阵搬不过来,那就唯剩一法。”

“——将此处的灵力引去噬灵法阵!”

“对……!”

澹台珏附和。

离开的天枢宗弟子还未传来音讯,澹台珏身上压力却好似已堆积到了极限。

她声音绷紧,语速飞快道:“天枢弟子会在两处结阵,类似开渠引流使之联通,将此处的灵力都引去噬灵法阵。”

“但窄渠引洪水,就算联阵不崩溃,也必会有‘洪水’飞溅出来……!”

“我早前便传讯天枢让弟子前来增员,可……”澹台珏吞回了后半句,语气急促却坚定道,“总之我等勉力一试,你们其余人先退至十里外,以免被波及!”

“等等等等!”

薛羽也语速飞快地问道:“澹台兄你说的退十里是离那边十里还是离这边十里还是离两边都要十里?!”

“十里又十里……半个清明都禁不住这么造啊!”

澹台珏说得含糊,但时间也已经没有给她解释清楚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所有天枢弟子身上倏地爆发出一团刺目的光。

澹台珏大喝:“退——!!!”

话音未落,磅礴灵风便轰然而起,将在场所有人都掀飞出去。

刹那间飞石乱走,树木摧折,天地倒转。

连颜方毓的护体灵气都骤然失去作用。

容秋眼前一黑,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高高抛了起来。

眨眼的功夫,人已在半空中滚了好几圈。

有那么几个瞬间,容秋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意识,连什么时候落下地的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动荡好像停了下来。

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在轻轻拍着他的脸颊。

“容秋,容秋……”

容秋从颜方毓的臂弯中挣扎着清醒过来,对上老婆略带焦急的眼睛。

“还好吗?”

“……里没事叭!”

两人同时开口。

见怀里人还挺精神,颜方毓眉头松了半分。

他抬手向容秋小腹伸去,想探探小兔子刚刚“流产”的丹田。

才伸到一半,中途就跟另一只手撞在一起。

“?”

颜方毓狐疑地低下头,只见怀里的小兔子被摔得七荤八素没缓过来,眼睛还眯缝着,两只手却像是自己长了脑子一般朝他的腹部摸了过来。

意图十分清晰,目的十分明确。

此时此刻,两个迥乎不同的脑袋默契地想到了一处,不约而同地担心起对方根本不存在的腹内器官来。

但显然容秋进行得更顺利。

他的左手正巧与颜方毓探过去的手撞上,右手却没被挡着,顺利地按在了颜方毓腰腹上。

容秋作乱的爪子像条滑溜的小鱼,一下子钻进了颜方毓的衣衫下面,一通乱糟糟的摸。

这回颜方毓才是真的毫无准备。

热血上涌,他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

而始作俑者口中还含混嘟囔着:“没事叭没事叭……兔唔……没事叭?”

他老婆才刚怀了他们的兔崽,正脆弱着呢!

万一这一下子摔坏了怎么办!

容秋不太熟练的分出一缕灵力探进颜方毓小腹,学着之前老婆检查他有孕的丹田一样企图也检查一下老婆腹中的“兔崽”。

两人修为境界之悬殊,大能内府向来不容蝼蚁窥探。

容秋的灵力本该在探入颜方毓经脉的一瞬间被鲸吞,随即受到反噬重伤、甚至立刻毙命才是。

但两人早已因果相连,由天道谱写。

那是比江潜鳞做恶阵强求来的共享因果要灵验万倍的命理。

如此,容秋当然不会反噬受伤。

他甚至根本没意识到,能这样就轻易拨弄起大能的重要之处有什么不对,愣头青一样莽莽撞撞就撞进了掌下的丹田里。

“嗡”地一声轻响,架在四周的护体灵力倏地散了。

容秋的灵力毕竟太过弱小,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一下子就遍寻不见了。

他没探出个所以然来。

小兔子不太满意地咂了咂嘴,刚想试试再来一次,却冷不丁被颜方毓的扇骨打在手背上,将容秋伸在衣衫下的手拍了开去。

“干嘛……!啊,老婆你的头怎么这么红啊?”容秋纳闷。

“……你说呢?!”

颜方毓咬着牙说道,从脖颈根烧到耳朵尖,脑袋像个开水壶一样呜呜冒气。

好在突然爆发的灵风将大家都吹开几里地,四散八方,周围不见多少人影,就连颜方毓顺手护下的那个天枢宗弟子也晕了过去了。

至于薛羽……薛羽不算个人。

如此,颜方毓还能保持着基本的理智,但憋了半天,还是只憋出一句:“小色兔子!”

容秋:“啊?!”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容秋又委屈又不忿——怎么他就色了!

好吧!虽然容秋承认自己确实是小色兔子,向来觊觎老婆的姿色,但是他现在明明什么都没做,老婆凭什么说他色!

难道只是因为他探了探对方的丹田吗?

这么想就更让容秋生气了。

凭什么老婆之前就能随便探他的丹田,一探就是盏茶时间,而他刚刚只不过才碰了一下,还什么都没摸出来呢,就被老婆打了!

容秋觉得自己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了,明明现在是这么重要的场合,这么焦急的时刻——但这个架他必须得跟老婆吵明白!

容秋恶从胆边生,突然伸出手,飞快地摸了一把颜方毓的小腹。

“□□!”他气势汹汹地说。

不同于刚才单纯纯洁的探看丹田,这回容秋才是真的存了要非礼老婆的心思的。

化成人形的小兔子的手骨肉停匀,体温依旧比寻常人要更热些,虽然只是飞快一摸,从指尖到掌心却都结结实实在颜方毓腹部贴了个遍。

容秋本就是在赌气而已,随便划拉一下也没觉得摸到什么。

可受害者的感受却天差地别。

小兔子的微末灵力对于颜方毓来说虽然只是一滴小水滴,连漾起的涟漪都是微不可查的。

然而对于后者寂静了数百年的灵海来说,那种陌生的异样却仿佛已经是泼天的大浪,一下子将颜方毓惹乱了。

以至于就算此时的触碰并没有附着灵力,颜方毓也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微热的力道。

隔着内衫,更似某种令人悸动的撩拨。

然而始作俑者撩拨了就走,颜方毓连再敲人手背的机会都逮到。

下意识睁大双眼,正对上面前人亮晶晶的瞳子。

小兔子正扬着下巴,自以为很得意地挑衅地看着他,瞧起来傻乎乎的,但那灼热的目光不知怎么就烧得颜方毓面颊滚烫。

他不太自在地转开了视线,结果冷不丁又跟薛羽对上了眼。

另一个小兔崽子显然也已经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得热闹。

颜方毓本来已经做好了被他揶揄几句的准备,可一扭过头却看见自己的倒霉师弟正张大嘴巴,脸上混杂着一种怜悯、震惊、还隐隐约约有一丝丝兴奋的复杂表情。

薛羽是知道小兔子那些荒诞的念头的。

之前他一直以为是修仙界的性启蒙教育还没跟上。

但看他好师兄的反应,怎么好像也不太对劲呢?

“我的青天大老爷!你不会真的能生了吧?!”薛羽一下就支棱了。

他有个危险的想法。

不是,被OOOO的老婆炒真的很劲啊兄弟!

颜方毓:“……什么乱七八糟的!”

容秋在一旁发出蹲粑粑一样的扭捏声音:“嗯……嗯……”

颜方毓脸上热度依旧没下来:“你也给我住嘴!”

容秋:“……呜呜。”

第162章

再没什么时间给他们说垃圾话了。

药庐之上, 联通阵已经成功架了起来。

就如同澹台珏所说,窄渠引洪水,必然有水花飞溅。

刚才将所有人都掀飞的灵力, 便是那磅礴灵流穿过阵法时逸散出的余波。

也仅仅只是余波。方圆几里的草木植被便被夷为平地。

唯剩一大片扎着零星根系的光秃秃土坑, 触目荒凉, 宛若某种末日景象。

容秋他们远远站着, 依旧能感觉到一阵阵灵风扑面而来, 化无形为有行, 吹得人衣袍猎猎,头发糊脸。

凝实的灵力如发疯的推土机, 可怜的药庐被它一通乱犁,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建筑形貌。

清明书院里的灵气本就纯净浓郁,此时地底蕴藏的灵气再一溃散, 药庐方圆数里内的灵气俨然已经浓郁到已经有些令人窒息的程度了。

而拦挡不住的余波,依旧从阵法连接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又如风漾起了波纹一般, 浑厚压抑的灵流缓缓向四野更远处蔓延,说话间已经逼近众人的暂时落脚地。

颜方毓捞着小讨债鬼们又往远处退了退, 大家这才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我觉得我就跟只鸭子似的。”薛羽给自己的嗓子顺了顺气, 吐槽道。

容秋好奇问:“为什么是鸭子?”

“饭店里的鸭子。”薛羽说,“大水管子从嗓子眼塞进去, 嗷嗷往里灌饲料。填鸭就这么填的。”

如此浓厚的清灵之气强横往人经脉里钻, 不是填鸭是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容秋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开始难受了。

他点点头:“那咱们是两只鸭子。”

颜方毓插口:“鸭子可没法待在这儿。”

他面容整肃地望向法阵方向。

一片狼藉的土地上, 有零星血肉与皮毛的碎片,稀稀落落地散在被黄沙掩埋的血泊里。

那是林中未来得及逃跑的小动物, 被涌进经脉的灵气撑爆了身体后留下的残骸。

风一卷,到处都是腥臭。

草木连根拔起, 其中的生灵也都因过浓的灵气亡殁殆尽。

这已经是座完完全全的死林了。

颜方毓幽幽地说:“我们再在这儿站一盏茶,下场便会与他们一样了。”

说话间,一只甲虫从他们脚边经过,疯了一般飞快向远处爬去,黑细的腿几乎甩出了残影。

然而下一刻,只听“啵”地一声脆响。

那只甲虫像久滚破皮的饺子一样炸了开来。

只可惜这样的小虫子,身体里没有什么“馅”。

碎裂的壳不知飞去了哪儿,留在地上的只有一片深色微黏的汁水。

……这就是那些人想要的东西吗?

哪怕会粉身碎骨?

容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受。

他脚尖拨了些土盖住那片小小的狼藉,问:“那要退到哪里才行呢?十里……?”

鳯 颜方毓没说话,只是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神情似有些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吧。”

容秋也看着他。

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仿佛蕴着欲语还休的千言万语。

容秋恍然间有种感觉:颜方毓是不是……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其实见过颜方毓这种眼神的。

在不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对方给他讲述的那个意有所指的睡前故事的时候,就是用这种矛盾又苦痛的眼神望着他的。

他说,在故事的结尾,翻山越岭来到终点的主角以身挡洪水,又被大洪水吞没。

他说,这是天道给主角定下的宿命。

天下生灵固有一死的。

只是,与其余人“不知此生将身殒何处”的茫然相比,主角能够在了然中死去,似乎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容秋忽然好像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灵气之下,众生平等。

除了魔族以浊气生存,其余飞禽走兽、草木虫豸都与人族一样,仰仗天地间的清灵之气。

因而逸散的灵力不仅钻入在场众人的经脉,也同样填进了这座森林中的动物、甚至是每一株草木植物之中。

只是它们远没有书院师生的肉身强横。

后者尚且觉得难捱,更别提林中那些普通的小动物了。

它们在浓郁的灵气中爆体而亡,以己身减缓了其向外漫溢的速度,给众人喘息的时间。

这片地底灵湖是魔宫的残留物,就像灰尘堆积的卫生死角。

魔宫都消失了几百年,这个“死角”失了后继的灵流流入,所积蓄的灵气即使再磅礴,也总归是有尽头的。

因此,只要所有灵气都经由联通阵传入噬灵法阵中,余波的逸散必定也会停止。

而且天枢弟子们已经将最麻烦的部分解决了,主角只需要处理这些不断漫溢的余波就行。

然而“所有灵气”有多少?

——不知道。

他们需要退多远,十里真的够了吗?

——也不知道。

退一万步讲,就算天枢弟子们的肉身真的强横如斯,能一直承受住灵气灌冲。

但这漏溅的余波又什么时候能有个头呢?

以现下灵气逸散的速度,顶多再有两刻钟,偌大的清明书院就要被灵流给整个儿淹了!

原来这就是“结局的大洪水”……!

早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颜方毓就已然告诉了他谶言的答案。

“我知道了……我要去!”容秋说。

颜方毓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

刚想说什么,却被容秋抬手捂住了唇。

少年人没有收回手,反而忽然踮起脚尖,凑近了他。

容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来已经长得那么高了,踮踮脚就将将能与他平视。

小兔子从未做过这样几乎有些侵略性的动作,颜方毓下意识退了半步。

容秋却仰起脸更向他贴了过来。

离得这样近时,颜方毓满眼只能看见对方手掌上方露出的眸子。

像一汪清浅的溪水,一眼就能望见眸底纯粹又赤诚的真心。

“我没有想去送死,哥哥。”

因为离得很近,容秋说话的声音很轻,飘去颜方毓耳畔时仿佛情话似的。

“这是我的秘宝半身呀!”容秋轻快地说。

——没错,从始至终,来药庐涉险的都不是容秋的本体!

就算他真的在这里栽了,那扬进灵流中的也不是容秋的骨灰,只是秘宝碎片罢了。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如果不是江潜鳞觊觎塔灵的分神期秘宝,容秋也不会知道有这件东西;

如果他不为了应对江家兄弟的阴谋而去借这件秘宝,便也不会有如此从容的退路。

世间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只是……如果、如果这个秘宝被我弄坏了……”容秋忸怩了片刻,又一下子强硬起来,“那也不许用我的嫁妆赔……!”

“那是我的,我的知道吗!”

颜方毓弯了弯眼睛。

灵风又吹过来了。

凝实的灵力带着些微的重量,先从地面匍匐而来,拨弄着众人的袍角,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那、我去了。”容秋说。

明明知道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可还是越告别越不舍。

说着要走,脚却像扎在地上一样,连离地的脚跟都没有落下来。

就那样定定地、贪婪地看着眼前人。

“等等!吻别多不吉利啊!”

薛羽捂着眼睛的手指张开条缝,露出两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等回来再亲啊!”

容秋被他提醒了。

……哦!是要亲一下的。

虽然容秋也不明白怎么就不吉利了,但偶像说得总是对的。

容秋的手还捂着颜方毓的唇,掌心紧紧覆着他的下半张脸。

无论是叮嘱、埋怨,还是告别的句子,此时此刻容秋都不想听。

手背上方露出颜方毓的眼睛。

莹蓝的宝石缀在额心,在他漂亮的虹膜上映出令人沉迷的深邃光泽。

当初容秋就是被这样一双眼睛迷倒了,时至今日他依旧会沉醉在这样春水般温柔的眼波中。

小兔子鬼使神差地又向前凑了凑。

刹那间,他们离得更近了。

如若不是容秋的手掌还覆着颜方毓的下半张脸,此刻两人必定已经鼻息交缠、连唇锋都蠢蠢欲动地厮磨在一处了。

面前的人并没有动。

只是轻轻颤动了一下睫毛,敛起眉眼,目光被薄薄的眼皮遮到低垂,平白显出一副予取予求的姿态。

容秋也没有撤开手,而是微微仰着头,唇瓣在自己手背上蜻蜓点水地印了一下。

下一刻,那只手离开了。

随之一起远离的是少年人压近的身躯。

他盯着颜方毓轻撤半步,点在地上的脚尖巧劲一垫,人已向后跃出几丈。

紧接着又是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乱林深处。

微凉的空气随即飘飘悠悠拢上了颜方毓的唇侧。

明明是隔着指骨的轻贴,却好像染上了那小冤家比寻常人微高的体温,余热尚温。

颜方毓立在原处,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薛羽在旁边吱哇乱叫:“不至于吧!二师兄你这么纯情的?”

颜方毓满了半拍才冷哼一声,打开折扇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扇了扇,将耳尖的热度扇去一些。

忽又想起什么,他把扇子一合,斜眼看向薛羽:“容秋都去了,你不去吗?”

薛羽把自己瘫成一张豹饼,懒洋洋道:“人家孩子还有追求,不像我,我是真心实意地在吃软饭。”

颜方毓:“嗤。”

“哦哦哦你提醒我了!”薛羽又一下子跳起来,“虽然正面战场不参加,但后勤工作还是可以做一下的嘛!”

他话音落,一只青花大瓷碗不知从何处飘飞而起,悬停在高空。

雪豹昂首一啸:“收!”

被刚才灵爆掀飞、散落各处的留影珠都被吸了过来,悉数落进薛羽的青花大瓷碗里,叮叮当当堆出个尖尖。

他又令:“去!”

大瓷碗一扬,刚收在碗中的留影珠又齐刷刷散出。

只不过,这回不再是乱无秩序地四散。

无数颗留影珠如伞骨开合般以大瓷碗为中心向飞出,在半空中密密织出一张鸟瞰的大网,将方圆十里都笼罩在内。

灵力一拂,百珠齐亮!

急急蹲守在灵璧前的吃瓜群众们突然发觉,黑了好大一会儿的直播间里重新出现了画面。

密密麻麻的弹幕又刷了起来。

【来了来了!】

【我的妈呀终于有动静了,刚刚是咋了?轰隆一下子就没了!】

【灵爆把留影珠冲散了吧】

【所以现在什么情况?谁打赢了?】

【这是哪儿?换地方了?】

最先一批弹幕发得又乱又急。

无意义的情绪抒发后,渐渐才飘来基于现状的讨论弹幕。

灵流爆发时薛羽连自己都顾不住,那些个留影珠自然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向外传影像了。

画面再一次亮起,前一刻还郁郁葱葱的清明药庐不见了。

视角拉高俯视,只见灵璧画面中,整片土地是个向下凹陷的巨坑。

没什么重量的东西都被吹飞了,入目可及处只有黄土、和一个个被风摧折后留扎在泥土深处的断裂木桩。

【这、这还是清明?怎么炸成这样了?!】

【谢邀,一觉起来学校爆炸了,这不是我每天上早课前许的愿望吗?——可是天杀的我已经毕业二十年了!】

【前面的知足吧,总比你毕业了学校翻新了强点吧?】

【天……那些灵光!那些都是灵力吗?】

【灵气凝实如露如液,正是灵气极度浓郁的表现!】

【……竟然真的是灵气!我都不敢想象在里面游水,我的修为涨得能有多快!】

【清明书院你开门啊我有毕业证让我进去修炼!】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事实就是弹幕又开始暗流涌动起来。

几乎大半个修真界,只要是灵璧普及的地方,修士们都在关注着清明地底灵湖爆发的事情。

从高处俯瞰,天枢弟子架起的联阵就如同一个冒水的泉眼。

凝聚的灵气流动着五光十色的神光,便如漫溢的泉水一般缓缓向四面八方流淌。

如此“作壁上观”,视野倒比身处其中的清明师生们更加清楚。

便也能更加直观地看出,地底灵泉有多么……

值得遭人觊觎。

……如此神光。

恐怕连数百年前经历过地面上俱是清灵之气的人,也都从未得见过的震撼景象。

眼见为实的利益在前,之前尚且站在魔族一边、对那千年暗无天日的地底圈禁不甚赞同的人之中,也有些变得沉默了。

——如果能回到过去呢?

如果魔族能继续为人族、为地上万万吸灵气而活的生灵所用,是不是他们也能日日享用如此这般精纯无匹的灵气了?

这利益太诱人了。

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当即哄闹着让清明书院敞开大门,放大家进去肆意吸收灵气修炼。

借口都是先前现成的——

因为那是百年前魔宫的淤积,该是众生都能分一杯羹的财产。

不愿意?

那就是与天下所有修士为敌!

一时间好像所有人都疯魔了。

灵璧中的弹幕好像城墙上的土皮一样哗啦啦往下掉,堆积成厚厚的一层,将画面都遮得看不见了。

有一条算一条,全是极尽恶毒、不堪入目的语句。

有人别有用心、煽风点火;

也有人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又有的,或许只是想趁乱附和几句。

说几句话而已,也不会少块肉,说不定就真的能捞到好处了呢?

也有良知尚存的人看得齿冷。

但那又有什么用?

于这洪水般的恶言面前,他不敢说话,于是就好像全世界就只有当前那一种声音。

忽然,被弹幕簇拥着的画面一变。

视线落了下来,落入流动的神光边缘,变成约莫人高的视角。

从高处俯视时,虽然看得全面直观,但因为飘得够远,对于地上种种看得不够震撼。

可当留影珠坠下地面,近距离看着灵爆过后的一片狼藉时,方才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影像怎么突然变了?】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清明书院是想独占地宫灵气吗?】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什么东西那是?】

只见一片折木残枝中,一团血糊糊圆墩墩的东西正跌跌撞撞朝留影珠的方向跑来。

【好像是……鹿?】

没错,那是一只鹿。

大抵在清明的森林中生活修行许久,它已经半只脚踏入玄门,恐怕不日就能引气入体。

因此,比起其他没有灵性的飞禽走兽,它在这浓郁到有些窒息的灵气中能坚持更久。

留影珠也向它飘近。

于是灵璧前的众人便清楚地看见,这只鹿像个吹起的水囊一样鼓胀成一个圆球。

本来紧致的鹿皮被灵气撑得纸薄,甚至能看见其下粗张的血管。

“嘭!”

下一刻,它整个炸开来。

皮肉稀碎,血像三月江南的濛濛细雨一样团起又散去,落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又因为留影珠离得太近了,爆开的血肉皮屑糊了整颗珠子。

留影珠的操纵者像是毫无所察一般继续向前推进着。

有大块一些的碎肉从珠子上滑下来,却又有更多还残留在上面,把灵璧中的画面糊得血肉模糊。

那么近,像是挂在睫毛梢一样。

撕裂的皮肉,连一条条肌理都纤毫毕现。

【我草!】

【呕,不行我要吐了……谁管事的,快擦擦不行吗?】

作为留影珠的操纵者,薛羽自然是不理他们的。

他继续推进那颗留影珠,恶趣味地从地上那一片片血污碎肉上扫过。

不仅是爆炸的鹿尸,混杂着血污的尘土之中还有各式各样小动物的尸体。

留影珠上还挂着未凉的鹿血,将每一幕影像都蒙上一层残酷血腥的赤色。

就好像正无声地告诉灵璧外的众人:

你们想来吗?

那一地爆体而亡的尸体就是后果。

灵爆之地从来不适合修炼。

就像氧气只占空气成分的21%,多了只会氧气中毒一样,灵气同样过犹不及。

薛羽不相信这种修真界常识大家都不知道,只是别有用心的聪明人撺掇着一群贪心的傻子。

这群人过来就只能当个气球,装起来又炸一下。

除了污染环境以外没有别的作用。

留影珠继续往前推。

越靠近联通阵的方向,灵气便越如液露般粘稠。

留影珠的运转同样依靠灵力,灵露渗进珠子中,只听“嘭”地一声脆响。

留影珠也炸了。

灵璧再次暗了下来。

只不过这次只过了片刻,影像便重新出现。

依旧是熟悉的俯瞰视角。

比之刚才,流动的神光肉眼可见地又向外蔓延了一圈。

飞禽走兽们倒是逃得差不多了,但草木可没长腿。

神光所到之处,郁郁葱葱的树木一瞬繁茂,又一瞬枯死,只留满地爆裂开的枝木。

不过经过了刚才的敲打,再一次看到这满地的灵流神光时,那些由于煽动而蠢蠢欲动的小人之心倒是偃旗息鼓了稍许。

都是修了几十几百年仙的人了,谁也不是真傻。

稍理智点的都能看出此地灵气过盛,也并非吉地,也就一群乌合之众能被当傻子一样溜着跑了。

……所以,要怎么办?

只能眼睁睁看着灵流浸满整个清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吗?

忽然,有一朵小小的漩涡,在灵光边沿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逆流而上的人影。

他缓缓向里走着,不是让经脉丹田被动地接受空气中的灵气,而是运转心法,将四面八方的灵气都朝自己吸来——!

与源头处那个泛滥的巨大“泉眼”相比,他带起的漩涡显得毫不起眼。

却真的卷动起所在边缘的灵流,让本来顺滑的边缘向内微微凹陷!

“——兔球!”

有捧着灵璧的清明学子忍不住叫出声来。

那个人影当然是容秋!

即使留影珠离得再高远,守在灵璧前的朋友们也一眼将小兔子认了出来。

急速流动的灵气在容秋周身卷起狂风。

他站在狂风中心张开双臂,全身筋骨有的胀大、有的扭曲,几乎不成人形,却因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因果课教所的真身一下子翻倒在床上,容秋全身心都扑在灵流飓风中的秘宝半身上。

……痛!

好像十万只填鸭的东西都塞进了容秋的喉管里。

耳边是轰隆隆的风声,或许还有自己抑制不住的尖叫、以及全身筋骨皮肉噼里啪啦的炸响。

就像自己无法掐死自己,自己也无法憋死自己一样。

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对于死的恐惧以及本能地求生意识会控制躯体不断挣扎。

但……挣不脱!

灵气并不是与小兔子玩闹的父母,也不是撒一声娇就不会再欺负他的颜方毓。

它们不由分说地挤进容秋的经脉,只是眨了下眼睛的功夫,小兔子那个浅浅的丹田便被填满。

下一刻,溢满丹田的灵气再反扎进每一条经脉!

…好痛。

——好痛啊!!

得益于分神期的秘宝,让容秋的半身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受力。

但其内里却还是那只脆弱的小兔子。

不知凡几的灵气钻进他的经脉丹田,即使再痛,也不能像吴用当时那样在刹那间就失去意识。

反而被拉得很长。

痛苦到极致的一瞬间,容秋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真身?

好像感觉不到了。

疼痛?

好像也感觉不到了哦。

……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有什么不安生的小东西在他皮肤、血肉下蛄蛹。

是钻他经脉的灵气吗?

还是他死在了这里,腐烂的尸身已经生了蛆呢?

他没为自己收尸吗?

……那是谁?

……哥哥。

对了,哥哥……颜哥哥,自己的漂亮老婆。

老婆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兔崽,之前还说为自己留下给他的嫁妆。

自己死之后,他的嫁妆赠给了谁呢?

话本里都说后爹常会苛待继子,他的兔崽有没有受欺负?

又或者……

自己死后,老婆根本就没把他们爱的兔崽生下来呢?

……啊啊不可以啊!

想到以后会有另一个人抢他的嫁妆睡他的老婆打他的兔崽,容秋就连死都不安生!

——振作起来啊!为了兔崽!!!

漩涡本来已经几近消散,突然又一个激灵绽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灵流的边缘已经被他蚕食出一个明显的缺口,向外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容秋朦朦胧胧地眯缝着眼皮。

凝实的灵力托着他,仰面漂浮在离地一尺高的半空。

迷蒙的神光在他眼角余光处流淌,忽而天光一暗,一道巨大的影子投在他眼底。

一声清越好听的啼鸣。

“兔球——!”

……那是,岁崇山峻岭。

重明鸟翼一展,仿佛能遮蔽天地。

“兔球!我们也来了!”

“我们来帮你!”

数道人影从重明鸟后背上向下落,乳燕归巢一般投入灵流里,泛起一朵朵水花。

蔓延的灵气立刻被逼退三丈。

容秋只觉得全身猛然一轻,涌进他半身中的灵力减少了稍许。

容秋浑噩的头脑清明一些,周围五色的神光中,他看到朋友们若隐若现的人影。

……不,或许称之为“人影”,并不太合适。

异修们的道体并未维持太长时刻。

在这样高压的灵爆中,大家陆陆续续化为原形。

有如山峦般巍峨的,又有能卧在掌心中的渺小。

重明鸟降落在地,巨大的翅膀朝自己一拢,灵流剧烈震荡,被他羽翼拂过的地方,连本来凝实的神光都虚幻了一层。

留影珠高高悬挂在半空中,成千上万的修士透过它们,俯视着被灵爆吞没的清明土地。

他们看到,边缘那个漩涡卷起灵流的速度缓缓减慢,似乎之中的人已临近极限。

然而下一刻,一个又一个漩涡在灵流边缘旋起,以最初那个漩涡起始,像大小不一的珍珠串起的珠链,将逸散的灵流圈了起来。

仿佛激流拍击在堤坝上,本来还算平静的灵流漾起剧烈的水花,向外逸散的势头却立时被遏止住了。

但对于绵延数里的灵流来说,不过两手之数的异修还是有些少了。

更别提他们没有秘宝分神期的境界,肉身不甚强横的几个异修在一个照面间就败下阵来,被冲向外侧边沿,直接失去了意识。

停滞了片刻的灵流,又从漩涡与漩涡之间的缝隙重新缓缓逸散。

“草草草草草!到底是谁想进来游水的!”

“怎么没人告诉老子这玩意儿这么疼的啊——!?”

灵流中响起异修们的痛嚎和谩骂。

又有异修支撑不住,被灵流弹飞出去。

摔落在地的疼痛并没有来,那人只觉得身子一轻,被一陌生面孔接了下来。

“没事吧?”

异修下意识应了一声,睁开眼睛才发现,接住自己的竟是个人修。

也许是前者的目光太直白,那个人修挠了挠脸,有些不自在地说:“没别的意思。只是……大家都是清明学子,没道理只有你们异修上。”

异修愣了一下朝旁边看去,只见有清明学子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踏入这片尘沙血沫的赤土。

有的陌生、有的眼熟,都是昔日的人修同窗。

“那、那你们小心点。”异修有点呆愣愣地说,“其实里面很凶险,没有弹幕那群人说得那种好事儿。”

“我们也没那么傻。”

越来越多的清明学子从寝舍赶了过来,其中大半光是远远感受那阵灵风就觉得身体不适,难以近前。

清明学子群里也迅速有人警告,筑基五层以下不要过来,恐有性命之危。

清明书院的毕业生标准只虚要筑基的修为,因此还留在书院中的学子大都是练气期。

他们只得继续坐在寝舍中,看着灵璧里一朵朵代表同窗的漩涡在神光辉辉的灵爆中出现。

境界高些的漩涡便留存得久。

而低些的,大都几个眨眼间就消失殆尽,如石子投湖,平静后只剩下浅浅的涟漪。

不知不觉间,抱着灵璧的小学子们已经泪流满面。

不断有一枚枚漩涡显现,又一枚枚消失。

联阵处的那个最大的漩涡还在飞溅着灵液,灵流蔓延的趋势却已然暂停。

忽然,一串嚣张的笑声从远处飞速靠近。

一个黑塔般健硕的影子排神光而出。

离他比较近的清明学子们只觉得一股锋锐的霸者之气扑来,将他们向远处拍开。

“天施霹雳劫,吾辈当迎之!”那人声如洪钟地说道,“众士且退!吾生八千年便是为了此刻!——俺来也!”

话音落,来人往灵光中一扎,霎时化成一把黑黢黢的巨剑,楔入赤土中。

“他奶奶的给老子定——!”

一朵前无来人的巨大浪花在灵流中炸起。

神光猛然往回一缩,只他一人,竟生生吞了几近两成的灵气!

好厉害!

附近学子霎时畅快不少,刚想和本体是巨剑的异修搭两句话,却发现剑身上的灵光呲溜一下子灭了。

旋起的灵气漩涡自然也跟着一同消失。

只是这一现一灭的速度太快了,看着灵璧的修士们但凡走了一下神都没有看清楚。

【什么玩意儿闪了一下?】

黝黑阔剑像毫无灵光地插在地上,只露出上半截儿剑身。

如果不是附近的灵气真真切切少了,简直像是谁扔了块废铁进来一样。

“……他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被灵气冲昏了。”

……维持着原型,就这样昏过去了呢。

众人也是一阵无语。

被他拍开的清明学子又回到了原位,接着巨剑异修留下的缺口,继续吸收着灵气。

没有师长、没有领袖,硬要说起来的话只有一个先行者。

清明学子们就这样自发站了出来,默契地担负起守护母校的责任。

颜方毓负手而立,远远望着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校园保卫行动,语气唏嘘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危险向来与机遇并存……经此一役,这群小崽子的修为都应该大有进益了。”

“你真的不……嗯?”

颜方毓一转身,愣住了。

他的好师弟自然没听见他说话,或者说,没功夫搭理他。

还是兽型的薛羽正扑着一根树枝子玩。

那截树枝明显是被遥觑镜另一头的仙人控着的,逗得雪豹在不大点的空地上蹦来跳去,毛茸茸的长尾巴很开心地一甩一甩。

两人还在聊天。

薛羽说:“师父,今天的肉都切了什么呀?”

那边仙人说:“六份羊肉两份牛肉,都片成薄片镇在冰盆了。”

薛羽说:“土豆片也要薄薄的嗷!”

那边仙人说:“不怕像上次一样化在锅里了么?”

薛羽说:“师糊糊帮我捞嘛~”

那边仙人说:“嗯。”

薛羽满意了,追逐着半空中的小树枝,像一只咬着自己尾巴转圈圈的傻狗。

颜方毓:“………………”

算了。

他往旁边挪了挪。

总觉得离那玩意儿那么近,自己都变蠢了。

再次站定,颜方毓似有所感,抬起头向空中某个方向看去。

在朵朵云层遮蔽的后面,悬停着一支十数人的小队,旁边数十丈处便是清明的护山大阵。

如果容秋在这里便能认出,这一行人中为首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在幻境中也算出生入死过几回的学长——王元驹!

而他身边的几人也是熟面孔,是王元驹几个相随在身边的师弟妹。

他们透过云层看向下首,五光十色的灵流泄了满地,镶嵌在群山环抱之中,像一片粼粼波光的湖泊。

“——巡卫队,听令!”王元驹清喝道。

众人陡然一凛。

王元驹又说:“着绦!”

众人神情严肃地将一条红色绦带配在自己左胸前。

身配绦带之人,清明学子们都不陌生。

可他们只见过站在门口接引新生的靛青色绦带,日日在校内巡逻的琥珀色绦带,此时此刻,亦有不少身配草青色绦带的学子穿梭在受伤的人群中,为他们治疗。

赤色绦带却鲜少有人见过,它们设置之初,便是为了此刻。

——于危难之时护得清明周全!

“一旦踏出护山大阵,我等剑指之处便不再是书院内的师长、同窗。敌人不会有所保留,所以我等也不必留手。”同样肩垂赤色绦带的王元驹对巡卫队成员们说道。

众人齐声应是,神情凛然。

王元驹的目光缓缓每个人脸上划过,声音沉沉:“此一去未知前路几何,所能仪仗的,只有手中利刃与身后袍泽。”

“望……各自珍重,来时清明相见!”

身配赤绦的清明学子们神容坚毅,齐声回道:“清明相见!”

王元驹深吸一口气,收敛所有情绪扬声道:“前辈,烦请打开护山大阵……!”

他不知在向谁说话,却从不知哪里响起一道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

数道灵光从清明山脉中腾空而起,升入云中。

那形貌与气息,竟与阵营战拟态环境中阵法的样子十分相似。

巡卫队左近的护山大阵上立时出现了个一人多高的口子。

众人并不多话,依次飞出阵外。

王元驹行在最后,离开时向远方虚空中行了一礼。

阵纹在他身后合拢,护山大阵恢复如初。

忽然,那道不知何从的声音又自言自语般响了起来。

“麻烦的小鬼们……收拾完一个还有一个……”

那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酸溜溜地咕哝道:“……真是的,早知道就不借给那小兔子了。”

“亏死了亏死了……”

声音渐渐消失,云气也恢复平静,就好像那里从未有过不速之客一样。

早有预谋的人已从隔壁几十里外的会场赶来,被护山大阵阻挡在外。

还好当时庄尤不惜弄塌了经辩学教所,临到头变卦将会场安排在了清明之外,打了这群人一个措手不及。

否则他们一旦真的在校内起势,那就还真是有些棘手了。

这边身配红绦的巡卫队成员挨个劝阻在大阵外盘绕不散的修士,若他们执意不走,巡卫队就只好“以理服人”。

另有其余人则不打算触这个王八壳子,选择走正门。

清明山门是护山大阵唯一薄弱之处,又或者说,是专门留来给师生进出的口子。

虽然远没到我家大门常打开的程度,但突破起来总比其余地方要容易许多。

而这些人却统统被一柄长剑拦了下来。

“铮!”

如虹剑气一划,在门前土地上留下一道十丈长的剑痕。

剑光撤,沟壑中却依然散着森然剑意。

剑宗长老执剑立在剑痕前,虽然须发蓬乱,衣袍破抹布似的挂在身上,其人却气势强劲,宛若一把出鞘利剑,锋锐无匹。

“吾剑守此门,过线者——”他徐徐说道,“死!”

其身后还有无数剑宗弟子,以及搭配的小药宗弟子。

之前清明封闭,将他们挡在外面。

此时由仙府布下的封阵已被破除,作为清明友好宗派,小药宗和剑宗弟子自然可以进门了。

但他们并没有进去,而是留下为清明守门。

被他们拦下的仙府修士又气又急。

近些年虽然也隐隐有了七宗两府的说法,但谁不知道那是两府人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学府且不提,仙府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一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仙门宗派拉了个组,其弟子质量是远远比不上真正的天下七宗的。

而在场人中难保没有想拜入剑药两宗而无门的小派弟子。

怎么,拜不进天下七宗是因为不喜欢吗?

何况剑宗本就实力强横,因此那些被挡在外的仙府弟子一时之间不敢硬来,只好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嘴炮。

也不过就是先前在弹幕上出现过的那些。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再适时道德绑架一番,仿佛不让这群人进去抢劫就是件天大的错事一样。

普通人确实有被这些屁话说动的,但此时他们面对的可是剑宗和小药宗!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听不懂,只想打架!

——那就打架!

清明内冲天的灵气已让外面那些人红了眼睛。

利益当前,他们还是被自己的贪念驱使着,向门前攻去。

有心人便也将清明外的战场刻录下来,虽然不能像清明一样财大气粗弄了个全修仙界直播的直播间,但还是能以个人的名义发到灵璧上。

于是处处是战场。

清明内灵流如海,清明外血流成河。

“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啊。”薛羽抱着灵璧啧啧。

“哎!你看,那道光柱是不是变小了?!”

颜方毓下意识看向联通阵的方向,果然看见那道冲天的神光开始变得黯淡,势头也缓和下来。

阵外拼杀的学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抹去嘴角的血迹回身望去:“……结束了?”

清明门前已经不见那道沟壑,被留进去的鲜血填满,又溢出。

只能从其中散发的剑意,寻到那条剑痕的位置。

直播间里,画面正中央那个最大最汹涌的漩涡一点一点地平息着,盏茶的功夫便彻底消失无踪。

闪烁神光的灵流湖面像被蚕食的桑叶,被无数清明学子一口一口吞去,缓缓向中心缩减。

忽然,灵璧一黑。

【哎!怎么没画儿了?!】

【尘埃落定了呗,还用得着让你继续看吗】

不再有新的灵气溢出,残留在地面的灵气威胁也没有先前那么大了。

该如何处理,便是清明书院自己的私事了。

吃瓜群众意犹未尽地离去,还赶在路上准备来清明捞一波好处的有心人也不得不滚蛋。

几乎是在光柱消失殆尽的瞬间,颜方毓便飞身而起,长袖一展,将还在灵流中晕晕乎乎的容秋给卷进了怀里。

容秋还勉强维持着人形,仿佛一个被手艺人上色到一半的面人儿,另外一半的肉身已然露出秘宝原身的样子。

还好整个脑袋还在,还有个漂亮的小脸蛋,不然场景多少就有点惊悚了。

感受到自己已经脱离了灵流,容秋下意识挣动了一下。

颜方毓将他往怀里紧了紧,另一只手捞起小兔子已经变成面坨的胳膊,细细为他塑出手指,再与他十指相扣。

“别动。那边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事情,没有你这个主角也能干。”

容秋感觉到老婆怀中安心的气息,绷紧的神经恍然放松下来。

仿佛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一只小兔球蜷缩在妈妈肚子里,早已经睁不太开的眼睛终于安稳闭上。

“我们,成功了吗……?”容秋梦游般问道。

“嗯,成功了。”颜方毓轻声说。

“故事的结尾啊……同在一棵树下躲雨的书生和狐妖,以后也会永远在一起。”

颜方毓垂首贴在他唇上,吻去一滴微咸的泪珠。

第163章

危机解除, 主使者也早早落网。

接下来要做的不过也就是打扫打扫战场,做做善后工作,以及把罪状理清楚。

容秋呼呼大睡了三天, 醒来之后发现大家的效率奇高,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啊?!幕后主使不是江潜鳞, 是清明的另一个督学宋玄沂?

啊?!宋玄沂死了?

啊?!江潜鳞修为全非, 但江游被天枢收入门中了?

容秋翻着灵璧里五花八门的消息, 恍然间觉得自己不是睡了三天, 是睡了三年。

忽然,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探入视野, 拎起容秋手中的灵璧丢到一旁。

“你才刚醒,不许费神玩灵璧。”

“啊我还没看完!”

容秋像只玩寻回的小狗一样下意识追着灵璧过去,又被颜方毓提着后襟丢回枕头上。

“到底怎么回事嘛!”

他就在朋友们的聊天里看到几句只言片语, 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事情的来龙去脉,灵璧就被颜方毓抢走了。

颜方毓装模作样地坐在床边, 劲儿劲儿地说:“哪件事怎么回事啊?问我不就行了?做什么还要去看别人说的?”

他把容秋扶起来,一边给他喂蜂蜜水润唇, 一边轻描淡写地讲了讲容秋醒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最树大招风的江潜鳞说起吧。

作为明面上的搞事人, 江潜鳞自然是被江游从化f……啊不,是阵法爆炸炸飞之后, 刚一落地就被书院的人控制了起来, 快马加鞭开始审问。

什么?当时江潜鳞是晕着的?

——当然是直接弄醒啊。

难道还要像容秋一样舒舒服服睡三天嘛?

江潜鳞也并未有什么抵抗,审讯进行得还算顺利。

两边同时进行, 因此这边容秋他们校园保卫战结束之后没多久,江潜鳞知道的事情便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

“说一些和咱们相关的吧。”

颜方毓说道:“你还记不记得, 前几个月江潜鳞曾经来因果课教所找过我。”

容秋猛点头:“嗯嗯嗯!”

他当时就觉得这人来得很莫名其妙。

江潜鳞来找他们的时候,仙府的这一计划就已经在进行中了。

在江潜鳞的视角看来, 这个计划虽磕磕绊绊,不过还算稳中向好。

江游人虽蠢了点,但胜在十分听自己的话,因此江潜鳞偶尔也会让他办点杂事,并不担心他向外泄露什么,自觉各方面都十分隐秘。

然而颜方毓就是冷不丁来了,没有一点点预兆,像是突然从天上掉进自己正在筹谋的局里。

这让江潜鳞一下子警惕起来。

容秋一脸茫然:“啊……?可哥哥来清明,不就只是因为我揣着崽吗……?”

不说那时自己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傻蛋,就连颜方毓也对他们毫无所察。

阿拉来清明只是为了体验一下师生恋(划掉)——来谈个恋爱的啦,跟他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人做亏心事,多多少少是会心虚的。”颜方毓说,“哦对,你在他看来也很有疑点。”

容秋更茫然了:“诶……我吗?真的假的?”

颜方毓笑着点了点头。

因果道天下第二突然进清明,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屡次坏自己好事的兽修。

其中头等大事,就是容秋阻了他拿那个通塔的分神期秘宝。

江潜鳞也知道,虽然以塔灵的秉性,八成就算没有那兽修,也会有其他的精怪、魔族或是随便什么理由,让自己拿不到秘宝。

但那兽修与颜方毓在一处,又三番五次出现在他的计划中,都让江潜鳞不得不对他有所怀疑。

容秋简直要惊呆了:“我真的没有!那都是巧合!”

薛羽也惊呆了:“他有被害妄想症吧?!”

“有时过多的巧合一起出现,那就是某种必然了……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说完,颜方毓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瞪向忽然出现的薛羽:“……等等,你怎么会在这儿?”

人形的薛羽正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双手扒拉着床沿,十分理直气壮地说:“听说小秋弟醒了,那我肯定要来看看啊,瞧瞧你那小气吧啦的样子。”

颜方毓纠正道:“我不是小气,我是嫌弃。”

容秋倒是挺高兴的。

“小羽哥哥!”他掀开被子往里挪了挪,啪嗒啪嗒拍床榻,“小羽哥哥来呀!”

“不许!这张床上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颜方毓发出小学鸡的叫声。

薛羽摆摆手:“没事没事,我坐这儿就挺好。这几天躺太久了,都有点晕床了呢,嘿嘿。”

颜方毓:“…………”

你脸红个头啊!

容秋懵懵懂懂点了个头,分给薛羽一个枕头让他靠着,催颜方毓继续往下讲。

颜方毓:“……方才讲到哪了?”

薛羽抓出一把零嘴分给容秋,当做靠枕的回礼,一边顺口说道:“说江三字怀疑你俩!”

“总之他有所怀疑,便决定来找我试探一二。”颜方毓说。

江潜鳞来因果课教所,自是有多方目的。

其一,便是为了试探颜方毓来清明到底想干什么。

毕竟会否真的有可能,是因为清明山清水秀,大能也来疗养疗养,顺便过一过当老师的瘾呢?

但这个试探并无太大成效——当然这本质是因为,颜方毓来清明的缘由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接着江潜鳞又询问自己以后是否还能来请教,便是旁敲侧击地探查颜方毓是否会长久待在清明。

而后者只含混地应了一句随缘,便更让江潜鳞戒备了。

连颜方毓自己都弄不明白之后该何去何从,阴差阳错地就被江潜鳞看做是一种高深莫测的表现。

这真是……上哪儿找人说理去?

说到这里,两个小动物一致认为江潜鳞实在是有点倒霉了。

而且整件事虽然是个完美的误会,但江潜鳞这莫名其妙的试探也反倒让颜方毓起了疑心。

当然,江潜鳞自知自己只要来,无论说什么都是一种打草惊蛇,因此就又有了第二个目的。

他既然先入为主地笃定了颜方毓就是来掺和一脚的,那么就要确定后者在整个计划中的定位,以及——

能不能被自己所拉拢了。

就像其余那些被江潜鳞以精纯灵力吸引来的修士一样,助他实现推魔族重入地底的伟业。

毕竟人族总是贪婪的。

尝过这样的甜头,便再不会满足此世间只能称之为“稀薄”的灵力。

“等下!”容秋打断他。

“之前在药庐的时候不是说,他的目的是把江游的根骨换到自己身上吗?”

“这两件事本来也不冲突……”颜方毓从容秋手心里把自己的衣袖抠出来,“你别急,就要说到了。”

然而江潜鳞虽有心拉拢,但见颜方毓与那个兽修亲密无间,恐非灵力所能打动,便完全绝了这个念头。

——毕竟兽修与精怪之类的异修,其在修仙界的地位与魔族也没两样。

江潜鳞如果打压魔族,便等同于将除人修之外的所有修士一网打尽。

其中自然也包括与颜方毓交好的容秋。

江潜鳞放弃了。

天衍入局,如果不是同道中人,那便只能是敌人,没有第三种可能。

既然有颜方毓插手,他的谋算就需得更小心谨慎才是。

于是便有了第三个目的。

江潜鳞转瞬间思忖好了后续计划。

他醉心因果道是真,有问题请教颜方毓也是真,就算后者请卜于天,也揪不出自己的破绽。

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干脆将计就计,用蹩脚的方法将天衍的关注吸引到自己身上,暗地里却将诸方因果都落于自己的好用弟弟身上。

如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因此他最终的两个目的也可以齐头并进。

引地底淤积的灵气助自己与继弟换根骨,同时逸散的残余灵力也能让入清明捣乱的修士尝到甜头,从而在他们心中埋下贪婪的种子,为以后二次囚魔做准备,是一石二鸟的买卖。

颜方毓说完,容秋下意识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刚才听的时候,自己竟连呼吸都忘了。

那天江潜鳞来因果课教所,不过也就呆了一会儿,说了不过几句话而已,竟有那么多弯弯绕。

其中暗潮汹涌,一环套一环,就算此时颜方毓拆开揉碎了讲解,容秋还是有些懵。

他小心翼翼地问:“江泥……江潜鳞,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打架的时候好像也没觉得啊?

颜方毓说:“此子心思确然深沉,但如此复杂的谋划,背后牵扯这样多的人,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

“仙府,也在江潜鳞背后默默给他打配合。”

仙府,自然是仙府。

仙盟的盟主宋玄沂,刚才容秋已经在灵璧里看到,他死了。

“我服了,怎么真是那个老登。”薛羽狂翻白眼,“那么大一个仙盟就真的让盟主亲自干活啊!”

“你也说了,那么大一个仙盟,”颜方毓说,“他身为盟主,若连自己手下那么大的动作还察觉不到,那才真是傻子了。”

“谁都知道是他,但谁都揪不住他。”

江潜鳞的背后主使,确实就是清明的另一个督学,仙盟盟主,宋玄沂。

当本来放在密室中的司徒清渊尸身,竟在自己弟弟床下被容秋他们寻到的时候,江潜鳞已经知道,自己被宋玄沂推出来做了挡箭牌。

或者说是……弃子。

那些一哄而上来清明打秋风的仙府修士给江潜鳞、宋玄沂做嫁衣。

而江潜鳞也知,自己不过是宋玄沂嫁衣上的一条绣线而已。

不过他也无所谓做对方手里的工具。

应该说,除了能有朝一日成功飞升之外,亲友疏远、身上脏水一类的都是小事,江潜鳞不在乎。

无论是换骨,还是二次囚魔,其最终目的都是如此。

当然,江潜鳞还是失败了。

若是成功,他身后的仙盟便会瞬间叛出“七宗两府”共同营建的生灵平等体系。

并以江潜鳞为造神代表,重拾元年以前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修仙界。

但江潜鳞败了、仙盟败了,这一切自然成了空谈。

“哎呀,其实现在看来,他们本来根本不需要偷偷潜进幻境中捣乱的。”薛羽语气有点唏嘘。

“如果没人捣乱,这两边的学生就能自己人和自己人斗个天昏地暗,十天半个月出不来。结果这群搅屎棍一来,反而把两边人整联合了。”

又或者别那么急,晚一些发难。

等幻境里的人都精疲力竭、幻境外的人也不会将全部注意力聚集在直播上的时候,那才是真的神不知鬼不觉。

可惜这群人本就是因利而聚,互相不信任,生怕别人比自己多得一份好处,恨不得阵营战还没开打就来清明占位置。

一盘散沙,也无怪乎不能成事。

仙府明明占据天时地利,却败给了人和。

而容秋他们诸事不顺,却偏偏就只占了人和。

“所以说江潜鳞其实没有败给自己,是败在了同伴身上。”容秋下结论。

薛羽去捂他的嘴:“哎呦你可别说了,别让他觉醒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唔唔唔,那后来呢?”

颜方毓拍开薛羽的手,替容秋掖好被子:“某人不插嘴的话,我早就继续说了。”

在联通阵输送完所有灵力,容秋昏过去之后,身为盟主的宋玄沂终于姗姗来迟。

他代表仙府冠冕堂皇地谴责了一番,好似之前仙府从未对其青眼有加一般,于是暗地里默许、相助之事自然也权当不存在了。

你说那些搅混水的人?

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罢了。

况且也不止仙府修士在这么说,后续那些态度松动的修士中,难道真的没有一个,是毫无根基的普通人吗?

这些人难以追究,而真正参与阵营战残杀的修士,脑中已被人打了烙印,根本无法指征宋玄沂。

至于江潜鳞的说法,这人不屑得留证据,空口无凭的太容易被辩解。

因此,明明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但碍于种种原因无法定罪,实在是一件极其憋屈的事情。

听到这里,容秋还是忍不住插话。

“可是可是,他们不是说宋玄沂死了吗?”

“哦,确实是死了。”

颜方毓云淡风轻地说:“虽然没有证据,但鸿武宫知道前任宫主惨遭不测,真凶还逍遥法外,一气之下过来把宋玄沂砍死了。”

容秋:????

容秋:“啊??!!!”

这么草率的吗?!

据说,罩在清明上空的禁阵能抵挡大乘期一击。

却没想到真的有大乘期连关都不闭了,从洞府爬出来,轰开防御阵,把宋督学打死了。

颜方毓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有这么惊讶吗?”

“哦……你确实该惊讶一下,但他们应该已经习惯了。”

颜方毓说:“不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吗?鸿武宫前辈比他强,杀他,天经地义。”

他声音淡淡,却无端有一种凛然天威之感。

这是那些人追求的世道。

死于其下,似乎也只能说是一种“得偿所愿”。

“嗯、嗯……好吧,其实也不是这种惊讶。”容秋说。

也是一代人物,轰轰烈烈搅动风雨,却死得如此儿戏。

这让容秋有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

颜方毓继续说:“宋玄沂一死,那才真是万事皆休。”

“仙府群龙无首,估计要乱上一阵子。不过这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说说江家兄弟吧。”

江游嘛,纯粹是个被哥坑了的倒霉货。

不过好在他是先天引气之体,没被这样体量的灵气冲得爆体而亡,而是因祸得福,被大量灵气洗经伐髓,直接连蹦两个大境界,距离结丹已是临门一脚。

然而有得有失,他的经脉极其脆弱,人像是玻璃吹成的,随便一碰就会晕倒吐血,少说得温养百年才能恢复正常。

而且往后体修的路子也决计无法再走了。

听说江游改回了原本的齿序十三,人也稳重了不少。

反观江潜鳞,他被换骨阵法反噬时便丹田尽碎,成了废人。

这年头全民修仙,入门心法比街头巷尾的儿歌流传得还广。

除了还没开蒙的稚童,就难寻到一个真正的凡人。

没了灵力,天枢自然不会要他,而如此品行低劣之人,清明难也容得下。

江潜鳞被清明书院除名,成了建院百年来第一个被开除的学生。

倒是江游的体质被天枢看中,提前收入门中。

等从清明毕了业就能入门了。

回想江游上山时,在亭子里那么自豪地吹嘘自己大哥被天枢收入门下。

如今时移世易,江潜鳞无缘天枢,江游自己却被收了进去,不得不说是天意如此,令人唏嘘。

清明把江潜鳞放了出来。

毕竟丹田碎裂,没有灵力,连灵璧都用不了,江潜鳞在修仙界可以说是寸步难行,脆弱如婴儿,把他抓去关起来还得多管顿饭,怪麻烦的,且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不再是清明学子,书院江潜鳞自然是不能再呆了。

临走那天,没有人去送他。

只有江游裹着满身的绷带,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山门。

昔日前呼后拥、天之骄子,如今只能落得一个冷冷清清的下场。

但江潜鳞其实也不太在意。

他的表情看起来比江游还要平淡,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万万石阶之下,兄弟俩也没有说一句话。

江潜鳞回忆当年,宋玄沂说想让他留校担任教书先生的时候。

他问宋玄沂:“盟主何意?”

宋玄沂说:“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江潜鳞明白宋玄沂的意思。

万一阵营战无法如计划提前,自己身为毕业生无法进入清明,至少还能以先生的名义留在这儿。

他心底浮起淡淡的嘲弄。

这人向来做多手准备,而他,从未考虑过失败。

“哎,这才真是本文唯一一个奋斗逼,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薛羽语气不知是赞赏还是批判地说。

“只可惜落后版本了,要还是李修然那本书,说不定还真能找二百章的事。”

“不过要我说啊,后面的剧情可能就要跳频往某鲜花市场发展了!”

薛羽忽然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什么邪道大佬强取豪夺,问然后江三字‘你愿意为了重新筑基做到什么程度?’江三字说‘所有!’”

“然后他就开始忍辱负重啊!”

“被大佬玩弄,被大佬的部下玩弄,被大佬和部下一起玩弄,www.youxs.org!变成大佬的[哔——],每天只知道[哔——],[哔——]和[哔——]……”

容秋:“……啊?”

颜方毓捂住容秋的耳朵,忍无可忍:“你太邪恶了!小兔子不能听!”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就在这种颇有些荒唐无厘头的气氛下落幕了。

这次的事情虽然对于修仙界来说,影响远没有百年前地宫之行来得震动,但多少还是逼着当代人做出些改革的。

首先便是清明书院自己。

清明本就是个入门级别的书院,毕业标准是筑基,优秀毕业生更是只到金丹。

放在现代社会就是个幼儿园水平,顶多小学,不能再高了。

更多的只是让无根基的凡人了解修行,对于些仙门二代来说,则是与同时代年轻人交流的途径。

真要学什么精深的功法,肯定还是要毕业后各自再拜师仙门的。

因此一些仙盟弟子,或者些自命不凡的散修都瞧不上清明——比如因为轻敌,在幻境里栽了个大的的仙盟入侵者们。

他们从没有去清明学习的打算。

然而清明幻境一朝吸收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片地底灵湖,成为了举世福地,便再难保他们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看来以后筛选新生的计划也要提上日程了。

——当然,这些跟两只小动物也没什么关系。

薛羽勾搭上容秋,趴在床边正兴致勃勃地讨论要一起去哪儿玩,颜方毓忽然收到一条消息。

是安察监安察使给他发来的消息。

有人请颜方毓举办一场法会。

安察监有安定天下的名头,在修仙界很有威信,接到这种请求并不奇怪。

也同样是颜方毓四处开法会的其中一个信息来源。

通常情况下,安察使会先调查一番,确定请求确有其事,也严重到了需要开法会威慑天下的程度,才会报给颜方毓。

但这次的请求却很奇怪,当事人不欲与安察使说明情况,只说要当面和颜方毓谈。

这却是第一次见。

颜方毓倒是不怕对方报假警(?)消遣他,毕竟连现代社会都没几个正常清醒的人敢去警察局跟警察碰两个。

修仙界人民还比较质朴,再加上约束力是武力不是法律,就更加没人敢跟颜方毓闹着玩。

在大家眼里颜方毓虽然确实是正义化身,但就是莫名有一种会随便打杀人的糟糕印象呢……

颜方毓扫了眼来人的信息。

是个名叫容浅忆的人族女修,修为……等等,姓容……?

颜方毓下意识就多想了。

不对,这是个女修,怎么也不该是容秋的爹……

他虽然这么想着,但手已经很熟练地搓了搓扇骨,卜了一卦。

颜方毓:?!!!

察觉到老婆的视线,容秋从跟偶像的讨论中抬起头,好奇地问:“嗯?怎么了哥哥?”

“没、没事。”

颜方毓勉强笑了一下,冷汗却不受控制地打湿了他的后背。

——这确实不是容秋的爹,而是容秋的娘!

啊啊是丈母娘找上门兴师问罪了吗?!

该怎么解释他把人家宝贝鹅子弄怀孕了又弄流产了?!

第164章

“……哥哥?”

“哥哥!颜哥哥!”

颜方毓猛地回过神来, 发现面前的两个小动物正看着他,两双眼睛都睁得圆溜溜的。

……墙头的野猫站了一排似的。

“怎么了……?”颜方毓问。

“老大组织大家开庆功宴,”容秋有点扭捏地说, “嗯……嗯, 但老大的意思, 是只有异修能参加, 连庄先生都不能去呢!所以我……那个……”

大抵是因为自己先心虚, 容秋并没有看出颜方毓的异样。

还以为后者神情紧绷是因为不能跟自己一起参加异修的庆功会。

容秋哪里知道, 颜方毓现在比他还心虚。

怕是巴不得小兔子被朋友拉走玩个三天三夜,他自己还能悄悄去探探容浅忆的口风。

况且薛羽也在, 岑殊肯定会在他身上投下一分关注,怎么也出不了事。

于是两个小动物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颜方毓立马告知安察监,自己有意接下这个法会请求, 希望和容浅忆见面详谈。

对面的安察使很快回信:“事主现下已在安察监内,随时恭候, 敢问颜君何时空闲?”

颜方毓告诉他自己现在就去,还吩咐道:“你们先好生招待她, 别冷落了……算了, 也不要过分殷勤,自然, 自然一点, 懂了吗?”

对面的安察使一头雾水。

心眼多的人才更容易走上邪道,能被颜方毓挑选出的安察使, 人品上绝对是几近无暇的,但心思难免没那么活络, 完全琢磨不出颜大小姐龟毛又细腻的想法。

茶水早早就上了,糕点果盘也是满的。

安察使想不出到底什么是不冷落又不殷勤的自然招待……只好给容浅忆刚饮了两口的茶撤了下来, 重新换上一杯热的。

后者略微迷茫,但又不失礼貌地向他点头致意:“多谢。”

安察监遍布修真界各地,容浅忆来报案……不是,是去上门寻求帮助的安察监,就在临近清明山系的一座城里。

这谁能不信是上门兴师问罪的!

颜方毓即刻启程,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他走向安察监专门设置的待客偏厅,刚同手同脚地踏上门口台阶,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我知颜仙君日理万机、行踪不定,没有闲暇应付我也是常理。”

“劳烦安察使大人知会我一声便是,我可以改日再约,用不着这么……委婉。”

正端着一杯崭新热茶的安察使愣了:“啊?什么委婉……?”

女声说道:“半炷香里你已经给我换了五次茶水了,不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听到这话,颜方毓差点一头碰死在门槛上。

他赶忙踏进屋内:“抱歉,来迟了!”

屋里的两人都扭头看向他。

坐在椅子上的女修双眸一亮:“颜仙君!”

颜方毓背上的汗下来了。

只一眼,他便没再怀疑过对方与小兔子的关系。

容浅忆是凡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生着一张与容秋有六七分相像的姣好面容。

鼻梁挺直,双唇红且润,却比容秋的要薄一些,嘴角微沉,下巴尖尖,眉眼形状更与容秋的有八分像,却没有容秋那么圆润柔美,隐隐透着些锐意的英气,便显得人有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淡感。

她的长相与容秋简直是背道而驰的两个类型。

也不知容秋的爹爹是该如何温柔可人,才能跟容浅忆生下那样一个小甜瓜。

她起身相迎,一身烟水色长衫随行动舒展开来,腰身和袖口用绑带束紧,只在衣上不起眼之处点缀些宝石饰品,显得腰纤腿长,干脆利落。

……咦?

怎么这么友好,看着倒不太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颜方毓的心微微放下一点。

“颜君!”

旁边的安察使叫得比容浅忆还大声。

语气简直像是打架打输了,终于等到亲爹过来撑腰的熊孩子。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安察使委屈,“只是颜君让我好好招待道友,我见道友的茶冷了,后面新到了一批茶叶,于是每种都沏了一碗让你尝尝!”

“……原来如此!抱歉,原来是我小人之心误会道友了!”容浅忆赶忙说道,“只是在下不善此道,牛嚼牡丹地喝了一通,只觉得茶水滋味各有千秋,说不上哪盏更好,倒是误了道友的一番热心了!”

一番话也算进退有度,倒是把安察使说得脸色微红。

颜方毓清楚自己麾下这群小傻蛋的脾性,赶忙三言两语各自安抚,然后让安察使下去了。

他敢发天道誓,自己刚刚绝对看见容浅忆嘴角抽搐了!

安察使一走,容浅忆便又长揖一礼:“颜仙君!”

“多谢仙君拨冗一见!”

颜方毓哪敢受她的礼,赶忙一道袖风托住了她的胳膊。

况且自己哪有什么“冗”在拨?

总不能告诉丈母娘,刚才他主要是在跟你儿子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吧?

汗又下来了。

毕竟颜方毓位高至此,放在现代也算是个电视上才能见到的人物,容浅忆冷淡的面容上浮起一层微微激动的神色。

有点熟悉。

仔细想想,有点像是容秋见到薛羽时的神情……

颜方毓正思忖着,只见容浅忆双眸发亮道:“我以前就很仰慕颜仙君的才行!您创安察监设安察使安定天下,剪恶除奸,实在让人钦佩!”

“我一直对安察监心向往之,只是苦于先前没有时间——”

颜方毓:……等等!

果然,只听容浅忆继续说道:“——现在终于有了闲暇,不知仙君可否允我入安察监?”

颜方毓:“………………”

我的天道大老爷,别再折磨人了!

家里的辈分到底要乱成什么样您才能满意啊?!

“容道友先别急……”颜方毓赶忙安抚着容浅忆坐下,“道友前来便是为了此事吗?”

“当不得仙君一声‘道友’,您唤我名字就行。”

容浅忆惊得差点又站起来,被颜方毓按了下去。

“倒也不是为了这事,”容浅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乍然得见颜仙君气度,一时心潮澎湃,情难自持。”

“但我刚才的话句句属实,还望仙君能给我一个机会!”

颜方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安察使有一套收人标准,其中有一条便是修为达到出窍期。

他能看出面前的容浅忆约莫还不到三百岁,已是元婴后期的境界,但离出窍期还有一定距离。

现在闯荡江湖的修士大多是这个岁数,对于修仙者来说还算是个小辈,她的修为在同辈人中也算是中上。

若非此等情景相见,颜方毓看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他的思维忍不住开始跑偏……

不出意外的话,容秋的爹也不会比容浅忆大出几百岁。

这样算来,容秋一家三口的岁数加起来都还抵不过颜方毓一人。

颜方毓真是如坐针毡。

跟人儿子谈恋爱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此刻看着面前的年轻小辈,他才生出一种荒谬的错位感来。

颜方毓稳了稳心神,暗暗给自己打气。

没事,他师尊跟师弟的年龄差更大。

他们这一门的老牛吃嫩草是一脉相承的。

见颜方毓一直不说话,表情深沉,容浅忆连道自己唐突,站起来又要给他赔礼。

颜方毓将人扶住,没应她的话,只柔和地问她此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见前辈并无怪罪,容浅忆暗自松了口气。

她心想自己的偶像果然是个好人,方才她多次失礼,简直像撒娇要糖的秋秋一样,而对面颜仙君却还如此包容她的任性。

简直是……唉,没法形容。

她以后一定要当上安察使,成为偶像那样的人!

容浅忆坐回椅子上,平静了半息,才正色道:“仙君容秉。”

并不太出乎意料的,容浅忆果然先提了清明阵营战直播的事情。

她也全程看了直播,自然看到了在灵璧画面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容秋。

容浅忆顿了一下,试探问道:“不知仙君是否还记得,灵爆时,仙君曾庇护过一只兔修半妖……?”

来了!

颜方毓一凛,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留影珠是薛羽控制的,直播出去的画面并没有暴漏他们的私人信息。

顶多如容浅忆这样,仅知道颜方毓庇护过几个人。

他不知道容浅忆已经对他们的关系了解多少,但从刚才的交谈中来看,这位娘亲大抵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跟他在一起了。

多说多措。

但好听话肯定是都愿意听的。

“怎么会不记得?”

颜方毓郑重开夸:“凡亲眼见过他在危难中表现的人,定然都不会忽视。”

“小兔妖聪敏机智,又常怀一颗公正的是非之心,若非他提点献祭的阵眼,恐怕要多费一番功夫才能破阵。”

“之后的灵爆漫溢,凶险无匹,或许在场人中,他并不是第一个意识到该以修士去填的那个,也不是修为最高的那个,却是第一个敢踏入其中,为清明争一分朝夕的人。”

“无惧无畏,敢想敢做、敢为天下先。”颜方毓几乎是叹息着喃喃,“他走向林中的时候……彼时彼景,我恐怕一生都难以忘怀……”

颜方毓沉默了半息,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情难自抑,有些失态了。

他内心忐忑地抬起头,看见容浅忆表情动容,双眼瞪圆、眸光莹亮。

本来便与容秋有七八分像的眉眼,此时更有九成九了,是那种有点骄傲,又隐隐期待他继续往下说的模样。

嗯……矜持一点,不能在这时候露馅了。

自己是先生,容秋是学子。

先生看学子,一般都要怎么夸来着?

颜方毓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咳,其实这个小学子,我之前便对他有些印象……”

毕竟他们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师生关系,颜方毓最开始说得有些勉强,结果越说越顺畅,到最后竟也说了盏茶的时间。

他的爱侣贪吃又贪睡,然细数下来,原来是这么优秀的一只小兔子嘛。

“仙君真是太客气了!”容浅忆笑靥如花,脸上发着光似的,“其实颜仙君口中的这个半妖正是犬子。”

颜方毓还没来得及装模作样地摆一个惊讶的表情,却听容浅忆又问:“但他自律自制……仙君是怎么看出来的?”

“秋秋才化成人的那天连吃了三大份冰碗,还没走回家就闹肚子了,一点也不像是能自制的样子呀!”

颜方毓:“…………”

坏了,刚才讲得太激动,把平日里他们相处的事一起说出来了。

他说的自律,是夸小兔子能日日按照定下的计划练大字、习阵法。

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毕竟自己当年修炼的时候还会偷懒呢!

但这理由怎么能往外说?

“普通”的师生关系,到底也没法知道学生在下课时间、关起门来、在自己屋里是怎么用功的吧?

于是颜方毓只能硬着头皮一通瞎圆:“令郎天人之姿,必是此等自律之人方能成才。”

说完,没忍住又帮容秋辩解道:“小兔子初化人形,肯定是看什么都新奇,尝什么都喜欢的时候,一时贪嘴也算不得什么。”

想到容秋现在的德行,颜方毓又嘴硬地更正道:“就算贪嘴也算不得什么。”

孩子爱吃,给他多吃几口怎么了。

自己又不是养不起。

容浅忆都快听迷糊了,随口感叹道:“颜仙君如此对他纵容有加,倒是连我跟他爹都不及仙君呢。”

颜方毓:“……”

颜方毓真的有点绝望了。

不然还是让容浅忆进安察监算了。

薛羽的爹从前也是他师尊的下属呢,一句“主人”大过天,岑殊就从来没什么公婆方面的烦恼。

——算了,颜方毓自觉是个有人性的。

“哪里,不过肺腑之言罢了。”他假笑。

容浅忆面上的开心却淡了些。

“不瞒颜仙君说,我此次叨扰,也是为了这件事……”

她说:“大概半年前,我与秋秋他爹有了矛盾,一气之下离开了家,冷静了几天才觉得不太好,但再回家去寻时,才发现秋秋已经不见了……”

“那时秋秋才化形没几天……”

容浅忆一哽,有些说不下去了。

颜方毓所认识的容秋一向是个健康快乐的小兔子,看得出来被养得很好,他便一直忘了问小兔子离家的具体情况。

此时突然听见容浅忆如此说,顿时又生气又心疼。

“你也知道他才化形没几天,怎么还敢将他自己一个人放家里,几天后才想起回转?”颜方毓厉声问道。

容浅忆慌乱地说:“那是因为柏白一直在后面追我!我疲于甩掉他,这才——!”

不待她说完,颜方毓又咄咄逼人道:“况且他多次说自己来清明是因为母亲意愿,你既然知道他可能回来清明,且他真的不远万里千辛万苦地来了,你说你担心,这半年时间又为什么不来清明寻他?!”

颜方毓常年一双笑眼,忽然冷下脸时气势很盛。

容浅忆被他的气势吓到,竟没发现颜方毓的语气实在有些过于亲昵了。

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秋秋一向自立,没化形时就能自己在林子里玩上好几日,至于后来——”

容浅忆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一咬牙道:“后来……后来我确实是故意不想寻他!”

“直到这次偶然从灵璧上看到……只是才半年,秋秋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容浅忆低声道,“看到他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他……”

她倏然抬头:“如若不然,我也不会来寻颜仙君。”

颜方毓的心情很糟。

不知是还在心疼昔日被父母抛下的小兔子,还是敏锐的灵感已经从容浅忆遮掩的言辞中,察觉出什么不妙的信息。

他冷声道:“母寻子天经地义。你想见他,又与来寻我有什么关系?”

“仙君误会了,我并不是想请仙君牵线搭桥,而是真的想请仙君开法会!”容浅忆说道。

“我想向天下人揭露他们兔妖一族的恶行!”

颜方毓愣住了:“兔族的……恶行?”

恍然间,他莫名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心底有个声音让他阻止容浅忆,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没错!”

容浅忆义愤填膺道:“他们兔族的男修,自古以来就有一种神通,能够借人一缕气息假做有孕,赖上人之后再‘流产’博取同情。”

“……只恨我当时瞎了眼蒙了心,觉得他失了腹中孩子的模样分外可怜,才被他趁虚而入,自此我就有了秋秋。”

颜方毓:“…………什么……?”

“仙君不是质问我为何狠心抛下秋秋吗?”

“我当日离家,就是因为听见那人在教导秋秋,如何这般用假孕之法哄骗一个无辜女修为他生崽!”

“他们兔妖孱弱,自古以来就是用这种方法延续血脉的!”

容浅忆怒目圆睁,几乎是喝骂道:“他从不是真心与我在一起的!只是贪图我的容貌与身子!”

“因此我决定要将这件事公布于众,以免有更多与我有同样遭遇的女修一时心软,落入他们的陷阱。”

容浅忆目光灼灼看向颜方毓:“颜仙君嫉恶如仇,定是支持我的吧?”

颜方毓没有答话。

他已经木住了。

容浅忆的话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怪不得,怪不得,果然是这样。

小兔子腹中的崽果然是假的,是他在骗他,他们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个孩子。

那其他的呢……?

那些痴迷、那些沉溺,拥抱、吐息、亲吻……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不对,不对!”

颜方毓慌乱地摇头:“但我是男子——我是男子!他如何从我这里骗孩子?”

这回换容浅忆呆住了:“……什么?”

她斗胆看向颜方毓的脸。

之前从未敢直视其颜,此时容浅忆才发现这位众人眼中恶名与美名齐传的“阎王”……其实长得非常好看。

他眉眼温柔,额上银饰簇拥着一枚莹蓝宝石,缀在眉心衬得五官精致,灵秀逼人。

因为此时面上隐着薄怒,微微失神的忧郁更显得其气质脱俗。

简而言之,就是兔族也会肖想的那种类型。

普通兔子可能碍于颜方毓的威名退避三舍,但初生兔崽不怕虎的容秋可能还真的……

想着,容浅忆下意识又往颜方毓腹部看了一眼。

不对,一定不是自己想的这样,也太夸张了!

容浅忆咽了咽唾沫:“……仙君的话是何意?”

颜方毓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翻开手掌。

一只小巧精致的毛绒小兔子出现在他掌心。

赫然就是当时容秋用自己的毛制成的毛绒小兔,被颜方毓当成两人的定情信物好好保管着。

容浅忆低头看了眼毛绒小兔。

感受到上面熟悉的气息,她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颜方毓。

比起愤怒,容浅忆更多的还是懵逼。

她的脑子比骤然得知真实情况的颜方毓还要乱。

硬要比喻的话,就好像是自己的童年偶像刘德华有一天忽然上门,说他已经跟你刚考上大学的儿子在一起了的感觉。

容浅忆宁愿相信颜方毓真的能生,都不愿意相信自己才几个月大的乖儿能骗来一个这么大个儿的仙君!

两人都心乱如麻,一时间,这屋里连个开腔的人都没有。

若从结果倒退过程,那一切就都能对上了。

容秋偶尔蹦出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语,先前对他腹部莫名其妙地注视和重视,如果是容秋这种常识都不请的小傻蛋身上……

——天杀的小兔崽子!

竟然真的是在希望自己给他生个孩子!

颜方毓又好笑又生气,隐隐竟还有些患得患失:

凭容秋对兔崽的重视,自己若生不出,那他会不会去找别人?

不,他怎么能是“若”生不出?

他本来就生不出!

……他怎么就生不出呢?

这个念头才在脑子里过了一瞬,颜方毓全身上下一阵恶寒。

离谱!

荒唐!

岂有此理啊啊啊!!

他怎么能生出这种想法!!!

大抵是颜方毓的表情实在太过精彩,令容浅忆看出了几分端倪。

同是被兔妖蛊惑过的人,乍然听见真相时是怎样的心情,容浅忆自己再了解不过了。

“……仙君的意思是,我家秋秋也……”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他骗到哪个阶段了?”

容浅忆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心虚还是该愤怒。

总觉得如果是携崽骗色,那能骗来一个刘德……啊不,是骗来一个颜方毓,那似乎还能有一点点道理。

毕竟是个有人性的人类都没法哭哭啼啼地说自己肚子里怀了你的崽的可爱兔兔。

颜方毓没有直说:“……之前清明阵营战,第一个幻境崩毁时,容秋在里面。”

那是天崩地裂般的动静。

容秋能逃出来,必定历经千辛万苦,如果他那时“有孕”,必定是保不住的。

容浅忆明白过来,他一定是在那时顺便“流产”了。

容浅忆曾亲眼所见容秋他爹“流产”。

纵使是假孕,为了骗取对方的信任与怜惜,那痛苦绝对是极其逼真的。

她还记得彼时那只兔子一身汗水浸透了三层衣服,本来娇嫩美丽的面庞容色尽失,像干瘪的花瓣一样。

他躺在自己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容浅忆手心里淌,哭着说他们的孩子没有了。

唉,那真是,哭得容浅忆心都碎了。

她下意识埋怨颜方毓:“秋秋都有孕了,你还不拦着他进幻境!”

“我如何没拦?”颜方毓没好气道,“他脑瓜子一转,背着我弄了个法宝,分|身在外面,本体进去了!”

容浅忆听着也气:“对对对!小兔崽子就鬼点子多,当年在家的时候——”

她话说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不对。

抬起头,看见对面颜方毓也眼神莫名地看着她。

气氛到此微微有些尴尬。

容浅忆一向以理服人,如果不是当年被一只天降的兔子精绊住了脚,那么她闯荡江湖,必定一生惩恶扬善,将“仙侠”二字中“侠”的一部分淋漓尽致地体现。

因而此时此刻,她也弄不准这事到底是谁吃亏,谁又是不占理的那个了。

事已至此,还是骂他爹吧!

“他们兔妖一族向来就是这样的!”

“狡诈!自私!功利!无耻!那家伙是这样,秋秋……怪只怪他!私底下也不知道教坏了秋秋多少!”

“秋秋赖上你,不过也是因为你生得好看,实力又强,其余,其余皆是……”

容浅忆说着说着,眼圈竟开始红了。

颜方毓下意识想反驳她。

双唇蠕动了一下,却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回想起两人刚相识的种种。

他知道的啊,他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

容秋是只肤浅的颜控小兔子,颜方毓是清醒着被骗的。

只是后面的蜜意柔情太甜,让他像昏了头一样,将之前的顾虑全都忘了。

“我以前从来知道他骗我,但若能骗一辈子,不管他想从我身上图些什么,声望、修为?亦或是法宝、秘籍?那些不过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物,我从未放在心上。他若真的想要,那我给他就是了。”

颜方毓的目光落在掌心中的毛绒小兔上,声音是淡淡的空茫。

“却从没想过一切只是一场阴差阳错。他想要的东西……我竟连给都给不起。”

曾经恣意行为,杀伐果决的仙君,此时看起来真是有些太可怜了。

容浅忆狠狠抹了把脸,眼中的红意像是转移到了脸上,真心实意地替颜方毓生起气来。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因为我是女子,能给他生个秋秋来!可秋秋对仙君……他见弄错了,就必定是要始乱终弃了!”

容浅忆说得一点也不客气,一时间也分不清容秋和颜方毓到底哪个是她亲儿子。

颜方毓心里本来就乱,被她这么笃定地一说,顿时更不知该如何作想了。

容浅忆狐疑:“按那家伙的说法,假作落胎后,照理该反客为主真正行事了……你俩不会……?这怎么行?!秋秋还是个孩子啊!”

“当然没有!”

颜方毓急道:“他连男子不能有孕都不知道,在情事上更是懵懵懂懂,我是真心待他,怎可能趁人之危!”

谁知容浅忆听罢振振有词道:“我儿这么可爱!日日相处你竟连心思都不会动一下吗?!”

颜方毓:“………………”

颜方毓气结。

他算是知道小兔崽子平时胡搅蛮缠的功夫到底是像谁了!

天道遮掩,是为了柔弱兔妖的阖族兴亡。

可就跟杜鹃鸟的延续,是建立在一个个被无辜推出自己家巢穴的雏鸟性命上。

兔妖的种族延续亦是倚助了一个个被无知欺骗的女人。

呃,现在还多了一个男人……

颜方毓现在终于知道了,要怎么做呢?

如果放在两人初识之时,颜方毓恐怕会二话不说开法会昭告天下。

但他此刻心中已有了人,真的能忍心下手吗?

颜方毓想起最早以前,自己与小兔子初见时的那场法会。

加害者身上功德护佑,免于一死,却被愤怒的受害者亲长生生咬断了喉咙。

彼时颜方毓只是冷眼旁观,为后者杀了不该杀之人,担了不该担之因果而感到惋惜。

但此时此刻,此时他却已然能够尝到情之一字的滋味。

原来一切的一切,从故事的开头就有所铺垫了。

天若有情,天若有情……

颜方毓的新法会预告!

竟然就要在他们附近的城里举办!

毕竟曾经任过客的先生,清明学子们自然也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蠢蠢欲动着商量要不要一起去捧个场。

这么热闹的事情,正庆功的异修们自然也在传。

“不对,不是颜先生要开法会啊,是个女修,只说自己得了颜先生的支持,我看看……”

容秋被灌着喝了一点点,好在都知道他身上有伤,没太过分。

此时听见老婆的名字,他猛地一个激灵摸出灵璧。

“哦,原来是个人修,控告兔修……用可耻的手段欺骗她的感情?”

薛羽:“咦?”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歪头看了容秋一眼。

容秋……容秋的酒已经被吓清醒了。

他仔仔细细地把那篇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虽然没说两个当事人的名字,也没说具体是什么可耻的手段。

但其细节描写得颇为具体,跟把“假孕骗崽”四个字明晃晃打出来没什么区别了!

整篇文章里唯一清晰明确的信息,就是颜方毓知晓、并支持这次的法会。

——所以老婆已经知道了吗?!

知道容秋是假孕骗他,只为了让他给自己生兔崽吗?

第165章

异修们的欢庆会还在继续。

容秋趁大家不备, 偷偷溜了出去,一路奔回了因果课教所。

绕去后院,容秋看到两人的屋门紧紧关着。

他俩在家的时候, 为了方便, 房门向来是敞开的。

但容秋能感觉到, 颜方毓现在在家。

他咽了咽口水, 悄悄蹭到大门口, 忐忑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

“吱呀”一声轻响。

一颗小脑袋兔兔祟祟探进来, 向里偷看。

颜方毓果然在家。

他坐在那张正对大门口的太师椅上,就什么也不做地干坐着。

手边的案几上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温着茶和点心, 也没有放着棋盘或书卷。

山中夜早,此刻室内已经微微有些暗了。

颜方毓也没有点灯,半边身子浸在窗外投来的暮色里, 有种,嗯……

容秋人话学得不好, 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准形容老婆身上的气息,是该用“阴沉沉”, 还是“阴森森”。

正想着, 殿中人蓦然抬眼,与容秋的视线对上。

那双常年春水含波的眼睛此刻却目光幽微, 看的容秋心头莫名一颤。

“那个, 颜、颜哥哥……?”

容秋做贼一样挤进门缝,反手悄悄把门带上。

上首的颜方毓冷眼睥睨着他, 凉凉问道:“……看到了?”

“嗯……?嗯、嗯嗯!”

容秋双手背后乖乖在门边罚站,低着头也从睫毛梢偷瞄他。

颜方毓瞧小兔子那怂怂的样子, 更气得牙根直痒痒。

“现在知道心虚了,诓骗我这么久, 怎么就想不到会有今日呢?”

“怎么会?”容秋怂但嘴硬,“我每天都害怕被哥哥发现,日日都提心吊胆的呢……”

结果到头来,还是被颜方毓提前发现了。

容秋抠着衣角,可怜巴巴地看向颜方毓:“对不起嘛,哥哥原谅我好不好?”

小兔子缓缓眨着眼睛,眼圈说话间便红了,浓密的眼睫上笼着潮气,十足可怜可爱的姿态。

“颜哥哥是高高天上的仙人,而我只是地上一只普普通通的小兔子。我和哥哥云泥之别,如果不这样的话,哥哥怎么才能跟我在一起?”

颜方毓的心像被猛地攥了一下,渗出点微微的酸涩来。

他说的没错,如若不是……

等等,不对。

颜方毓冷笑一声:“这又是谁教你说的话?”

“我自己从书上学的。”容秋有点赌气地小声说道,“……我也没有那么不学无术吧?”

颜方毓再一次怔愣,几乎又要开始自责了。

忽又觉得不对,他腾地站起来,快速走下堂,几步跨到容秋面前:“你骗我在先,现在反倒又要怪我多想吗?”

容秋被他的气势逼退了几步,后背“砰”地撞在门板上。

“没有、没有!”他疯狂摇头,缩着脖子道,“怪我怪我,不怪哥哥……”

颜方毓气得脑瓜嗡嗡响。

这小讨债鬼,打吧,自己心疼;骂吧,又跟块滚刀肉一样怎么都过不了瘾。

最重要的是,颜方毓心里有块疙瘩。

他知道这小兔崽子此时此刻还能老老实实站在这儿挨自己的骂,纯粹是因为他对自己还有所图谋。

虽然颜方毓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为什么,但容秋就是莫名其妙地以为,自己能为他生个孩子。

容秋又低着头,从睫毛梢偷偷看他:“都怪我,怪我……怪完我,那就不能怪兔崽了哦。”

颜方毓:看吧!这个人就这样!

……再等等?

颜方毓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什么兔崽?谁的兔崽?”他狐疑地问。

“哥哥肚子里的呀……”容秋小小声说。

他伸出手掰着指头数:“从怀上那日开始算,应该有一、二三四……应该有五天了!”

颜方毓匪夷所思:“……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就、就是那天呀。”容秋有点羞赧地说,“就那天我流产……哦,假装流产的时候,哥哥心疼地抱着我,我就趁机狠狠地!用力地!亲亲过去!”

“然后哥哥就应该有了嘛……”

他这部分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呢!

颜方毓:“……”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容秋那回那么主动热情,颜方毓一直以为是小兔子心理健康,状态调节得快,还颇感欣慰呢。

原来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装的……而且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当爹了!

颜方毓回想起这些时日来,容秋对他胯骨以上肋骨以下的关注,原来并不是这小色鬼色心作祟,想暗示自己什么。

而是这家伙觊觎着自己肚子里的“崽”呢!

这太荒谬了。

荒谬得无以复加,简直比容浅忆告诉他这件事时更让他觉得荒谬。

“……哈。”颜方毓看着面前懵懵懂懂的小兔子,真的笑出声了,“如果亲一下就能有孕,从前我亲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从没怀疑过自己会有孕呢?”

容秋振振有词道:“我是个雄兔,我怎么会生崽呢?”

颜方毓重复他的话:“我是个男人,我怎么会生崽呢?”

容秋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颜方毓心中的怒火,混杂着其他什么情绪一同爆发了。

“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你知道自己不能生,为什么不知道我也不能生?!”

容秋都被他骂蒙了,手足无措道:“可、可哥哥跟我不一样……哥哥很厉害的啊!”

被对方报以这样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信任,颜方毓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无所不能的人吗?”

“嗯!”

容秋重重点头。

“‘嗯!’,你还‘嗯!’”

颜方毓气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也只是个和你一样的普通人!(容秋在旁边小小嘟囔了一句“可我不是人啊……”)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我无能为力!”

他停下来怒气冲冲道:“其中一个,就包括!生!孩!子!”

“不对,怎么会呢……?”容秋瞪圆了双眼,“哥哥怎么可能不会生孩子呢?”

——这可是颜方毓啊!

望着对面人失落的目光,颜方毓恍惚间简直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

不过只一瞬,他又硬起心肠。

“没错!我确实不能生!”颜方毓说,“现在你知道了,就别再赖在我身上,想找谁生就找谁生去吧!”

他话音刚落,容秋身后的房门就开了。

一道袖风扑面而来,将容秋推了出去。

随即“啪”地一声,屋门又紧紧合上了。

容秋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已经站在了廊下的地面上。

他心中乱糟糟一片。

怎么会这样呢?原来事情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仔细想来,好像自己那些玩伴的家长们,也都是有一个男爸爸,一个女妈妈。

只是容秋一开始见到颜方毓时就实在太过喜欢,于是一厢情愿地想与对方在一起罢了。

他们一个站在层层阶梯的高台之上;

一个混在茫茫人海之中,与芸芸众生一起,昂首仰望那个万众瞩目之人。

云泥之别。

若他什么都不做,此后一别,大概永远也不会再相见了。

一向弱小的兔族,总会用假孕的手段绑住心许之人。

慌乱间,容秋便只想到要与他有个孩子。

容秋的心上人是飞在天际的鸟儿,他卑劣地用兔崽为引线,将那人变为系在他手中的风筝。

小兔子秋对于情事一途太过稀里糊涂。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要喜欢的人为自己生一只兔崽,还是想用一只兔崽绑住喜欢的人的心。

但这些纠结此刻都不重要。

颜方毓把他赶出门,容秋一下慌了。

他再次跃上台阶,房门没锁,他直接就推开了。

颜方毓还站在刚才的位置,容秋扑进他怀里,死死保住他的腰。

“不要!我不要!”容秋把脑袋埋在他衣襟里大喊,“哥哥别不要我!”

颜方毓依旧没有动。

没有像以往那样搂住容秋的腰,但也没有推开他。

“我不该骗你的,哥哥原谅我吧?”

容秋抬起头,贴在颜方毓胸前怯生生地问他:“不然、不然我把尾巴让你捏好不好?你不是一直很想捏我的尾巴吗?”

两人此刻挨得这么近,容秋看见对方瞳仁中那股冰凉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颜方毓又气笑道:“不是生孩子就是捏尾巴,原来咱们两个就是这么肤浅的关系吗?”

“不、不是的!”容秋惶恐道,“是我说错话了!我重新说!”

容秋看着面前人晦暗不明的表情,试探问:“那我……我追妻火葬场?”

颜方毓满脑袋黑线:“别跟他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啊,老婆果然猜出来是谁给他出的主意了。

“可我觉得小羽哥哥说的很有道理啊……”容秋小声嘟囔。

比如说自己这句话一说出来,老婆一下子就不再保持刚才让他捉摸不透、提心吊胆的态度了。

颜方毓冷笑:“他说的有道理,他胡说八道被我师尊罚得三天下不了床的样子你还没见到呢。”

容秋:“……啊?什么样子,详细说说?”

颜方毓:“……”

颜方毓:“你少来!”

一道袖风呼啸,容秋又被扔出了屋子。

再推门……呜,进不去了。

颜方毓来到岑殊两人临时落脚的小院时,他们正在吃晚饭。

有些人叫野在外面的老婆“可缓缓归矣”,是用“陌上花开”。

有些人则是用热好的石锅和镇好的冰饮。

岑殊说今天晚上吃烤肉。

薛羽看到他时还挺诧异。

“你怎么过来了?小秋弟没去找你?”

颜方毓抬起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薛羽:“……”

薛羽心虚地打哈哈:“吃、一起吃嘛,有什么的,多一副碗筷而已嘛,哈哈……”

不过颜方毓也没抢他的烤肉,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

薛羽看了他一会儿,偷偷让岑殊把果酒换成了有劲的。

颜方毓果然没喝出来,几杯后就有些上头了。

他微醺后不再故意端着,和平时有些不大一样。

那双永远笑眯眯的精明眼睛微微湿红,呆愣愣地望着石锅上升起的袅娜烟气。

薛羽一边觉得自己师兄有点惨,一边又有点忍不住。

一面之缘的老婆揣崽上门,但其实是为了让颜方毓给他生猴子……啊不,是兔子。

实在是有点……噗呲。

“唉,别难过了二师兄,”薛羽勾上颜方毓的肩膀,那手里的酒杯跟他的碰了碰,“不是有那句话吗,就算你七老八十了,在父母眼里还是个孩子。”

“天衍宗是你永远的家,我师父是你永远的妈!”

“不过儿大还是要懂避嫌,怀里就算了,你就趴他肩膀上哭一哭吧!”

岑殊端酒杯的手顿了顿,凉凉觑了薛羽一眼。

颜方毓反驳:“我没哭!”

“好好好没有没有……”

颜方毓把酒杯砸在桌面上,控诉道:“我就是……我待他掏心掏肺,到头来他却只是看上我这张脸!”

薛羽的贴心只能维持一秒,还是没忍住缺德道:“还馋你身子。”

颜方毓瞪他:“薛小豹别以为你现在仗着有师尊撑腰我就不敢削你!”

薛羽松开他的肩膀,嘤咛一声倒在岑殊怀里,泫然欲泣道:“师尊尊,你看师兄他凶我。”

颜方毓怒:“演的吧!”

薛羽:“演的怎么了?人生如戏不能演吗后面忘了……总而言之退网!”

岑殊把酒杯放在桌面上。

“嗒”地一声轻响,打断了两人没营养的小学生吵架。

他淡然的目光看向颜方毓:“还有其他事吗?”

颜方毓不说话了。

就红着眼睛在坐垫上赖着。

薛羽悄悄抠抠岑殊手心:“哎呀别这么凶呀,师兄失恋嘛……”

岑殊:“优柔寡断。”

他说话时没避着颜方毓,后者好像是听见了,但也没有反应。

薛羽连忙拽了拽岑殊垂下的鬓发,让他把头低下来。

“是是……您老人家多干脆,向来是我不听话直接炒一顿就好了。”薛羽低声咬着他的耳朵。

岑殊折着颈子,长长的墨发缎子似的垂在两人身侧,围拢出一片小小的空间。

他配合地也贴在薛羽耳侧,轻轻说道:“先吃饭。”

薛羽还没应答,余光却看到,本来坐在旁边呆呆放空自己的颜方毓忽然一甩袖摆,召出一面遥觑镜。

薛羽一下精神了。

“你看啥呢?”他凑过来瞧热闹,“——啥也没有啊?”

遥觑镜内,赫然是因果课教所后院的画面。

两人的寝殿门口空无一人。

“他怎么不在……”

颜方毓的语气茫然中透着点委屈。

他是从教所屋内直接遁身走的。

容秋不知道,还在外面叫了好久的门,都被颜方毓用遥觑镜看着呢。

怎么自己才喝了这一会儿酒,那边人就不见了?

不是向他认错吗?

这才说了几句就不耐烦了?

真是负心……负心薄幸的小兔子!

颜方毓一搓扇骨,扬手一道流光打在遥觑镜上。

镜面一闪,容秋的身影出现在上面。

那边是个开阔地,场景有些陌生。

小兔子身边还站了个生面孔,两人看起来十分熟稔。

薛羽比颜方毓还激动:“这小白脸是谁!”

那张脸……

颜方毓几乎在看见的第一眼就猜出了是谁。

颜方毓:“……是容秋的父亲,柏白。”

“柏白?”薛羽忍不住用那种语气说道,“仔细看是有点像……不是,他儿子都能满地跑了,怎么还卖萌啊?”

颜方毓没搭理他。

薛羽:“哎,他们兔妖是随母姓诶。”

他看向颜方毓,又没忍住缺德道:“你要是真的给小秋弟生了只兔子,就能随你姓颜了呢!”

颜方毓被他一句话说破防了:“——师尊你看他!”

遥觑镜里,父子俩正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说话。

【柏白:“……世上美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容秋:“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追我娘呢?”】

【柏白:“我与忆娘都有你了,那当然同你现在不一样!”】

【容秋:“可是其他美人都没他好看啊。”】

【柏白:“那是你见识少!”】

【柏白:“走,爹爹带你看看什么是外面的花花世界!”】

薛羽凑在遥觑镜前,边夹肉片边吐槽道:“就他长得跟刻板印象的np文总受似的,还带咱小秋弟看啥花花世——哎师兄你去哪儿?”

颜方毓人已经飞了出去。

还能去哪儿!?

——这是什么活爹啊,怎么好意思带着自己儿子去逛青楼?!

第166章

***卧槽什么玩意儿这么纯爱。

虽然说起来很玄乎, 但颜方毓从寝殿里离开没多久,容秋就感觉到对方已经不在那了。

无关乎修为境界……让容秋去探查其他人也做不到。

就只是独属于颜方毓的特殊待遇。

既然老婆不见他,容秋打算去看看娘亲。

灵璧中那篇文章一看就是他娘的手笔, 也不知道他娘是怎么跟自己老婆搭上线的。

他娘半年多前离家出走, 容秋与她许久没见, 其实还是十分想的。

只是他娘, 他爹……颜哥哥……

——唉!

容秋脑子里乱哄哄的, 干脆把所有事情往脑后一抛, 拍拍裤子站起来,朝山下行去。

文中没有附录法会的日期, 倒是有个地址。

容秋循着地址找去,发现那竟是坐落在隔壁城的一座安察监。

安察监是颜方毓的地盘,难道说老婆也在……?

他娘亲和老婆在一起……

容秋想了想那个画面, 忽然就有些怂了。

他没敢进去,而是做贼一样绕着安察监转了一圈。

这地方跟颜方毓本人一样, 大名如雷贯耳。

不管房子是不是修得宽敞明亮,在旁人眼里都是煞气太重。

因此这座安察监被安置在城池偏僻处, 临宅零落, 经过这里的行人也不多。

虽在城中,但简直像是郊外野地似的。

不用跟别人挤, 安察监的宅子倒是修得很气派。

王道高悬, 端正严明,宵小之辈单是站在大门前就觉得一阵心悸。

容秋找到了它的侧门, 正想走过去,忽地若有所感, 又鬼使神差向后倒了几步,偏头朝身侧看了过去。

不远处的大树下, 有两个人影正在拉扯纠缠。

确切来说,是一个流里流气的地痞,正在纠缠一个美人。

那人杏眼琼鼻樱桃口,五官柔美,脸生得雌雄莫辨,只能从身型看出是个男人。

却也纤腰窄跨,弱柳扶风,娇柔得紧。

大抵是被欺负得狠了,他细细的眉毛微颦着,眼底湿红,两团霞云似的红晕染在双腮。

端得是一副泫然欲泣,柔弱可欺的模样。

“爹爹!”

容秋兴奋地叫他:“你又在钓娘亲吗?”

美人愣了愣,抬头看见是容秋,也惊喜道:“是秋秋呀!”

没错,这人正是容秋的亲爹——兔妖柏白!

听见动静,地痞也转过身来,看到容秋时眼睛亮了:“哪里又来一个小美——嗷!”

不等他说完台词,容秋直接飞起一脚,将人踹飞三丈。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骨裂声,地痞喷着血摔在地上。

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被踹的地方俨然跟被大铁锤砸了似的,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

都是行走江湖的人,会站起来边吐血边说“你竟敢打老子——”的反派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他半点没敢耽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向远处跑。

这边柏白一扫面上瑟缩的神情,理了理被蹭乱的鬓角,嗔怪道:“谁说不是?你娘铁石做的心肠,见我被这样欺负,都不曾有半点动静。”

“枉我在这儿废了半天的劲,要寻几个敢在安察监旁边对我动手动脚的蠢货可难着呢……”

容秋与有荣焉地昂首:“那是!”

没人敢在老婆的地盘撒野!

柏白拧眉道:“哼,那家伙竟敢拿他的脏手碰我,秋秋快!快帮我废了那支手!”

容秋“哦”了一声,问:“左手还是右手?”

柏白卷着发尾,无所谓道:“好像右手吧。”

容秋挑起一颗小石子,脚尖颠了颠,接着甩腿一踢。

“嗷——!”

小石子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射而出,正正打在地痞的右手上。

洞穿过手背,留下一个透气的窟窿。

地痞还是不敢停,踉跄了一下跑得更快了。

柏白:“哎呀我记错了,是左手!”

容秋:“哦哦。”

他低头找了找,附近只剩颗鸡蛋大的石子。

脚尖一挑,再次朝地痞踢了过去。

“啊嗷!嗷——!”

石头有些沉,直接砸断了地痞的三根手指,他顿时叫得更惨了。

容秋手围在嘴边做喇叭状,冲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喊:“不好意思嗷,但下次不要再——做——坏——事——啦——”

“我们秋秋真是人美心善呀。”柏白鼓着掌夸他。

容秋嘿嘿笑着。

落日西斜,缀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像一只熟透的大柿子,将周遭的云都染得一片霞色。

反正两人都不敢进去寻人,柏白索性将一根突出地面的大树根茎擦干净,拍拍身侧,让容秋坐过来一起看落日。

容秋长得同样很像爹。

都是圆眼、翘鼻,肉嘟嘟的嘴唇,只不过中和了容浅忆的五官,线条没有那么柔和温吞,眼角一挑,带上点掩藏得很好的精明气。

毕竟都修仙了,满地跑的哪有老头子?

柏白容貌年轻,两人并排坐着并不像父子,反而像兄弟。

他们坐在树下,聊了聊各自离家后的日子。

柏白是追着容浅忆走的。

兔妖一族别的没有,脚力是够够的。

两人上演了一场“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戏码,然后容浅忆佩剑一拍,“刷”地飞天走了。

柏白不会飞,已经找了容浅忆几个月了,看到灵璧上炒的火热的帖子,这才追到了这里。

“既然找来了,爹爹为什么不进去找娘亲?”容秋问。

柏白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不进去?”

容秋:“。”

容秋:“唉。”

容秋给柏白讲的故事就跌宕起伏多了。

柏白表情复杂地听完,合掌一拍道:“哎呀,怪我怪我,当初走得急,忘记跟你讲一定要找女修了。”

“臭男人哪能生孩子呀!”

同样的话再从自己亲爹口中听到,容秋终于是死心了。

老婆没有骗人,他是真的不会生孩子。

“唉,”容秋叹了口气,“可是……可是他好看嘛。”

柏白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表示理解:“小兔子嘛!好色一点有什么关系?”

“可是老婆不要我了,怎么办呀……”

容秋抽了抽鼻子,难过地扑进柏白怀里。

亲爹的胸口肌肉薄薄的,没有颜方毓埋起来舒服。

容秋蹭了两下,又默默直起身子。

“那位仙君嘛,倒是听说很厉害,想来能庇护得住你。但不能下崽儿,也是白搭呀。”柏白不以为意地说,“世上美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容秋蔫搭搭地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追我娘呢?”

柏白好像被他问住了,顿了片刻才嘴硬道:“……我与忆娘都有你了,那当然同你现在不一样!”

容秋说:“可是其他美人都没他好看啊。”

“那是你见识少!”柏白一下子来劲了,“走,爹爹带你看看什么是外面的花!花!世!界!”

“啊?可是……”

柏白一把把儿子拽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城中走去。

修士们缺觉少眠,华灯初上的夜里,某些地方要比白日时还要热闹。

——比如城里的歌楼一条街。

红红粉粉的灯笼用术法漂浮在空中,一边四处游动,一边持续不断地向下撒着香片与金粉,空气中都是甜腻腻的香味。

男男女女穿行其中,灯笼映出的暖光将面目照得斑驳暧昧。

似一片轻纱,将整条街笼在轻柔快活的氛围里。

“阿嚏!”

容秋被空气里的金粉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爹,一定要来这儿吗?气味好难闻。”

柏白对着一块巴掌大的铜镜摆弄着自己的脸,闻言随口道:“闻不惯就闭会儿气,或者灵力把它们镇开。”

他从铜镜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容秋:“这可是金贵的玩意儿,一晚上就要耗去千金呢。”

“真的吗?干什么的呀?”

一听很值钱,容秋立马又吸了吸鼻子。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闻起来是有些适应了,口鼻中都是甜丝丝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柏白含糊地说。

容秋:“噢。”

无风无雨的,两人忽然觉得后脊背一阵恶寒,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一般,同时打了个寒战。

容秋:“爹爹,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柏白也摸摸胳膊:“大抵是这巷子里偏,阴气重呢。”

他收起铜镜。

“走吧,咱们去街上,外面热闹。”

容秋扭过头,看着柏白的脸惊疑道:“爹,你干嘛要在嘴上弄一圈胡子?”

他们兽修化形,长相虽不能大概,但毛发这些本就随意幻化。

柏白摸了摸唇上的短须,理所应当道:“你爹我这么天香国色,不遮一遮,被人认错掳走了怎么办?”

“再说,哪能叫忆娘知道我来这种地方呢。”他小声自言自语道。

容秋:“那我要不要也遮遮?”

“你哪用得着?”柏白掩唇笑着,伸手捏了捏容秋的小脸蛋,“我儿傻不愣登的,一看就是来见见世面,才不会错认呢!”

容秋:“噢……”

柏白凑近他看了眼,又捏捏容秋的鼻尖,调笑道:“做什么又这副表情?还在想你那情郎呢?”

“我没想。”容秋赌气说,“我都来这里了,他都不想我,那我也不想他。”

“知道这是哪儿了?”柏白诧异。

“有什么难猜的。你们都当我傻。”容秋闷闷地说。

柏白愣了一下,继而笑出声来:“哈哈,我家秋秋最机灵了!”

走出去前,容秋还是将身上水葱似的清明校服换掉了。

想了想,化出一身宝蓝色的长袍,形制与颜方毓常穿那身有些相像。

人靠衣装,这样穿着,看起来确实比着嫩绿嫩黄长了几岁。

出了小巷,空气中的甜香气味更浓了。

暖黄的光晕中金粉浮动,香甜阵阵,这样温吞地气氛,总觉得人行在其中看条路过的狗都显深情。

一只月兔花灯飞到容秋头顶,他伸长胳膊去够,那灯往上一飘躲过容秋的手,一捧干花碎从它身下的小篮子里漏出来,洒了容秋一身。

若有似无的乐声不知从何处而起,不论走到哪里音量都不增不减,为整条街巷添上一抹靡靡音色。

每从一家门庭前面走过,便有飞乐声从楼里传出,随着街上的乐声与之相和。

或弦或管,或婉转或轻快,楼与楼的曲子和音皆不相同,却都能和外面的乐声浑然一体,丝毫不突兀。

偶尔有神光,或人影从楼阁中飞出,在自家屋顶旋舞几圈再落回楼内。

各式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看得两只兔子目不暇接。

“还是书院旁边的才子佳人们玩得花呀。”柏白感叹。

“你想去哪家逛一逛?”他看向容秋,轻笑着揶揄道,“还是……想都逛一逛?”

容秋还没回答,身侧忽有一道清冽香风吹了过来。

两人齐齐侧首看去。

只见阁楼之上,一名青衫女子空踩金粉轻盈飞出。

鼓乐声骤然从楼里响起,刹那间星光流转、瑞气千条,萦绕在她身侧,伴她向上翩飞。

这声势未免有些太浩大了。

光亮映在容秋微微睁大的瞳仁中,他几乎看呆了。

女子在大大小小的灯笼中胡璇几圈,那些灯笼被她的动作扰动,像受惊的鱼群一般四散逃逸。

薄纱制的长衫水波一般漂浮游动,在流溢的神光更增几分空无的神性。

仿佛是察觉到了容秋的目光,她长睫微垂,也向他看去。

两人的视线蓦然撞上,容秋看见对方弯眸笑了,灯光与星光都映在她瞳仁中,像一泊柔软的水,又似另一双春水含情的眼睛。

柏白看着儿子那副魂儿都要被人家勾走的样子,好笑地问容秋:“她是美人吗?”

容秋下意识点点头:“是、是是……”

柏白:“那走吧,我们今晚就去这家。”

美人出行只为揽客,在外飘飞一圈便落回了屋里。

柏白拉着容秋走进楼,还有许多其他行人也被一同吸引进来。

这歌楼从外面看也就三四层的高度,里面却大得很。

中间一座气派的舞台,顶上整个都是挑空的,一圈圈雅座绕着栏杆而建,几个半层处还有外挑的台子,都铺着厚实的地毯。

伴随着悠扬的乐声,一个个美人在台子上翩然起舞。

容秋仔细看了看,竟是男女都有。

这里的小厮都是长相清秀的少年少女。

若是女客进门,便由少年来带,若是男客进门,便是由少女来带,若真有特殊要求,直接出声要求就是。

柏白是要给容秋找能下崽的,自然没有拒绝引他们上楼的少女。

他们上了三楼,竹门一关,外面的嘈杂声便完全听不到了,但那飘在空中的乐声却并不受影响。

若不是凭栏而望时还能看见外面热闹的景象,就仿佛整座歌楼中只招待他们一间客人一样。

少女领他们进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跪坐在一旁软垫上给他们介绍楼中服务。

酒食、歌舞、琴乐之类都是能点单的。

人当然也能,所有雅间都是套间,觉得厅里不好办事还可以去隔壁。

只不过美人们都只服务夜场,会一个接一个在楼下台子上跳舞,凭栏的客人们投下打赏,若得美人心意,便会上来服侍。

所以在此之前,有什么需要只能由她来代劳。

少女这样说着,一边拿眼睛偷瞄容秋。

他本就是个漂亮的小郎君,偷偷穿上老婆的衣服,就更显得丰神俊逸。

“那倒不用了,我儿子喜欢年纪大的。”柏白慢声细语地笑道,“不过菜单和名册可以留下。”

柏白点了酒和几道爽口的小菜便叫她下去了,歪在容秋身侧的栏杆上,指尖一点花名册。

“我儿子喜欢的这个是头牌呢,要最后一个才出场。”

容秋的目光有些微的失神,他下意识扯松自己的领口,问柏白:“爹爹,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热?”

柏白笑起来,给他递去一杯酒:“喝点吧,喝了酒凉快了。”

他话音一落,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恶寒。

奇怪,是这里的阵法漏风吗?

柏白也没多想。

容秋乖乖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又吐回去半口。

“好难喝!”

“多少喝点吧。”柏白哄他,“那街上的金粉里掺了东西,被这里的酒香勾起来,你不喝会难受的。”

容秋:“噢。”

柏白为他换了杯新酒,容秋背靠着栏杆,抱着杯子小口小口抿。

竟是一副其余人都不愿看,只等那一人的意思。

柏白理了理儿子的额发,瞧他眼睛发直,乖乖喝酒的样子,无奈自语道:“怎么量这么浅呢?也不知道一会儿便宜了谁去……”

夜场不多时便开始了。

歌楼中顿时鼓乐齐鸣,神光游|走。

暗香浮动间,花册上的美人依次走上舞台,顺着屋顶垂下的缎带上下翻飞,从一个个雅间旁掠过,翩然而舞。

舞蹈间不断有各色灵石法宝从雅间里飞出,落入舞台旁边一片新鲜荷叶上。

美人若心动,便会在游舞间越过栏杆进入雅间,与雅间主人共赏风月。

随着一间间雅间不容外人窥视,之前那位青衫美人终于登台。

柏白推了推容秋:“她来了——你、你怎的喝了这么多?”

两人身侧,酒瓶整整齐齐摆了一排。

除了柏白手边那个以外,竟都是空的了。

容秋抱着最后一杯酒,委委屈屈地说:“爹爹叫我喝的嘛……”

柏白凑近看他的眼睛:“你这是醒着呢,还是已然醉了?”

容秋大声说:“醉了!”

柏白哭笑不得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别喝了,你的美人出场了。”

容秋“哦”了一声,转身趴在栏杆上,直勾勾地朝下望去。

柏白给他介绍:“看到下面那片荷叶了吗?你若喜欢她,就把灵石法宝丢进去……”

说着说着,柏白忽然觉得自己袖口动了一下。

容秋闪电般伸出手,从他袖子中掏出钱袋,一声不吭地直接扔了下去。

其余人打赏都是用灵力托着的。

容秋不知道,单纯靠手劲往下扔。

柏白的钱袋在半空中就散开了口。

大兔子的财产倒是不少,乱七八糟的灵石、宝玉、金叶子纷纷扬扬掉下来,滴滴答答打在荷叶上。

落雨一样,好不热闹。

“哎呀你这个败家崽!”柏白直接急得跳了起来,“什么东西你就扔?里面还有忆娘给我买的首饰呢!”

雅间里都施了术法,向外望的栏杆处只能进不能出。

柏白没法从凭栏处直接跳下去,只好急急忙忙跑出正门,下楼抢他的首饰去了。

这样阔绰的动静自然引得台上美人向上望来。

那双弯弯的眼睛再次与容秋对视,她曼声笑道:“那就多谢贵人赏赐了。”

荷叶微垂,再载不动许多金银。

便代表着对于美人的角逐已经结束。

她飞身而起,挽着屋顶垂下的丝绦攀援而上,轻盈落在容秋面前。

她进来的一瞬间,雅间内幻阵启动。

栏杆外的歌楼瞬间变成一片浩瀚夜空,朗月疏星悬挂天际。

“今夜月明,无边风雅……”

她落座在栏杆上,笑嘻嘻地看着容秋,问:“贵人是想赏风,赏月……还是想赏我?”

容秋抱着空了的酒瓶子,呆愣愣地仰首看她。

没有术法生出的神光修饰,容秋发现她的姿容并没有在外面看到时那样惊艳。

鼻梁没有老婆的挺,睫毛没有老婆的翘。

唯有那双眼睛,含笑时有一两分像他。

“小贵人怎么自己一个人喝酒,不寂寞吗?”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屈身坐在容秋面前。

长长的衣摆堆了满地,却不耽误她露出两条光|裸的小腿。

“我不是一个人。”容秋闷闷地说。

“嘻嘻,对呀,奴家可在这儿呢。”

她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酒瓶,就要凑过去与容秋对饮。

“……够了!”

屋中陡然响起第三人的一声低喝。

美人只觉得自己伸过去的手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人被猛地弹开。

颜方毓一把攥住容秋的胳膊,恶狠狠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拽。

比起美人眼中的惊疑,容秋好像并不奇怪颜方毓为什么在这里似的。

只挣动着想从后者的桎梏中抽出胳膊:“你弄痛我了!”

颜方毓下意识将手松了松,但还是拉着他:“走!”

“我不!”容秋扭动着想从他掌下出来,“不走,我不走!”

颜方毓咬着牙,愤怒的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容秋,你别太过分了……!”

“还真的想在这儿与那邪修共度春宵,被她吸干净元阳吗?”

美人撅着嘴嗔道:“贵人怎的如此污蔑奴家?咱们风雅街向来只做你情我愿的买卖。”

“不如你问问怀里的小贵人,却是他一眼就瞧中的奴家,掷出的金银还在楼下的荷叶里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颜方毓更气了。

“还为别人一掷千金……!怎么你养我的时候连多一屉的包子都舍不得买呢?!”

他愤愤推了一下容秋的肩膀,没防备看到一颗滚圆的泪珠子从容秋眼眶里掉了出来。

随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滴接着一滴落进敞开的酒瓶口里。

颜方毓见过太多次小兔子的眼泪了。

真的、假的,令他发笑的、惹他心疼的……

他本觉得自己的心合该已经刀枪不入才对,可一连串鳯的泪珠却似缠覆的锁链,又将他的心生生绞紧。

完蛋了。

颜方毓想着,也许往后余生,自己都要囿于这种气得牙痒痒,又难过得心抽抽的境地中,无法逃脱了。

颜方毓抬起手,正忍不住要去拂容秋湿漉漉的面颊,却听到后者哽咽着开口:“你说得对,其实我们也不太熟……”

颜方毓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

血气上涌,天旋地转,抬起的手又重新落下,力竭一般撑在身边的案几上。

“你说……什么?”

他不敢置信地问。

容秋却没有再说了。

他的躯壳仿佛只裂开一瞬,朝颜方毓露出脆弱的内里。

……那些云泥之别的高攀、忐忑不安的隐瞒、被揭穿时的惶恐,仿佛都随着一瓶瓶喝空的酒液落入他腹中,在看见正主时终于忍不住细细发酵起来。

容秋的爹娘确实给他做了个坏榜样。

他还是个小兔子时的快乐时光,在酒醉后的脑袋里不断闪回,与容浅忆离开家时决绝的背影交相呼应。

一百多年的相处、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也依旧熬不过一个谎言。

更何况是颜方毓与自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呢?

或者,连几个月也没有吧……?

最初的最初,不就只是他凭着肚子里的崽,硬要缠着对方吗?

没有这个“崽”的话,他们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许直到容秋死去,他们都不会再见第二面。

现在两人连这最后一个羁绊都没有了,是不是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不如就在这里结束吧。

他宁愿再也不跟颜方毓见面,也不想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冷淡与失望。

于是只一瞬,容秋又合拢起来,只剩一层带刺的铠甲。

“……你喝醉了,现在脑袋不——”

“你不愿意给我生小兔子,还有其他人愿意给我生呢。”容秋忽然抬起头,打断颜方毓的话。

颜方毓霎时冻结在原地,本就不甚清明的眸子一瞬赤红。

容秋却根本没察觉自己已经触了对方的禁忌。

他看向被晾在一旁的美人,故意问她:“漂亮姐姐你愿意给我生兔子吗?”

她忙顺着容秋的话,千娇百媚地答道:“奴家自然愿意~”

容秋转回头:“你……啊!”

“轰隆”一声巨响。

整间屋舍的家具都被炸飞开来,连同那个美人一起被暴起的灵力炸到了廊外。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见一个比原先更加精妙的阵法将整个房间笼罩进去,旁人等闲不能向内探看。

她把前来询问的人打发走,叉着腰冲里面大道:“两个死兔子,耽误老娘的好事!”

容秋也被颜方毓突如其来的灵压爆发给震懵了,酒都被吓清醒几分。

再回过神来时,自己正躺在地上,颜方毓撑着双臂笼在他上方,棺材盖似的极有压迫感。

周围一片残木碎盏,只有两人所在的一小片范围干干净净。

颜方毓眼底一片通红,目光攥紧着他。

那眼神陌生极了,仿佛他身上属于人性的部分不翼而飞,变成了毫无灵智的兽。

真奇怪,容秋甚至在那冷冰冰的目光中,看到了沸腾着的,最原始的欲想。

饥饿、温寒、安稳……以及繁衍。

容秋后背的毫毛一瞬炸开,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就好像自己正被某种野兽盯上。

但颜方毓的动作却堪称柔和。

他掌心轻轻抚上容秋的颊侧,那幽微的触碰比小兽初生的幼绒还要细软,却激得容秋半侧身子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娘说的没错……”颜方毓盯着他的眼睛,气声说道,“日日相处,连心思都不动一下,确实是我太不应该了……”

……好、好可怕!

容秋惊恐地抽泣一声,终于忍不住用膝盖顶开压在他身上的人,手脚并用地朝外爬去。

只爬了几步,容秋忽然觉得脚踝一紧。

接着被攥住他脚踝的力道往后一扯,整个人又被拖了回去。

什么柔软又微凉的东西……像条蛇一样顺着容秋的小腿缠了上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小蛇”便捆住了他的双腿,又掠过他的腰腹,将他的双臂拉至头顶,紧紧捆了起来。

怪不得有点凉,容秋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化去了,耳朵和尾巴都蹦了出来。

毛茸茸的兔耳搔着他的手臂,有点痒。

颜方毓的外衣是散开的,玄色绣金线的衣带正绑在容秋身上,是缠覆住他双手双脚的“蛇”。

他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衫,铺垫在容秋身下。

——他甚至不愿让容秋躺在侧间那张尚且还算完好的床榻上。

容秋枕着宝蓝色的衣袍,陷在柔软的布料里,清冽的香气将他包裹起来。

明明是熟悉的味道与触感,却并没有让他有往常那种满足又安心的感觉。

皮毛化作的法衣被消去了,简直与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毫无区别。

被其他的织物缠紧,恍然间,容秋莫名想起村里的杀猪匠。

一块块红白相间的肉放在案板上,而他被搁置在颜方毓的外衣,也像他刀下待宰的猪羊。

……他看起来好饿。

周身那种有些癫狂的气息,让容秋想起他小时候遇到的那头饿了三个月肚子的老虎。

他要……吃了自己吗?

之前的时候,他也确实说过要凉拌自己的耳朵……

“颜……唔!”

一条窄绸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缠住了容秋的嘴巴。

又因为那条绸布实在太窄了,又绑得太紧,直接从他唇缝间勒了进去,卡在容秋齿间。

让他的双唇闭合不上,无法口齿清晰地说出话,只能发出些含混的字句。

“唔唔唔、唔唔……!”

容秋徒劳地挣扎几下,瞪大眼睛看向上首的人,瞳孔因恐惧而微微缩小,方才未流干净的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

容秋在对方掌心中做一只无礼撒欢的小兔子太久了,久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人笑眼下藏着的向来是杀伐果决,独断专横。

只是从来纵容他罢了。

像是被对方惧怕的目光刺痛,颜方毓沉默了片刻,将容秋面朝下翻了过去。

一团毛茸可爱的尾巴团缀在容秋的尾椎骨上,再往下,是一双分外修长的腿。

小兔子一身神通都在腿上。

他的双腿笔直,流畅的线条中透着一股隐隐的力量感。

因此腿跟延去的臀又格外挺翘结实,滚圆的两团像成熟的桃子,饱满的桃肉几乎要撑破了皮,雪白上透着雾盈盈的粉。

颜方毓手心一阵轻痒,忍不住一掌掴在他屁股上。

容秋:“唔?!”

容秋:“唔唔唔??!”

他还被按趴在颜方毓的外衣上,只能尽力转头朝后看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容秋知道有些坏动物吃之前就喜欢玩|弄食物,老婆也要像那些恶劣的大猫猫小猫猫一样,玩一玩再把他吃掉吗?

容秋十来岁后就有别于普通凡兔,爹娘就很少打他屁股了!

此时被颜方毓这样打,与其说是疼,不若说是羞耻更多。

此时容秋的羞怒大于恐惧。

——他已经是只大兔子了,不该被像只小崽一样教育!还不如直接吃掉他算了!

见容秋整个人都绷了起来,颜方毓又一掌拍在他屁股上。

不知是羞的还是拍的,小兔子全身上下都红了起来。

他扭动着正要抗议,忽然尾椎骨一酸,整个人呜咽着栽回铺垫的衣衫里。

是颜方毓的手指,指尖轻轻挑起容秋的尾根,将卷曲在一起的兔尾巴捋起,让它缠在自己手腕上。

容秋的尾巴半长不短,刚巧能圈住颜方毓的手腕。

像只毛茸茸的手环挂在腕上,衬得他的手腕别致又秀气。

颜方毓就着尾巴缠绕的姿势,捏着容秋的尾根,将他的人微微提起一点。

“呜!……呜!”容秋挣扎得更剧烈了。

大抵是因为要用尾巴遮住那里,与后颈相反,这些小动物的尾巴是不容人提溜着玩耍的部位。

但他的四肢被颜方毓施了术法的衣带缠得死紧,尾根的酸涩感让他整个人都使不上什么力,自以为猛烈的挣扎,在颜方毓掌下也不过是些微的晃动而已。

容秋屈起手肘抵在散乱的布料上,正想撑起自己,兔耳耳尖突然传来一阵难以言说的钝痛。

容秋:“呜!”

熟悉的气息,卷携着炽热的温度贴上他的背脊。

颜方毓手臂环住他的腰,犬齿恨恨地研磨着容秋的耳尖。

……那些血与泪,甜蜜与苦涩交织的种种,在本该迎来圆满的大结局时,他却只得到一个……

他们不太熟?

不太熟……?

颜方毓齿间咬着兔耳,在他耳边吐气说道:“我幼时鲜少受父母教导,可能没有你懂得多……不如你来教教我,你爹说,两个人如何才算‘相熟’?”

“……这样…算吗?”

容秋的瞳孔猛烈收缩两下,不自觉松开咬紧的绸布。

“哈……”

“……哈…………!”

轰然之间,原先那些或是意味不明,或被墨迹污染的字眼冲进容秋的脑海。

原来是这样……!

不是抱抱、不是亲亲,不是其他什么容秋很喜欢但依然有所保留的行为。

要睡到老婆,要生兔崽,是要做到这种亲密无间到简直要将他撕开的程度。

颜方毓亲亲容秋汗湿的鬓角:“不是要给我生个兔崽吗?我也得有所表示才是。”

“呜……不,不呜……”

容秋想要使劲摇头,力道却软绵绵的,仿佛在蹭着他撒娇似的:“唔不……不楞……僧!”

颜方毓听出了他的意思,轻柔安慰道:“怎么会不能生呢?是我从前不够努力……”

………………

………………

不知何时,绑住容秋手腕脚踝的衣带,被颜方毓恶趣味地化成了大红色的绸布。

赤绸横陈在雪白的皮肤上,是一种艳色的情旎。

被容秋咬在齿间的红绸被打湿,深红从嘴角溢出来。

还没开始多久,容秋的眼神却都不太清明了。

一派昏沉间,柔软的唇瓣贴上他的双唇,渡来凉丝丝的液体。

容秋真的渴极了,迫不及待地吞咽着。

颜方毓给他渡了几口,一些被绸布截下,更多的还是被容秋吞进肚子。

容秋:“唔、莫……?”

“是酒。”颜方毓亲亲他,“没听你爹的话吗?这里的金粉掺了东西,能被酒催动起来……”

“没关系,只是会让你轻省一点……”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容秋觉得自己似乎飘了起来。

头脑好像一瞬清明,又好像落入了更深的靡障里。

容秋将绑起双手挂在颜方毓颈后,把他的脖子压下来。

“辣里、也或……”

他贴上颜方毓的双唇,舌尖抵着浸满酒液的绸布向对方口中推去。

绸布在两人唇舌间撕扯,气息缠乱间,更深的红意沿着绸布向干燥处蔓延。

不知什么时候,颜方毓把绑在他身上的绸布都化去了。

舌尖与唇瓣再无阻隔地贴在一起,颜方毓抬起手,将他残留绑痕的手腕捏在掌心。

………………

………………

容秋:“唔!”

“……咱们的兔崽在这里,就在你上次怀它的地方。”颜方毓说,“看,‘它’在跟你打招呼呢。”

颜方毓故意捉弄他:“嗯?怎么不见了?”

“哇呜!……”

容秋把地上的外衫踩得乱七八糟,胡乱摇着头:“哥哥怎么唔、怎么这样!好过分……!呜呜……”

“哈哈哈,”颜方毓托着他腋下,把容秋转向面对自己,“这是谁家的小兔宝宝这么可爱,怎么连人也不会骂呀?你爹爹没教你吗?”

容秋泪眼朦胧地环住他的颈项,低下头,鼻尖蹭蹭他的鼻尖:“……那哥哥教教我,不要光欺负我嘛……”

颜方毓被这种小动物示好般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

心口鼓动间,他紧紧搂住搂住的腰:“……现在教你。”

“我爱你。”他说。

容秋的目光落进颜方毓的眼眸,清澈见底。

他牙牙学语般重复道:“我爱你。”

“学会了,哥哥。”容秋抱着他,有点委屈地说,“所以能不能别不要我……?”

“恶人先告状。”颜方毓很轻地笑起来,眼眶中有什么在闪,“是谁先到这种地方来,还背着我找别人的?”

容秋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你在。”

他强调道:“我一直一直,都知道哥哥在的。”

颜方毓愣了一下,随即弯起眼睛笑了:“……小骗子。”

“小骗子爱你。”

容秋捧着颜方毓的脸,垂首虔诚地舔去他颊侧流下的清泪。

林子里还藏着不少溜过来偷看的小学子。

没有颜方毓的灵力庇护, 他们被遽然腾起的邪风掀飞十几丈, 下饺子一样哗啦哗啦摔进树冠里。

薛羽捂着脑袋跟他一起尖叫:“老婆!老婆——!”

颜方毓被这俩货喊得脑瓜子嗡嗡, 只好更大声地去喊别人。

“真正的主角就该像我一样在终局之战的时候自我抉择、挖掘潜力、自我牺牲,最后取得胜利啊!”

第161章

两只小动物被笼在护体灵力内,迷眼的砂石吹不进来, 却挡不住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怎么办怎么办!”

防御阵破了一层就套一层,再破再套。

然而被寄予厚望的主角容秋表示, 他的职责已经在刚刚叫醒江游上有所体现了,接下来就只能——

“老婆!老婆!”

容秋慌张大叫。

“怎么就炸了!!”

“我觉得我们上次打boss的时候不这样啊!你们这是正经的终局之战吗?是俄罗斯套娃吧?!”

薛羽似有所感,猛地抬头向上望去。

然而下一刻, 还未凝实的铅云“咻”地散了。

那这boss战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啊?往后余生都在这里打补丁吗!

薛羽崩溃地抓住容秋的肩膀一阵狂摇:“主角!主角快点上啊!”

薛羽在大风中扯着嗓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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