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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112、番外 江野奇遇记

直到月末汇报开始的时候,江野仍在惴惴不安,台下坐满了陌生的家长们,唯独没有他的父亲或母亲。

父亲一定是因为他的角色生气了。

下次他会努力争取主角。

他继承了母亲一家的个性,母亲江怀素在极为优渥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是个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女人,几乎可以称得上天真烂漫, 在和舅舅江怀真一道为他起名时,两兄妹的性情就可见一斑。

怀真抱素, 鸣野食苹。

这是对一个人最简单又最困难的期许。

舅舅出了意外。

他在舞台背后等待上场的时候,江怀真乘坐的轿车被重型卡车碾成了废铁。

在舅舅的葬礼上,第一次感受到生离死别、人世无常的江野,望着玻璃相框里黑白色的熟悉面孔,放声大哭。

但那不是最后一次。

从舅舅离世这天起,家里安宁美好的气氛就变了。

母亲总是默默垂泪,日渐憔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外公也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元气大伤。

在源源不断的热汤和补品里,一切都没有好转。

江怀素开始变得神经质。

怀疑,嘶吼,碎裂,这些江野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家里响起。

不过主角只有母亲。

江随安一直以最大的包容对待着妻子,从不与她争吵,也从不还手,脸上时常带着妻子留下的伤口,结痂后化作褐色的深渊,凝视着深夜办公桌前明亮的灯光。

在旁人眼里,他是最好的丈夫与女婿。

连江野都一度厌倦起母亲的歇斯底里,他希望母亲振作,希望生活恢复过去的样子。

某一夜,二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锐女声,依然是江怀素的独角戏,她的话语破碎支离,住在三楼的江野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能听出某种绝望又深重的痛苦。

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绪里,江野蜷缩在床边,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面色苍白地起床去上学,见到了难得走出房间的母亲。

江怀素的脸色比他更糟,像被暴风雨压垮的花朵,迷惘黯淡,泪水已经干涸的眼睛注视着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讲。

但她最终仅仅是伸出手,轻轻抚过儿子稚气的面庞。

“对不起。”

她在道歉,没有留恋,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悔意。

江野以为母亲在为昨晚的疯狂而道歉,便大度地安慰她:“没关系,今天晚上要好好睡觉。”

话音落地,江怀素朝他露出一个美丽

的笑容,不再说话,倚在扶手边,静静地看着他下楼。

这是他记忆里最后的母亲。

在蔚蓝天空中没有云朵的那一日。

傍晚放学回来,保姆提着他的书包,在即将步入玄关的时候,楼上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江野呆呆地抬起头。

然后他跟着茫然失措的保姆上楼,来到母亲居住的二楼,所有人乱作一团。

房门半掩着,在和缓的风里微微晃动。

一种格外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不应该走进去。

于是江野站在房间外,一动不动地看着面露惊惶的人们来来往往,洁净的地毯上留下了许多尘土交织的鞋印。

十天后,他参加了母亲的葬礼。

半年后,他又参加了外公的葬礼。

一年后,继母悄悄住进了全新的大房子,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

江随安始终没有改回自己的姓氏。

亡妻祭日,他在墓前放下一捧天真烂漫的白玫瑰,在裹挟着窥私欲的镜头面前,疲惫的眼睛满含痛楚。

“我永远姓江。”

和他们一样的江。

江野曾经以为那出舞台剧已经在五岁那个清凉的秋夜结束了,散场后孩子们嬉笑着爬进自家的车,全班只有他的家长没有来,连司机也没有来接他。

小小的江野独自走回了家,脸上棕色的油彩都没有卸下,演出还在继续,一路上月与星高悬,往后的日子里他就一直是那棵树。

直至今日作为旁观者宣布结局:从此,江随安和他的家人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弟弟出生的那一天,七岁的江野无人在意,吃过了冰凉的午饭,他朝门外走去,新换的保姆是继母的亲戚,她沿袭了这个家的主人对待长子的态度,漠然地看着他离开。

江野其实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穿过花园,穿过街道,穿过人群,穿过这个对他而言骤然颠倒的世界,安静地往不可知的前方走去。

身旁属于都市的繁华渐渐消逝,他走进了一片草木葱茏的旷野,正像他的名字。

他走累了,困倦上涌,俯身掸开一粒粒碎石,坐在路边休息。

坐着坐着,在沁凉的树荫下,江野陷入了午后静谧的睡梦里。

他梦见了曾经美好灿烂的岁月,梦见了仍能微笑的逝者,梦见了他以为会永远与自己绝缘的两个词语,孤独和绝望。

半梦半醒间,眼泪浸湿了孩童柔软的发梢,没入一地尘埃。

那些晦暗的时光如流水一般在江野脑海里划过,他忽然间失去了衡量时间流速的能力,在万物消逝的这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他成了真正的树,与身旁的同伴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盘根错节,生长在天与地接壤之处,在那个并不存在的地方,万籁俱寂,周身是无尽的虚空,虚空里漂浮着从它们心脏上长出来的叶子,纷纷扬扬、深深浅浅的绿。

如果他真的有同伴。

他会把对方当作未来全部的世界,献上他所能付出的一切,直至毁灭。

在悄然而至的黄昏里,江野睁开眼睛,身旁仍是一片空寂。

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听见他,没有人朝他伸出手。

透过摇晃的树叶,他怔怔地望着头顶宽阔辽远的天际,太阳渐渐隐没,晚霞染红了棉絮般的云。

即将涌来无边无际的黑夜。

在绝望滋生蔓延之际,一颗小小的东西,蓦地从树梢落下,轻盈地落在他眼前。

江野捡起来,盯着这颗金黄色的果实,觉得它很像一粒太阳。

一粒躺在他手心的太阳。

在惶惶夜色中,小小的江野回到了父亲的家,手心里始终紧紧捏着上天赠予他的礼物。

他稚嫩的面孔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笑容,同一时间,与他容貌相似的江随安也在笑。

遥远的医院里,回荡着婴儿降生时的啼哭,新生的幸福。

在往后的十年里,江野沉默地长大了,他几乎没有什么喜恶,从不表现出对任何事物的兴趣,像一杯不起眼的白开水,普通、平凡地生活着。

可他始终不能完全掩盖的,是他对那粒果实的在意。

太阳发了芽,抽了枝,长成了小小的榕树,然后被弟弟踢翻了花盆,泥土洒落一地。

他备了很多个新花盆,好不容易把它慢慢养大,又在某个放学归来的夜晚,见到了垂叶榕被剪碎的枝叶,扯断的根。

江野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它收起来,重新栽下种子。

太阳又长大了。

它永远不会被毁灭。

这是他最勇敢也最好的同伴,他时常需要依靠同伴的力量,才能继续往前走下去。

但他不能再让同伴生活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

江野找到了母亲那一边的亲人,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向他们求助。

他想离开江随安,搬出去独自生活,但他没有证件也没有钱,江随安不愿放他走,因为他要好好照顾与亡妻生下的儿子,除非是亡妻的娘家提出要求,相当尊敬他们的江随安自然会同意。

门里的人听他说完来意,点头答应了,但到他离开前,他们始

终没有直视他的面孔。

除了江随安以外,其他姓江的人,都同情过他的无辜和坎坷,但谁也不愿主动承担起什么,他们没有勇气去面对那张脸,面对他血管里另一半冰冷的血脉。

江野理解这种逃避。

他也不喜欢自己的脸,所以他不常刮胡子。

可惜基因无法改变。

所以他只能活在一条狭窄的缝隙里,与两边的世界全无关联。

被遗忘的夹缝里生长着两棵努力向阳的树。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在成年前的那一晚,终于实现心愿独居的江野,听着墙上时钟指针滴滴答答的声音,仍然感受到一种无尽的疲惫从身体里无法抑制地冒出来。

他找不到意义。

江野睁眼到了天明,望着窗外初升的太阳,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不眠的夜晚,那个与母亲告别的早晨。

“我想告诉我妈,不用对不起,不是她的错。”

他跟窗边花盆里生机勃勃的垂叶榕说话。

“我不是很想成年,因为活着真的很辛苦。”

“我想好好睡一觉。”

垂叶榕无法回答,只能以永远茂盛的绿意回应。

江野凝视着它,想了很久,捡起一片它在昨夜落下的叶子,放进胸前的口袋,然后出了门。

他在最繁华的街道上徘徊,五光十色的广告牌,笑容明艳的明星,面目模糊的行人,无数幢拔地而起的高楼。

当江野想要提步往前走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在这个太过盛大的世界里迷路了。

他在人行道上沉默地伫立,无数路过的陌生人撞过他的肩膀,在茫然涌动的仓惶里,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一棵树。

他是树,所以口袋里长出了一片属于树的叶子。

叶子绊住了他。

孤悬在百米高空上,望着眼前无尽的都市深渊时,他依然这么想。

双脚所及之外没有了地面,只要往下看一眼,就足以令人头皮发麻,失去全身力气。

“不要紧张,用不用我帮你?给你倒数五个数。”

对客人的怔忡习以为常的安全员笑着比了一个推人的手势。

江野回眸看他,低声道:“谢谢。”

没有等常规的倒数,在安全员惊讶的目光里,他向前倾身,鞋底鲜明地感受到跳台板尖尖的边缘。

然后他跨过那道边缘,斜角越来越大,重力牵引着他。

桎梏轰然破碎。

终于,他双脚离地,张开了双臂,像鸟儿一样滑入透明的空气里。

江野以为跳下去的那一刻,脑海里会像走马灯一般闪过十八年来所有的怨怼与不甘。

可是没有,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血液猛地冲向头顶,耳旁风声尖利,他眼神失焦,世界混沌,喉咙里无法逸出一丝声音,那是最漫长的一秒钟,江野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

紧接着,失重感褪去,身体开始变得轻盈,风声忽然柔和,世界向下生长,他像一只自由失序的鸟,从天外坠进温热的人间。

叶子从口袋里蓦地滑出来,在气流里打着转儿,在他眼前纷飞,静静地陪着他坠落。

江野的眼角溢出星星点点的水汽,瞬间洒进了风里。

他什么也没有想,好像刚刚来到这个世间,一切都尚未开始,充满了希望与光明。

数秒后牵引绳慢慢放下,轻柔地让他降落在地面的缓冲气垫上。

他活过来了。

他要回去给另一棵树浇水。

所以他选择了一种绑着绳子的死亡。

对世界的所有期许接连幻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残酷打碎,应该怎么活下去?

江野比母亲往前多走了一步。

把从高空跌落的心脏,一片一片拾起,用叶子包裹、弥合,栽进松软的泥土。

然后在那之上,重建一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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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童话一般的幼年岁月里,江野记得的都是美丽灿烂的片段。

温柔善良的母亲,儒雅宽厚的舅舅, 爽朗慈祥的外公, 绿茵如画的后花园,木架上整齐排列的深奥书籍,玩具上漫过的阳光。

他长得很像江随安,性格却不像,父亲似乎不太喜欢这一点。

可他已经答应要演树了。

最后角色都分完了,他主动说演那棵所有人都不想演的树,唯一的台词是在谢幕前作为旁观者宣布结局: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幼时的江野是一个天真的人, 许多人都这么说过,这原本是一个美好的词汇,形容人单纯、真诚。可不知为什么, 后来人们在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 常常都带着一股讥讽的意味。

还有总埋首在书房里拼命工作的父亲, 无论忙到多晚,都不忘去厨房给妻子端来一盅安神的热汤。

不谙世事的富家大小姐与心志坚定的穷小子,没有争吵,没有龃龉, 只有令人艳羡的深厚感情。

江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词语的另一层含义,是五岁的时候,幼儿园的同学们来他家里玩,佣人端上了精致的茶点,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角色分配,那是要在月末汇报里表演给所有家长看的英文舞台剧。

那时父亲江随安站在楼梯上看了很久,一直到同学们离开。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江野,用一种年幼的儿子看不懂的眼神打量着他:“江野,你太天真了。”

早慧的江野一直记得这句话,他想了很久,想弄明白父亲话语背后对自己的期许是什么,也许是希望他来扮演王子。

从小便看了很多书的江野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从纸页里学到了许多人生道理,但仍纯粹地相信着善有善报,为富有仁, 正如母亲一家始终坚持的那样。

他是个天真快乐的孩子。

满脑袋胡思乱想的江野独自回家后,在只有佣人的房子里度过了一夜,迟迟没有见到父母。

第二天,他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野的英语口语是全班最好的,老师希望他演王子,可每一个人都想演主角,都想说最多的台词,这样回家后就能被父母表扬。

他安静地看同学们吵闹着争抢角色,有个孩子说着说着就哇的哭了,说自己只想演王子,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童话故事,他一定要演王子,说话间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江野就把纸巾递过去。

幸福的时光像一连串没有瑕疵的泡沫,浮在空气里向前飘去, 不知道将在何处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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