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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惑

80、蛊

其他程序都多余。

两人站在车边。

从远处看,一对璧人般的形象。

“不好意思。”阔步过来,手上的烟还没熄灭,下台阶时直接用手指捻住猩红火头,转半圈,猛地一灭。

“不疼么。”纪荷蹙眉,看一眼他的手指。

“有技巧的。”他立在她面前,单手插兜,一手捏着剩半截的烟身,眸光微垂,对她笑。

但这短暂且匆忙的一晚,他总是迁就她,垂着眸,微微看她。

和此时差不多。

纪荷转身,背对光,使得她面目不够清晰。

而他的表情却在一颗地灯的照射范围内。

英挺五官,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瞳仁是漆黑色,默默无声看人时,深邃柔情。

纪荷心痛,望着他眼睛,却发笑,“离婚吧。”

震耳发聩。

又似乎举重若轻。

什么都没有,随夜风、随上方喷泉突然跃起的动静,转瞬消散。

江倾偏转脸庞,在看一颗树,也可能是旁边某辆离开的车。

侧颜,精致到不像活物。

“你想……”他笑了,转回,如她所愿,“我可以。”

纪荷点头,欣慰笑,“好。”

江倾又问,“这三年过得好吗?”

她明确回,“不好。”带笑地、那种发颤腔调。

江倾于是低头,许久没抬上来,这样纪荷就看不清他的表情,剩声音发哑,“哪里不好……”

终究不甘心啊,要问她一个仔细。

向他诉诉苦,向他抱怨,或者怒骂哭打,都可以。

但纪荷摇摇头,径自笑言。

“两个孩子你看到了,念念活泼,无肉不欢,脾气比较急,可能像你,一有事情不满足可以打滚哭的那种。”

江倾抬起头,看着她眼。

纪荷看得清清楚楚。

他眸底有泪光。

强颜欢笑,“我是这种形象吗。”

“差不多。一个比喻,反正脾气犟。”说完念念说年年,“儿子比较害羞,但比念念懂事,每次吃饭,一个让我不住夸,一个让我崩溃、想拿拖鞋打人。”

说到此处,忍俊不禁。

她看着这男人,做最后告别,“你好好和他们相处,想见他们就打电话,我让他们等你,或者送去你那边。至于怎么分,现在太小了……”

“不用分……”江倾哑声笑,“都是你的……包括其他。”

“凤凰城的房子,我把钱凑齐了还是还你。你走前给我的江氏股份,我原封不动留在江南平层,你回去就能看到。”

江倾站着,无声,任她处置。

纪荷点点头,“就这样吧,空下来把手续办了。”

扶车门要进去时,忽然想起有重要话题没谈,于是背对他,颤笑问,“还没问你,怎么一点消息没有?三年。”

是不是很危险?

没有夫妻情分,孩子也是他们间的纽带,稍加关心,是礼仪常识。

江倾没回话。

很长、很空的一段只剩虫鸣嘶叫的窒息般气氛。

纪荷笑了笑,有苦涩的液体从眼眶滑进嘴角,她无所谓了,抠车门,打算离开。

不知道怎么回事,抠了半天车子打不开。

他在后面的气息靠近,忽然一握她手,彼此接触面都是冰凉。

初夏夜。

衣裳单薄。

代表热力。

可他们接触的皮肤丝毫没有热度。

江倾将她握着,水平转向一百八十度,重逢后唯一的肢体接触,是帮她找对自己的车。

“这里。”声音居高在她耳尖,气息是热的,证明他是活人,的确从死神的手里跳脱了出来。

纪荷怔住,接着翘唇角,“谢谢。”

打开车门,利索坐进去。

系安全带时,他站在车外点了一根烟,不等他放进嘴里,纪荷毫无留恋,猛踩油门离去。

和周开阳约定在一家咖啡馆。

这是他们的老地方。

前几年工作,有事没事儿都跑这边来喝一杯咖啡,刚好是回凤凰城的方向。

一点不绕路。

从国宾馆开过来,半小时到达。

周开阳定了包间,纪荷熟门熟路找进去。

周开阳之前没联系她,可能怕打扰。

他是一个很有绅士礼仪的男人,来了,先给她拉开座位,嘘寒问暖,有没有喝酒,喝了多少,是开车来还是被人送?

“自己开车。”整场庆功宴只在和白宪臣交流时抿了一小口,没大事,自己开车过来。

反倒是江倾。

他酒量超出她预期,今晚也是见识了他们政法口的人,喝酒时的豪情,是其他口子的干部无法比拟的。

可能停顿过久,再回神,周开阳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掌心搭在她肩头,很温热。

纪荷眸光静静抬着,望对方。

周开阳长相斯文,眼镜拿下时,眼底的魅力也不会因为近视而失去神采,他是个好爸爸、好老公人选。

从前共事就很愉快。

现在看着他的脸,被他掌心握着,纪荷心脏却如死掉,脑海里的画面还是半个小时前,幽暗夜色下,栽种着大片披挂下来的藤蔓、小停车位边,江倾从头到尾模模糊糊的形象。

现在细想。

他晚上换下了白衬衣,穿很普通灰色衬衣,领口解了两颗扣子,喝多后,若隐若现的锁骨泛红。

他身形其实比三年前瘦削了一些。

想想也是,异国他乡,任务在身,吃睡不好还有性命危险,怎么长肉呢?

他笑容也变了,尤其社交时,除了几位老领导受他敬重、另眼相看,其他人仿佛不在眼底。

他是一个很傲的人,坐上副局的位置,以后肯定进省委。

从政,勾勾绕绕,他仿佛已经游刃有余。

除了谈及离婚时,他墨黑眼底透出柔软与心伤,在外面,滴水不漏。

这样就很好。

不用担心以后政途没把握住自己,将自己送进局子,孩子们再次失去爸爸。

“纪荷?纪荷?”

“我在……”纪荷翘唇笑,感到抱歉又毫无办法,对周开阳,“你坐。我和你聊聊。”

“聊什么?”周开阳眉头紧皱,从她进门开始,心头就异常不安。何况江倾还回来了,这种不安像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们刚才……”

自己可以想他,但不允许别人提及他,这就是过去三年纪荷的日子,江倾问她过得好不好,她肯定不好的。

抬手左手腕,一瞬间泪光就罩住视线,朝对面展示,纪荷知道自己在笑,她再难过,都会发笑,自己控制不住,“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

周开阳脸色大变,身体往后靠,僵硬的注视着她。

纪荷说完这句话,放下手腕,让手腕内侧那道横着的纹身,消失在周开阳面前。

“这一年,你清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刚才那样的人。所以开阳,你停止吧。我们不试了,恢复到朋友关系。”

“为什么?”周开阳先不可思议,接着,再好的脾气都压不住,痛心质问,“是他吗?你们要复合了?”

“从来没分开,哪来的复合?”纪荷放下咖啡勺,眸中带泪、笑看他。

周开阳见不得她这样子,痛心说,“意思是他一回来,我就被踹开是么。”

纪荷笑,“我提出离婚,他答应了。”

“……什么?”

“离婚。和江倾离婚。”

周开阳震惊。

纪荷低下头,继续搅拌咖啡,满满的一杯,不知要搅到什么时候才能喝,机械般的低音,“不过即使离婚,他也是孩子爸爸,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会受不了,所以让你撤退。”

周开阳恼笑,“我不知道说什么……你既然能放开他,舍得离婚,怎么会说让我离开的话?”

纪荷再次举起左手腕给他看,“因为他活着。”

“别再搅,洒了。”周开阳倾身,从她手中夺去勺子。

纪荷晃了晃手腕,突然崩溃,泪珠断线一般洒进咖啡杯,“开阳,你一直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知道!”周开阳痛心,从椅内起身,隔着桌面,握住她手。

纪荷整个身体在发抖,笑意仍在,“从前他是死人,我为他行尸走肉一万年你都不会介意,你觉得自己能融化我、包容我,和我在一起你就满足,现在不可以了……”

笑转成彻底的哭。

没有声音,只是眼泪决堤,“他活着,你就会受不了,我为这样一个男人所做过的点点滴滴,每一份都成插在你心头的刺。现在不爆发,早晚爆发,为避免麻烦,你早先离开我。”

“不……”周开阳离开席位,到她面前,捧住她两只手,从下看她垂着的潸然泪下脸庞,哑声,“纪荷……我可以等你走出来,我可以,而且你们离婚了!”

说了半天,他不明白、固执,纪荷恼了,她抬眸,老毛病又犯了看不清人,但是将手从他桎梏里抽出,仍旧朝他展示纹身。

“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跟你强调,我是这样的人……”她举着手腕,彻底崩溃,仰头痛彻心扉,痛到唇瓣发抖,很长说不出完整的话。

灯光暖亮。

她脸上全是泪水。

周开阳过来抱她,让她泪水在他衣料上擦,可怎么也擦不干。

“开阳……”纪荷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爱他……是死人时爱,是活人也爱……此生没你的位置,你一开始就知道……”

“那为什么要离婚?”

“我累了……我为这段感情耗尽了自己……”纪荷闭眼,“我干爸说,对待一段感情得循序渐进,一开始就倾尽所有,要么伤对方,要么毁自己……我现在毁了自己……”

她多想哭啊。

在早上家中的院里,在晚上的那个小停车场里,抱着那个男人哭。

不过多么不切实际,她现在状态游离,连看都不敢看,她怕了,太害怕了……

“我好难熬……好难熬……”仿佛救命稻草,周开阳的怀抱给了她温暖,纪荷内疚又不舍,哭着笑,“怎么办呢你看……我这样……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江倾活着。

她的情绪还是这样。

是男人都会受不了。

周开阳不例外。

纪荷一开始就看透了,由着他,给他一个机会,对他而言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觉得是负担,乐在其中。

纪荷没想到自己的残躯还能给一个男人这样的快乐。

她感到不解,又挺理解。

不解是因为身心俱疲,除了在快要到来的江倾“四周年祭文”上,写上我夫英魂浩荡……其他的一概不关心。

理解是因为自己在飞蛾扑火,别人应该也会扑吧。

就扑着吧。他会受不了而离开的。

现在江倾回来,这样的离开提前了而已。

这样的提前对周开阳造成冲击,他不甘心,一直擦着她的泪。

纪荷又看不清了,耳鸣也发作,兜兜转转许久,周开阳的痛吼声才撕进她耳膜。

“那你告诉他啊——你为他差点没命,你为他拖垮了身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就是江倾造的孽……”

纪荷头很痛,眼睛红肿到只剩两条缝。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爆发了,实际上她常常这样爆发,在夜深人静一双稚子睡着的时候,写着写着字,突然墨晕开,毁了一张又一张宣纸。

可能这样,她习惯了独自爆发,面对外人、或者江倾,她只觉得自己特别想安静。

她可以隔着一层消音的某种界面,看江倾归来的样子。

看多了,就会觉得不真实。

周开阳说江倾造孽,她否认,十三年前,江倾也为她这样疯狂过,他的时间更久,他为此做了警察,所以现在,算还他的。

“男儿志在四方,不阻他的路。”这话发自真心,纪荷是真实冷静下才做出的离婚决定,她没有生病也没有胡作非为,自己受了多少罪,也跟江倾无关。

离婚了,就各不相欠。

她得为自己活着。何况,这也算达到了以前彼此的约定,一起活着。

没什么比现下的场面更美好了。

周开阳明明不忍心逼问,却控制不住出口,“你就不能……彻底放弃他吗……既然已经提离婚……”

纪荷带着泪光笑,精疲力竭,被周开阳扶着肩才没倒下。

她只说了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

周开阳大震。

心里不由呼喊,好一个春蚕到死丝方尽!

这是表白江倾,也是喝退自己啊。

她的烈,让周开阳几乎没有活路。

……

出来时,夜空再次飘起细雨。

周开阳扶着她,坚持要去医院,她拒绝,说得回家,孩子们在等。

她这三年完全拖垮了自己,江倾再不回来,她可能都会折寿,情深不寿,情深不寿……

周开阳羡慕,又痛心。

“开阳……”纪荷对他说,“我老毛病了,看不好,得养,以后有时间养了,但是很抱歉,我怕你继续固执,我们以后朋友没得做,你不能做到真正的不嫉妒,不是吗?”

周开阳没回答,只说我先送你回去。

接着,打横抱起她,快步往车边而去。

上车驶离后。

街对面,一辆停着的奔驰越野,从车窗中,看清两人一路相依出门的情形。

驾驶座上,宋竞杨唇中咬着两根烟,一起点燃。

他今晚没来庆功宴,却当了司机,被领导要求着,务必将居功至伟的江局长送回家。

可这位江局长喜欢跟踪人,不知是不是刑侦的习惯使然,从国宾馆到这里,一路随行,没被发现。

宋竞杨此时点燃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根,将另一根往后头举起,“来一根?”

后头人久久未接。

宋竞杨笑,“别介啊,要么上,要么装死趴着,你才回来,不会就选择的后者吧?”

江倾没回话。

他靠在椅内,眼眸紧闭,微弱光线下,脸部轮廓模模糊糊。

“受刺激大发了。”宋竞杨嘀咕叹气,发动引擎离开。

这时候,外头路灯照进后座,江倾戴在无名指上的婚戒已不翼而飞。

和她的一样,光秃秃。

作者有话要说:“春蚕到死丝方尽”。

这就是她的爱。

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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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纪荷拎着包带,轻盈站立,视线从他笑眸慢慢往下落,这过程极其自然,像正常的社交礼仪,但不正常在他们本不该用上“社交”这词。

转身,率先往车边走。

“骨架小,其实身上很多肉。”纪荷拿自己调侃。

还有什么比归来分居,更简单明了的分手方式?

纪荷强颜欢笑,“江倾,本来要找个地方坐下和你聊,现在想想不必,你可能刚回来,不知道两个孩子多黏人,我这三年基本没有多余社交,所以今晚也没怎么喝酒,因为不胜酒力了。”

老领导对江倾说了很多话,纪荷在喷泉台阶下等了十五分钟,他才姗姗来迟。

他始终保持落后一步的距离,同她一起到达车边。

夜色更加朦胧,星光黯淡。

身后男人笑了,轻地仿佛是她错觉,过了两秒,喉腔才似被酒意润过有些沙地喃,“好……我过去看看。”

“纪荷……”他嗓音沙哑,千言万语,对着她背影也只是两个字。

纪荷让他不必自责,“家国自古两难全。你反而瘦了,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江倾颤声笑,“比以前瘦很多。”

不等他答,又说,“江南平层的密码没变。你东西都在那里。”

言下之意,你可以住那边。

江倾个子挺拔,高度也是她无法比拟。

今晚不穿高跟鞋,她几乎得与他仰视。

无限妥协。

简直不像他。

纪荷问,“你现在住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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