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鬼音
温珑陵想到，这两年，宣奉一直在明察暗访，关于延长寿命的丹药。他本以为，宣宗主昏聩，整天想不可能的事儿，妄图长生不老。没想到，他寻求这种丹药，是因为知道自己练邪功，命不久矣，延长寿命迫在眉睫！
玉生香用口型说：怎么办。
温珑陵思考片刻，用口型回：继续看。
玉生香和温珑陵坐在羲和宫的屋檐上，把精致的玄黑琉璃瓦片拨开，静静听着里头的动静。
温珑陵往里一看，里头空无一人。他们选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交叠的楼梯，所以，羲和宫三层楼的画面，基本上能尽收眼底。
为了防止他们的声音被宣奉听到，温珑陵压低了声音，贴着玉生香的耳垂说：“没人。”
“轰——”
他们察觉不到宣奉的罡气有多少缕！只能感受到排山倒海的压迫感！
倘若玉生香和温珑陵都是有六缕罡气的人，这一下子，就会活活把他俩经脉震断。温珑陵察觉到罡气的猛烈，心里一惊，想要逃，又来不及了。
生死攸关的时刻，玉生香当机立断，也使出自己的八缕罡气，精准地与宣奉的罡气对上，二人基本势均力敌，顷刻间，她就把那罡气的攻势化解了。琉璃瓦都没有碎。
但是，这一次短暂的交手中，玉生香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宣奉的内力深不可测！不知道有几缕罡气。
玉生香想，幸亏阿姐的这三缕罡气，否则，今天我和温美人就要挂在烛螭派的屋檐上，当风干的蝙蝠尸体了。
这时，玉生香一只手紧抱着温珑陵，让他脱离这可怕的屋檐，另一只手用罡气化解攻势。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与此同时，玉生香还不容拒绝地吻着他，把他的惊唤声活活逼了回去。
温珑陵看着她美如秋水的眼眸，又被她这么紧紧抱着，心里顿时一颤，脑海里只剩下两个字：玉娘。
屋顶安全后，玉生香才把他放回原地，用口型说：你没事吧？
温珑陵正要说没事儿，却听到羲和宫里传来阴冷的质问声：“谁？”
玉生香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旦被宣奉发现了，这次行动就白费了。
宣奉看到自己的攻势竟然被化解了，大为奇怪。他和玉生香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顶，用罡气打起游击战来。
宣奉攻击，玉生香和温珑陵就化解。两方人都十分谨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攻击力强，时时刻刻拿捏着分寸。
玉生香暗暗心惊，不能让宣奉发现他们两个！自己经历过声名狼藉的日子，自己无所谓，珑陵是天下闻名的琴圣，他要是被宣奉发现，名声可就毁了！
人越是在险境中，越是能想出一般时候想不出的招儿。玉生香忽然道：“父亲。”
当然，她用的声音，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特意捏出来的鬼的声线，一听到，就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温珑陵惊愕地看着她，还有这种操作？
听到这声“父亲”，宣奉如遭雷击。他后退一步，身上催出来的罡气，一时没控制住，飞过桌案，满桌子的信函飘飘洒洒扬了满地。
今天是七七，阿琼死的第四十九天。是她回来了吗？
想要明辨真伪，很简单，宣奉只要飞出窗子，到屋顶上一看就知道。可他没有。
因为他害怕不是真的。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不留恋自己的女儿。
宣奉既怀疑是假的，又害怕是假的。
玉生香看他没有上来探查，松了一口气，知道宣奉基本上钩了。她继续用鬼的声线道：“我《亢龙有悔》的死穴，紫宫穴，究竟是谁告诉云归鸿的？生生夺了我的性命去！”
宣奉一听到女儿的声音，他慌忙去找自己的黑手套。然后把长指甲卷起来，把一切的罪恶都包进手套里。
他不能让女儿知道，一向深明大义的父亲练了邪功。哪怕女儿已经死了。
这时候，宣奉已经完完全全相信，屋顶上的声音，就是自己死去的女儿了。除了宣琼琚、宣琅琊，再没有别人知道死穴紫宫穴的事。
这时，雨声沥沥，在天上织出一片烟雨。
玉生香又道：“您怎么不说话呢？”
温珑陵察觉到，玉生香不仅装鬼装得像，学宣琼琚的语调和用词，也学得很像。她不愧是宣琼琚的多年知己。
“阿琼……”宣奉的声音，萎靡且疲惫。
玉生香又冷声道：“究竟是谁呢？这些年，我为烛螭派勤勤恳恳，最后，没有死在恶贼手里，死在自己家人的手里！”
天地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只听到缥缈的落雨声。
终于，她听到了宣奉的回答：“阿琼，你来取我性命，也是应当的。来吧。父亲去阴曹地府里陪你。”
听到这句话，玉生香和温珑陵，都是满心冰凉。
玉生香的声音带着哭腔，仍旧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是您杀了我？是您生了下我，又亲手杀了我？”
一阵猛烈的惊雷，在天空中轰然炸开！
宣奉叹息道：“你怪我，怨我，索我的命，都是应当的！”
这时，玉生香和温珑陵都是满心冰凉。竟然是宣奉！是宣奉算计着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玉生香正想出手，和宣奉决一死战。温珑陵却骤然抱住了她，低声道：“玉娘，冷静！”
在雷雨声中，宣奉低低道：“当年，我传给你《亢龙有悔》，是害了你一辈子。阿琼，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我是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可是为了当烛螭派的好宗主，我没办法当你的好父亲！”
雷雨声越发凄厉起来。玉生香和温珑陵被浇了满头的冷雨，心里却更是凄凉。
宣奉又道：“今晚，你来密室里，我会向你解释一切。我在密室里等你！”
久久没有听到玉生香的回应，宣奉迫不及待地要飞出窗子，看一眼女儿。温珑陵当机立断，一把抱住玉生香，带着她躲入冷雨中，不见了踪影。
要是再晚一刻，宣奉恐怕就要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两个人降落在另一处隐蔽的檐角，温珑陵道：“你冷不冷？”
“冷。”玉生香一边吐出这个字，一边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他。
一个在冷雨中的拥抱。
两副寒冷的躯体贴在一起，逐渐地就不那么寒冷了。他们暖着对方，肌肤相贴。
玉生香知道，无论世事如何轮回往复，一切都可能变化，但她对温珑陵的感情永不会变，温珑陵亦是。
等整个世界都冷下来的时候，只要他们彼此靠在一起，就能温暖对方。
拥抱了一会儿，两个人也不需要言语交流，只用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同时使出轻功，回到了宣琼琚的住处。
这个时候，还没有到三更。
房中摆满纸人、冥元、宝山、经幡，过了今天，宣琼琚就要被下葬了。
宣琼琚的尸体，正停放在华丽而冰冷的棺材里。
她的口中含着秘制的珠子，能保持着尸骨不腐。
玉生香一边抚摸着宣琼琚的面孔，一边想着，天下人都说，父母一心为子女，却也有这等的父亲，竟然能为了利益，亲手把自己孩子送上绝路！
过了一会儿，窗外闪过两抹人影。浑身湿漉漉的檀风和景骁天也回来了。
四只落汤鸡听着惨淡的雨声，简短地交流了几句。
檀风一向心细，她看了看四周，忽然拿起桌上的几封信：“这是什么？”
玉生香低声道：“是阿姐的事务吧？”
檀风眼神复杂，她摇了摇头说：“不是。”
书信放在中间，四个人都凑过来看。那几封信上，罗列着几个繁华城池里，年纪在二十余岁上下的男性哑巴的名单。
景骁天惊愕道：“她要调查哑巴做什么呢？”
玉生香满心都是动容，她吐出两个字：“阿亭。”
慕枕亭曾经说过，她有个失散多年的哥哥，是个哑巴。宣琼琚一直替她留意着，一直在帮她找。
四个人短促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眼眸里都是感动与哀伤。
待玉生香往红木柜子上看了看，她眼尖，发现三本薄薄的手迹。既然能被宣琼琚放在这柜子的最上面一层，想必十分珍贵。
玉生香走过去，将手迹拿过来。
是三本武功秘籍，宣琼琚她亲手写的。分别是《离合心法》、《唤刃心法》、《捭阖经》。
景骁天低声道：“这是阿琼写的秘籍……”
看到那三本秘籍，玉生香就忍不住落泪了。当初，杀完虎兕牙，在鲤州城的烟花里，四个人约好一起开宗立派，约好一起给新门派写秘籍。
宣琼琚说干就干，半年的时间，就写出这三本秘籍来。
只可惜，半年后，她就香消玉殒了。
世事弄人。
一阵惊雷从天空上落下来，猛烈地照亮宣琼琚的面孔。她的尸体被仵作精心上了妆，显得诡谲而美艳。
温珑陵道：“在羲和宫，宣奉亲口承认，是他害死了阿琼。”
玉生香点点头：“没错，他说对不起阿琼，还说阿琼索他的命也是应当的，我看，这个罪魁祸首，就是宣奉。”
景骁天道：“我们去见宣老夫人了，老人家很伤心，也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我觉得，宣老夫人没有嫌疑。”
檀风沉声道：“宣琅琊那边，我觉得有蹊跷。我都明示，阿琼的死是因为紫宫穴了，宣琅琊仍旧装傻充愣。他也没有要彻查的意思。”
景骁天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很复杂：“既然如此，宣琅琊也有嫌疑。这事儿真复杂，到底什么是真相啊？”
温珑陵推测到：“也许，宣奉杀死阿琼，宣琅琊是知情者。”
檀风道：“我忽然觉得，凶手根本不可能是宣琅琊。如果是宣琅琊出手，害死阿琼。宣奉老谋深算，在烛螭派有这么多眼线，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给他惩罚。”
到现在，宣琅琊都好好儿的，这说明，宣琅琊是无辜的。
其余三个人都在心里设想这样的结论，觉得这么解释起来，一切都通顺了。
宣琅琊知道父亲杀死阿姐，他没有阻止，或者说他没有能力阻止。所以，他对檀风的话毫无反应。
檀风点点头：“这样的话，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景骁天怒道：“这老匹夫！他祸害别人就算了，怎么连自己的亲女儿都祸害？”
玉生香定定道：“他练了邪功。”
“什么？”
“什么？邪功？”
玉生香继续道：“我和琅琊亲眼所见，他的指甲，特别特别长。你们想啊，这两年，无论春夏秋冬，他一直戴着黑手套，对不对？他把指甲折叠起来，藏在黑手套里！瞒天过海！”
又是一声惊雷咆哮着落下来，在暗夜里亮起一片白光。
檀风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才说：“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死阿琼了。也许是因为，阿琼知道了他练邪功的事儿！宣奉要杀人灭口！”
玉生香又道：“你们别忘了，宣琅琊也常年戴着黑手套……”
景骁天鹰目圆瞪：“也许，很久之前，阿琼就知道宣奉练邪功的事儿了。”
温珑陵问道：“为什么？”
景骁天回忆着往昔：“你想啊，咱们去朝歌杀无上道尊，那大概是两年前吧，我记不清了。队伍里没有阿琼，因为她不在南方。那时候，阿琼就已经去了长安常住了。她在广陵总坛过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去长安？”
也许是因为撞破了父亲的不堪之事，她不能承受，也不能阻止，只能选择远离。
在暗夜的雷雨中，窗外烛螭派的亭台楼阁十分高大华美。这是南方第一江湖世家。
在它的背后，掩埋着多少污秽的秘密呢？
不知不觉中，四个人都握紧了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武器。
玉生香抚摸着菱风剑上镶嵌的宝石：“眼下我们怎么办？”
景骁天把坚硬的翠竹棍握得啪啪作响：“唯今之计，只有拼死一战。”
丐帮弟子的翠竹棍，不是普通竹子做的。竹子里灌满了铁水，如此一来，打起架来，才能发挥出千钧之力。景骁天都把铁水竹子握出这么大的声音，可见心里有多愤恨。
玉生香回忆着在屋顶上，两人的隔空交手，她轻道：“我和宣奉交过手。”
檀风担忧道：“你受伤了吗？他有没有认出你的身份？”
温珑陵摇了摇头：“你们放心，她假装阿琼的魂魄，逃过了一劫。”
玉生香续道：“我有八缕罡气，抵挡他的攻势，都很难。而且，再加上他练了邪功……”
宣奉五十多岁，当宗主当了很多年，还有各种毒辣的手段，四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也许，他们四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宣奉。
虽然大家都在心里怨恨宣奉，然而，他压在南方江湖上这么多年，他就是天，呼风唤雨，人人都免不了对他有潜意识里的畏惧。
檀风忽然道：“我愿与他拼死一战。”
玉生香大出所料，檀风竟然做出了这种决定。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檀风是永远沉稳的，时时刻刻惦记着不给紫川派惹麻烦。
眼下，为了阿琼，她竟然什么都顾不得了！
温珑陵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淬玉剑出鞘一寸，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玉生香抬了抬眼，看着阿姐的尸身，她轻声道：“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找宣奉报仇了。可惜当时，既顾忌着阿姐，又能力不足，这才拖到了现在。眼下，阿姐都被他杀了！唯有新仇旧恨，一起清算了！”
景骁天豪迈道：“走！去羲和宫迎战！”
温珑陵朗声道：“宣奉已经不在羲和宫了。他曾对阿香说，今晚密室里见。却不知道，烛螭派的密室在哪里。”
四个满身雨水的年轻少侠，都紧紧握着自己的武器。在这腥风血雨的人世间，武器是他们唯一的倚仗。
江湖中人，武器就是脊梁。
他们决定与宣奉一战，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战斗。这说明，他们有勇气挑战如日中天的南方霸主。
有勇气刺破天上的乌云，让江湖上换一番天地。
玉生香双手交叠，撑着他的肩膀，也亲昵地贴着他耳朵说：“再等等，我分明察觉到里面有人的气息了。”
接下来，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情况，十分认真。
玉生香想到，宣琅琊也和宣奉一样，常年戴着黑手套。不知道是要替父亲掩饰呢，还是他也练了邪功。
温珑陵万万没想到，两个人来探查阿琼身死的秘密，竟然翻出另一个惊天大秘密来。
大名鼎鼎的烛螭派宗主，南方江湖的领袖，竟然练了邪功！
时光倒回两个时辰前。
玉生香心想，和温珑陵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很美好很浪漫。包括现在，两个人一起偷窥人家的主殿。
过了一会儿，宣奉的身影出现了。
可是她死了，今天是告别的最后一天，宣奉却没有给她烧纸，照旧处理事务。
没想到，当年不翼而飞的《白露》，没有落入宣琅琊手中，而是到了宣宗主手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玉生香和温珑陵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极致的惊诧。
玉生香在心里叹息，看来温美人的猜测是对的，宣奉的心里只有事务，女儿的七七之期，都挤不出时间来对她说什么。
玉生香不禁疑惑起来，宣宗主到底对女儿是什么感情呢？当年，她们都还小的时候，宣宗主亲自教女儿习武，还传给女儿《亢龙有悔》，而玉生香，只有一个囚困住她的碧芍居。
然而，宣奉今年将近五十岁，无论是心计还是五感，都比他们两个年轻人要老辣。就在刚才玉生香和温珑陵惊讶的时候，他就感觉出不对来，他不动声色地把疑窦藏在心里，心里默默锁定着偷窥者的位置。
忽然，他察觉到有一个位置微微响动。宣奉骤然召唤出至阳至刚的罡气，往上一拍！
这时候，宣奉提起毛笔，玉生香和温珑陵看到了宣奉的手指，两个人惊讶地差点要喊出来！
今天，宣奉没有戴黑手套，他的指甲特别长特别长，长到诡异！而且指甲有折叠的痕迹，想必之前，都是折叠后藏在手套里的。玉生香骤然想起，缠骨娘的指甲，也是这样的！
宣奉没有给女儿烧纸，他仍旧坐在桌案前，处理烛螭派繁杂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