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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香影录

第 120 章 求道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爹爹,爹爹!我背的好不好?”贺无忧张开手,要他抱。

贺鉴丹将儿子抱在膝头,一本正经道:“无忧,这句诗的意思是,身为侠客,行事光明磊落,为民除害。纵使死了,声名也为人称道。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如此,记住了吗?”

在扶苏派的统领下,南方江湖越发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途不见匪,山不逢盗,路不拾遗,天下无贼。

只可惜,宗主贺鉴丹派出无数内外门弟子四下搜查魔头的下落,未果。

因贺家的家袍呈白色,下雪的时候,不见繁华,整个扶苏派一片白茫茫,偶有灰雁飞过,点缀两三笔玄色。

贺无忧抬眸,好奇道:“人人都说,爹爹是个能报仇雪恨的大英雄,是个武功高强的大英雄,那、那爹爹也是拿着剑,十步杀一人,为自己报仇的吗?”

百里芳菲心里一冷,唯恐儿子提起丈夫的伤心事:“无忧,不许胡说!”

贺鉴丹垂下眼眸,谁都看不清他的眼睛:“是。”

一个“是”字,柔肠百转。

贺无忧搓着拨浪鼓的手柄,又笑又闹:“我爹是英雄!我爹是大英雄!哈哈哈!我爹是英雄啊!”

稚子终究是稚子,久坐不住,贺无忧趁爹娘说话,扔下诗集,抓起拨浪鼓一溜烟跑了,徒留两个乳母在后面追得辛苦。

百里芳菲转身,坐在妆台前,信手往发髻上比量一支玉髓玳瑁簪:“孩子的话,夫君莫要放在心上。既然回来了,便好好儿休息,来,给宗主上茶。”

贺鉴丹接过茗茶,指尖拂开茶烟袅袅,并不曾尝。他转身,看着窗外簌簌飞雪,道:“芳菲,你可知道,当年我家灭门之后,我是如何得以苟活于世?”

这些过往,他从不主动提起。

百里芳菲心想,他灭门时,不过是黄口小儿,失了家园,定然在世上活得艰难。那些不堪的回忆,他不提起,她也不问。

雪色渐浓,遮掩人间风物。贺鉴丹背对着她,谁都看不清他的眉目。他淡淡道:“当年满门血流成河,我不过六岁,记得的事情都不多。有个乳娘,从小把我奶大,很忠心,是她一直养着我。没有她,我早就死了。”

他语气淡然,她却听得心惊肉跳。

她想安慰他,说一句“你受苦了”、“都过去了”,可启唇片刻,什么都说不出来。在浩大的苦难面前,言语实在显得苍白无力。

贺鉴丹轻叹了一声,继续道:“你知道吗?她为了养活我,不惜……彼时我们无家可归,她只好以身接客,来养活我。”

百里芳菲握紧了锦垫的流苏,声音微颤:“那……夫君,这忠心的奶娘,你报答她了吗?眼下,她在哪里?”

贺鉴丹低头,道:“报答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落在百里芳菲心头,重若千钧。

飞雪缥缈,纷纷扬扬,仿佛要掩埋一切。这一刻,百里芳菲恍然觉得,自己从未看透过自己的夫君。哪怕他是她的枕边人。

或许,不只是她,天下之大,四海八荒,从未有人能过看透他,看透贺鉴丹。

雪停了。贺鉴丹在大堂与温家山庄宗主温以荷煮茶议事。

温以荷看起来只是个单薄的小姑娘,但举止落落大方,言语不卑不亢,颇有宗主的风范。

温以荷柔柔道:“贺宗主可听说了?玉女侠醒来之后,正在泽云山筹建新门派,建筑亭台,整理典籍,如火如荼。想必这南方江湖,很快就有新的门派了。”

贺鉴丹由衷道:“如此甚好。”

茶烟扶摇直上,天地间有枯枝曳动的声音。

温以荷优雅地抿茶:“玉女侠所创宗派,仿佛要专为女子所设。这在江湖上,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崇拜玉女侠的姑娘,犹如过江之鲫,大概将来啊,她的门派里,会拜入很多女弟子。其实,早就该如此了。古人有言: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天下多少女儿受困闺阁,不得施展才华?”

贺鉴丹字字叹息:“当年师妹叛出濯雪派,她被脏了身子,不肯嫁给宣琅琊的时候,我也在。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只是耍个性子,终究还要回碧芍居。谁曾想,这一走,就是十年。我这个师妹啊……算是个有本事的人。”

不愧是温家山庄的人,温以荷饱读诗书,张口便道:“鸳鸯袖里握兵符,谁说女子不如男?”

说着,二人伸手敬茶,彼此饮尽。

贺鉴丹心中暗暗思忖,等自己死后,扶苏派必定重创,但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至于四分五裂。温珑陵终究是温家的人,定是要回到温家山庄。

这南方江湖,交给玉生香、温家兄妹、还有沧海派濯雪派等二流门派在旁辅佐,想必安稳得很,天下太平。

一家独大的烛螭派彻底陨灭,江湖上也不会有门派像它一样。再也不会发生明目张胆仗势欺人之事。

这样也好,也好。

贺鉴丹放心地阖上了眼眸,松了口气。

雪深的时候,阿泊寄也不松懈练武,天天期待着冒出罡气,嘴里喊着“长生天保佑”,手里舞动着摆招式的木剑,虎虎生威。

玉生香坐在檐下,一边调理着自己醇厚的罡气,一边尽职尽责地指导他:“哎——手抬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好了!出拳!没错,就这样!”

雪飘满阿泊寄的肩头,他也浑不在意,一心都在武学上。

温珑陵披着鹤氅,唤道:“西瓜,先进来歇一歇,雪下大了。”

阿泊寄摇摇头:“师娘,不大。”

玉生香咬着自己的一缕青丝,笑道:“你呀,别管他。”

过了小半个时辰,阿泊寄一边念着“天下第一、起死回生”,一边出拳舞剑,沉浸在武功天下第一的美梦里。

雪越下越大,师徒两个都不怕冷,温珑陵却迈入房中看书去了。忽然,大骆驼愤怒地奔跑而来,抬起前蹄,给了主人阿泊寄一个耳光!

啪!

玉生香:“……?”

阿泊寄:“……长生天啊。”

原来这骆驼的双峰落满了雪,它冻得龇牙咧嘴,只好来找主人抗议。

玉生香笑得直不起腰来:“快,把它拴在马棚子里!看把人家冻的!小骆驼可受不了这委屈!”

阿泊寄捂着脸跳了起来,用西域话说:“对不起啊!我这就带你避雪!”

师徒二人安置好了委委屈屈的小骆驼,面对面坐在檐下,点起暖烘烘的小火炉烤着手。

阿泊寄有些多愁善感,念叨着“我对不起骆驼对不起长生天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委屈得直要哭出来,眼角都红了。

玉生香哄他:“别难过了!你只是一个西瓜,不该承受这么多压力。”

阿泊寄含泪摇头,更忧伤难过了。难过着难过着,他竟然一边哭,一边在火炉上烤馕饼吃。

玉生香:“……”实在是不懂西域人的脑回路。

馕饼烤熟了,散发出浓厚香气。阿泊寄仍旧在哭,半点没有收敛的意思,还顺手分了玉生香半块儿饼。

玉生香:“谢谢。”

阿泊寄忧伤地自抱自泣:“嘤……我是个废物,我学不会剑法,学不会武功,修炼不出罡气,成不了天下第一……嘤嘤嘤!”

玉生香哭笑不得,给他擦眼泪:“瓜瓜,你是不是想家了呀?”

阿泊寄摇摇头:“成不了天下第一,学不会起死回生之术,我绝不回家!”

玉生香:“……那你可能要跟我待一辈子了。”

作为一个西域儿郎,阿泊寄身形高大魁梧,五官深邃,此刻却小鸟依人地靠着师父嘤嘤哭泣,模样十分滑稽。

兴许觉得抱着玉生香哭不过瘾,阿泊寄左看右看,一头钻进马棚,抱着他的骆驼又痛哭起来。骆驼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哼唧几声。

玉生香:“……”

阿泊寄情绪失控了:“长生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收了我去吧!啊啊啊!”

事已至此,玉生香也不再劝,只平静地看着他哭,任他发泄。她时不时伸手,给他擦擦眼泪。

足足半个时辰后,阿泊寄才停止了悲啼。此时,骆驼已经绝望地睡着了。

玉生香轻声问道:“瓜瓜,哭完了?”

阿泊寄有点儿不好意思:“哭完了。”

玉生香笑了:“我的天,哭了足足半个时辰。你还真是一位水做的男人!”

阿泊寄:“……”

玉生香凑近几寸,问他:“跟师父说,你为什么来中原?”

阿泊寄有心结,玉生香心知肚明。她只是不知道,他有怎样的心结。

他为何千里迢迢远赴中原?为何要修炼武功?为何追求长生不老之术?为何如此执着?

有片刻的静寂,玉生香抬眸看着细雪盈盈,眼睛粲若星辰,她的声音很温柔:“其实以前,我也曾自暴自弃地想过,我不想活了,老天把我收走吧!十六岁的时候,我跌跌撞撞初入江湖,连买东西需要银子都不知道,到处碰壁。好不容易有个门派收容我,它还被灭了,我们拼死抵抗也逆转不了。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她羽睫轻颤,“我说不想活了的时候,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不想这么活下去。”

雪风拂起阿泊寄一缕金色鬈发,又飘悠悠落下来。

玉生香拍拍他的肩,笑道:“行啦,振作点。当年我比你惨多了。无论多难,熬过去,以后都是谈资。”

阿泊寄如梦初醒般缓缓启唇,字字温润:“为她——”

玉生香:“什么?”

阿泊寄道:“我来中原、拜师习武、贪求长生、执着不放……都是为她。”

玉生香隐约记得,阿泊寄曾说过,他有个未婚妻,名唤“阿莲之”。

“她是我的未婚妻,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阿莲之。意思是长生天怀抱里的花朵。”

“西域的儿郎,讲求身体强健,像骆驼犊子一样才受欢迎。可惜我小时候染过疫病,身子羸弱,吃了好多牛羊肉都不见好。”

“姑娘们嫌我体弱,都不肯跟我一起放羊。我求她们,她们也不肯。孩子们都说,我被长生天抛弃了。”

“唯独她肯。她陪我放羊,摘下沙枣花编织花环,在落日的余晖下扮演我的新妻。她偷家里的牦牛肉,偷来给我补身体。我们在沙漠里追逐沙狐,沿着水源迁徙,夜里,我枕着她的膝盖,看幕天幕地的星辰……她指着星辰对我说,长生天没有抛弃我。”

“用你们中原的话说,正是‘青梅竹马’。你知道吗?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哪一刻不曾期盼着长大。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长大了,好娶她。”

洁白的头巾半遮他的面孔,阿泊寄缓缓抬起右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他胸前的水滴琥珀熠熠生辉。

阿泊寄闭上湛蓝的眼眸:“可是长生天真的抛弃我了。没等我长大娶她,她就离开我了,回到了天神的怀抱里。”

玉生香摸了摸他的头:“你们长生天说没说过?人间不如意之事,常八.九。”

“说过。”阿泊寄诚实道,“长生天还说,可与人道者,无一二。”

玉生香指尖划过他眉心,叹道:“小祖宗,你要学会适应呀。”

阿泊寄摇头:“她离开我后,我很多年都没回过神。”

玉生香道:“你现在也没回过神。”

阿泊寄倚着骆驼,长颈微仰,人间雪景尽入眼眸。仿佛正与他信仰的长生天对视。

“抚养我长大的阿姆说,在中原,倘若修炼了绝世无双的武功,劈山镇海,天下无人能敌,则能事事如意,起死回生也难不倒,可生死人肉白骨。所以,我……”

玉生香同情地看他:“瓜瓜,你阿姆把你坑得不轻。”

阿泊寄睁大了眼睛,分辨道:“阿姆说得是真的!师父!她九十多岁了,她无所不知,能与长生天对话!”

顿了顿,阿泊寄又道:“听了阿姆的话,我连夜收拾行囊,整整一个月,餐风露宿,不眠不休,终于抵达中原。”

玉生香看着他的眼眸,郑重道:“其实,你比我更清楚,她所言起死回生之术,是真是假。”

她想,所谓的阿姆编这一出,为的是安抚他,让他有个念想。无论什么时候,人总要有个念想,才不至于踏入绝望的深渊。

阿泊寄启唇许久,才道:“我信她。”

片刻后,阿泊寄再次满面泪痕。他像一只受伤的孤狼,仰着颈子,无声地哀嚎,贝齿都在打颤。

他嘴里说着相信,可理智已经撕破了信仰。

阿泊寄哭道:“我信她!我要武功天下第一!我要阿莲之!我要我的未婚妻……我要她起死回生!”

玉生香道:“这人间,没有长生不老,只有念念不忘。”

阿泊寄沉吟道:“念念不忘……”

玉生香道:“那些离开了我们的人,我们能做的,只有不忘记。”

顿了顿,玉生香起身,斜倚琐窗,眉目温柔:“与慕枕亭相交的这些年,她教会了我如何与苦难和平共处,教会我如何接受缺憾。我希望自己也能教会你这个,才不枉当你的师父。”

阿泊寄起身,莽莽跑入雪中,换了种语调说:“原来我苦苦追寻的,从来就没有答案——”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玉生香缓步迈入房中,月色入窗,寒霜隐隐。温珑陵秉烛夜读,知她靠近,唇角噙笑。她从身后抱住他,低头,赠与他一个深吻。

阿泊寄看着异乡明灭的灯火,心中有什么死去了,又有什么复活了,恍若冰与火纠结而生。

三年前。他骑着骆驼,踏过如雪的荒漠,穿过刺骨的风沙,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中原大地。

只为了追寻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这日,又逢雪降不止。

宗主夫人百里芳菲倚在锦榻上,金丝熏笼冒出热腾腾的暖意。她闭目养神,碎发披散,格外有慵懒美人的姿韵。

贺无忧从头开始背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忽然,贺鉴丹温柔的脸色微微变化。

贺鉴丹刚与长老议完事,一袭玉白家袍来不及脱去,便来见妻子了。他含笑道:“芳菲。”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贺无忧枕着娘亲的臂弯,一只手拿着诗集,一只手拿着拨浪鼓,背诗背得不认真,背两句就把心放在拨浪鼓上了,没个正型。

“不像样子,”百里芳菲赏了儿子一记爆栗,“把拨浪鼓放下,听话。否则等你爹回来,让他打你。”

百里芳菲叹道:“少浪荡,背你的诗。”

百里芳菲踏上软鞋,行云流水地服侍丈夫脱去外袍,换上家常袍服:“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贺无忧继续摇着拨浪鼓:“爹爹!”

百里芳菲笑道:“快,无忧,给你爹爹背你新学的《侠客行》。”

百里芳菲把他抱在怀里,亲昵抚着头:“你呀,生你不如生只耗子!你可听好了,最近江湖上不太平,不怕匪徒,就怕吃人舌头的魔头,你不许乱跑。也别再上学堂,只念家里的书塾就罢了。听到了吗?”

贺无忧把拨浪鼓摇得砰砰响:“哼,我爹是贺鉴丹,谁敢碰我?谁敢碰我?”

然而,贺无忧并不在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一心都在他的拨浪鼓上。

贺鉴丹捏了捏他的小手:“记得了吗?”

贺无忧坐在月白锦垫上,摇头晃脑地背着:“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噫吁嚱!”忘了词时,还不忘偷瞄几眼。

这时,青莲色的锦帘一闪,走进来一抹高大的身影,捧着糕点的丫鬟们纷纷行礼:“见过宗主。”

贺无忧笑嘻嘻地,有恃无恐:“爹才不舍得打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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