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关漫

所有类群，皆如是这般。对自己的出生地，有着本能的依恋和眷念。这是隐藏在潜意识里，对安全感的渴望。

从生而本能，到落叶归根，都不过如此吧。

欧布拉捶胸顿足地懊悔，自己千辛万苦地搜遍了孩子失踪的山脊，却没有想到回来领地的巢穴，来看一看。

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和冰凌花，傲霜斗雪，姹紫嫣红，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和暖的阳光穿透云层，高高地俯瞰着升腾的薄雾冥冥。

兴安岭的春天，一片生机盎然。

群山逶迤，山地大猩猩家族的领地位于始祖林里，树木最密集的阔叶林地，占据了整座山脊。

悲痛混淆了无尽的悔，侵蚀着慈母的心脏，欧布拉忍不住呜咽连声。哭声悲惨凄切，艾伦也不禁悲从中来。

他轻轻地舒展开孩子的小身体，只听“咯”地一小声轻响，是骨骼断裂的声音，吓的艾伦急忙停了手。

抚摩着孩子小小的遗体，看着欧布拉捶心捣肺般的痛苦。一种久违的情感，撞击着艾伦的灵识。

在这之前，他对亲情，并没有那么深刻的领会。他的灵识因战斗而燃烧，心性因生存而空洞。生在兴安岭的阿拉斯加犬类，他向来如此，独来独往，并没有渴望过，也没有体会过族群的强大。

跃生门到了蛮荒的始祖界，他一直以为，活下去，活到跃下一界的重生之门，才是唯一的目的。

可是，从欧布拉的身上，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像荒野中燃起的一星烟火，他的始祖界，亮了起来。

“我们要找出引发的森林火灾的凶手，以告慰那些火灾中消逝的生命……”

欧布拉抬起糊满泪水的脸，望着艾伦，点了点头。

红橡树下，艾伦用树枝挖了很久，挖出深深的坑洞。

欧布拉捧着孩子的身体，连同破败不堪的巢穴一起，放了进去。那是他父亲，为他出生的礼物。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森林火灾，这个孩子很可能是猩猩家族优秀的王权继承者。

一阵清风吹过，几粒山土刮落在孩子的身上。欧布拉赶紧又抱起孩子，轻轻拂落他身上的尘土。

艾伦看着，心里酸酸地哀痛。他忽然想起什么，跑开去，拾起孩子曾经叼食的树枝，递到欧布拉手里。

欧布拉明白了艾伦的心意，把树枝连同孩子一起，轻轻放回巢穴里。

一把把山土，散扬开去，带着母亲的祝愿和祈祷，自责和悲痛。

那张黝黑褶皱的小脸庞，渐渐被掩没。

欧布拉的心，被悲痛与悔责塞得满满的，她的手掌合拢成碗状，狠狠地拍打着胸脯。不停地在原地打着转转，仰天悲号。啸声凄婉哀怨，穿透云层，回荡在领地的上空，传出好远，好远……

周遭的树丛，忽然躁动起来。

红橡树后，闪出一个高大瘦弱的雌性山地大猩猩，是姆妈。

接着，两只，三只……

老老少少的山地大猩猩越聚越多。曾经胡巴家族被山火驱散的族众，经过整个冬天的蛰伏与苦痛，终于重新聚拢回胡巴家族的领地。

在老猩猩王胡巴死后，聚拢在王后欧布拉的身边。

“欧布拉，星星保佑，你还活着。”

姆妈拳步舒缓地走到欧布拉面前，脸上挂着喜悦的泪水。

“姆妈……”

欧布拉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

“胡巴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哦，我回营地去找过你们，恰好看见他的灵魂归属的那一刻……”

姆妈的眼神痛苦地暗淡下去，使劲地抽了抽鼻涕：

“那场火灾真是太不幸了，夺走了许多类群的生命……”

厚重的云层，笼罩着辽阔而茂密的红橡树林，迷雾朦胧，寒意料峭。苍苍林莽，给山地大猩猩提供了温暖的巢穴，和丰裕的食粮。毕竟，他们的食量惊人，且，为了保证生命的持续，他们不分昼夜地，时时刻刻处于进食的状态。

挺拔的山脊，已经看不出被焚毁的痕迹。丰盈的绿意，荡涤了冬的荒芜与颓败。铺满了焦黑的山地荒丘，繁茂而昌盛。

她轻轻地捧起他，凉凉的，硬硬地的小胴体。一小截干枯的树枝，从干瘪瘪的嘴的位置，滑落下来。枯枝的顶端，已经被噬舐得光滑。

那截干枯的树枝，一定是被当成了妈妈，被吮吸，被倚赖。

欧布拉弯下腰，探着脑袋，仔仔细细地审视着。

残雪消融，鹅黄的嫩芽破土而出。整个始祖林里，笼罩着稀薄的雾霭，静谧而神秘。

昔日，猩猩家族头领们商议事情，和发布命令时蹲坐的红橡树，依然挺拔高耸。如铁塔丰碑般，昭示着族权的威望凛然。

山地大猩猩族群的胡巴家族的头领，却已不在了。

艾伦的叫声，惊觉了沉浸在缅怀之中的欧布拉。

那是一具出生不久，便夭折的小遗体。全身的毛发，已经脱落干净，不知道被寒风吹散到哪里去了。曾经光滑的肌肤，经过了整个冬季的磨砺，早已被风干，漆黑起皱，纹理复杂，一如没有温度的石头。眼窝里空空洞洞的，深不可测的枯井般。细巧的四肢，连同脆弱的小躯干，倭缩成拳，倾诉不尽世间的忧愤与悲凉。

这是那个失踪的孩子，老胡巴的最后一脉骨血。

泪水顺着欧布拉深陷的眼窝儿，汹涌地流出来。

欧布拉仔细地摩挲着粗糙的巢穴边缘，不禁心里阵阵酸楚，阵阵悲伤。

“快看，那里面是什么？”

她无法想象，山火肆虐的时候，这么小的孩子，是凭着怎样的记忆，找到了自己出生的巢穴？

他一定等了很久，盼了很久，祈望妈妈温暖的怀抱，和爱抚。

巢穴里，卧着一具尸体。

小小的，黑黑的，布满了褶皱，萎做一团。犹如在妈妈的身体里，尚未出生的样子。包裹在风干的，皱皮下的骨骼，隐约看出，是山地大猩猩的雏形。

头领胡巴为王后欧布拉，精心垒制的新巢穴还在。那棵高大粗壮的枞杉的树洞还在。经过了山火和严冬的蹂躏，巢穴的树垫和枝网，早已破败成朽枝腐叶，成了黑乎乎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