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旌万里

怀文心头一片冰冷，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长弓，眼中射出的箭矢已经被一名拼死跃出的高句丽贵人亲卫用身体挡下，尽管势大力沉的一箭射透铁甲将那名护卫钉的一头栽倒，眼见也是不活，但被他压在身下的那名敌将正奋力拉拽身上的尸体，显然并未受创。

如若此箭速度再快一分，或者和怀文瞄准的一般射到敌将脆弱的脖颈而不是偏到前胸位置，一切都会不同，但此刻已然大事已去。

少年神射手不敢去看那些对他报以全部希望的袍泽，只好仰面看向天空，许多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眼中几乎要蕴出泪来，胸中除了对自己的愤恨剩下的只有不甘。

自古就有临阵不过三矢之说，按照大隋军律，弓箭手临阵一百五十步方射，但有不到一百五十步擅射者立斩，就是防止无效射击白白扰动其他弓手的节奏。

但怀文对自己有信心，这种信心既来自从小高强度弓马训练打下的基础，更来自于对自己卓绝天赋的了解，身量在这个时代都算不上高大的他却能拉的动一百五十斤的强弓，眼下他手中这把长弓就不是隋军配发的制式弓箭，而是他自行配置的一百五十斤硬弓。

以这般强劲的弓力，在三百步的距离上杀伤身披铁甲的敌人并非全无机会，当然前提是射的中。

心间的寒意如潮水般退去的无影无踪，涌上心头的是劫后余生的激动，怀文再顾不上感伤，凝神细听，果然听到了熟悉的军鼓声，正是大隋的“破阵乐”！

再看向远方，凭借着弓手超出一般人的视力，怀文甚至隐约看到了在林间摇晃的旗帜。

转眼间形势巨变，隋军士气大振的同时高句丽人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前一刻还得意洋洋的他们纷纷丢开正在围攻的隋军向后退去，生怕自己被这些隋兵黏住耽误逃跑，每一个高句丽人都很清楚，尽管在山地密林中他们能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屡屡杀伤隋军小部队，但在大军对垒的交战中他们还没有获得过一场实打实的胜利。

怀文花了足足五个呼吸才算略略平复了激动的心情，袍泽们的喊声就又打乱了他的情绪。

“傻狍子，发什么愣啊，快，快射他！再来一箭！”

这是武大的喊声。

“发什么呆！富贵就在眼前！快射那个乌龟王八啊！”

这是刀牌手余庆的声音。

弓箭手怀文也立刻反应过来，再看向之前那名高句丽敌将，之间原本围聚在他身前的众多敌兵已经是一片慌乱，有的普通士卒想向外散去逃生，亲卫们则想上前拉起自己的主人，至于那敌将本人，才刚刚奋力推开自己救命恩人的尸体，尚未从地上爬起来。

怀文没有丝毫犹疑，弯弓搭箭。

这一次刚刚那种沉重感觉已经全然不见，原本干涩的口中涌出唾液，当初教授他弓术师傅的教导又回响在脑中。

“你记住，只要手不发抖，口中不干，就射无不中！”

崩的一声弓响，长箭离弦而去。

伏宝哥，我或许今天才算弓术大成了吧。

面前这名高句丽将领似乎已经被优势的局面冲昏头脑，大意的过分，竟然大咧咧的站在还在战斗的敌军面前，将自己置于一览无遗的位置。

按照常理而言，几人所在的这支隋军小部队是进行侦察的轻兵斥候，绝没有拖着沉重且装填麻烦的巨弩侦察的道理，而能在三百步外射杀敌人的强弓手在任何军中都是极少数的顶级精锐，在突厥是为金雕射手，必抽取担任大可汗的亲卫亲兵，在高句丽则被称为“冠军”，必委以百人将之职充入禁军，就是在大隋朝也会获得专门的“虎射”称号，往往调入两京所属兵府效力，在前线的一支轻兵隋军中遇到这样的弓手几率非常之低。

高句丽护卫们猛的推开四周簇拥的人群，和一般士卒不同，他们这些贵族亲卫按照国中制度属于主人的私属，一旦主人有失不管战事胜败全部都要随之斩首殉葬。

箭矢不管任何人的想法，仍旧沿着自己离弦那一刻就已固定的轨迹猛然射向敌将，最终与一片铁制甲片碰撞在一起，单薄的铁片竟挡不住它沉重的去势，迸射出一捧火星，随之而后便是铁制箭簇射入肉体的声响沉闷的响起。

怀文从未像今此这般觉得手中箭矢如此沉重，扣住弓弦的手今日第一次有了微微颤抖，若在平日里便是射上几百箭也不会如此。

对于绝大多数弓箭手而言，三百步都是一个不值得尝试的距离，要知道一般只有依靠机械力量的弩才能在这种距离拥有杀伤力，部分巨型床弩甚至可以在惊人的六百步完成杀伤，但依靠人力拉动的弓在这个距离杀伤力已经极度衰减。

甚至可说若不是有怀文这般刻意低调压抑自己表现的人，这个几率应该是零。

有机会！

高句丽将领戴着该国贵族独有的高冠，打磨的银白发亮的铁甲之外还装饰着两束橘色丝绸，虽然是在山中的伏击作战却绝没有半点隐匿的意思，似是自觉大势已定嫌看战场看的不够清楚，竟又往一块突起的横石上走去，簇拥的亲卫为石块所阻，让开了几道缝隙。

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远处看向隋兵的敌军人群中也有人看到了弯弓搭箭的这一幕，立时便发出大声的呼喝，守护贵人的亲卫们反应极快，就要持盾护上前去。

崩的一声，长箭离弦，势若流星飞射向前。

长箭离手的那一瞬间，怀文的心头立时一沉，凭借神射手千万次打磨出的直觉，他敏感的意识到这一箭或许不如人意。

机会只有一次，年轻箭手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却暂时没有作动，只是默默观察着敌将的一举一动，搭在背后的右手双指如勾，暗暗抓住箭壶中的一支铁簇硬箭。

身侧的几名袍泽有人敏感的发现了少年人异样的举动，都默契的闭嘴不发一语，只有几道期翼的目光默默投射到少年和他的长弓之上。

正在此时，怀文的耳畔听到一声充斥着喜悦的大喊，嗓音是熟悉的武大。

“哈哈哈，援军来了！老天爷不肯收咱们几个，快听，是咱们大隋的军鼓声！”

弯弓，

搭箭。

在敌军即将展开最后的总攻前，这已经是怀文等人唯一的生机，若能一箭射杀敌将，高句丽人必将暂时陷入混乱之中，几人或许可以借机逃生，如若不然就只有闭目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