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个徒弟都是一代宗师

毕竟大家都只看到她掉眼泪，却不明白这眼泪背后的意义，总之在别人眼里是好事就行。

小舅是晚婚，婚假和这两年攒下来的年假放在一起休，七七八八加起来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所以婚礼后，他和小舅妈决定在老家多待半个月。

那天小舅和幼时好友相约一起去钓鱼，原本要带着小舅妈一块儿去，但小舅妈店里临时有事，老板急需一个表格，打电话问她能不能帮忙赶出来，原本请长假就已经心怀愧疚的小舅妈马上满口答应，于是她就留在家里办公事。

在姥姥眼里，她儿子是这个世上顶顶好的男娃娃，事实上，小舅也确实优秀。

从小他就爱学习，或许也有些天资聪颖的成分在里头，所以他的成绩一直都是遥遥领先的，小学更是连跳两级，那些年他成了姥姥的心肝宝贝，成了我们家的招牌。

在我记忆中，只要是逢年过节，有亲戚朋友来家里拜访或串门时，姥姥总要把小舅推到人前，从最初的表演背唐诗，到后来表演做算术，每次小舅受到夸奖，姥姥都恨不得笑出满脸褶子。

小舅看出气氛不对劲，走进卧室里问出了什么事，姥姥不以为意地说，我就是问问她怎么认识的你，按说你俩学历差得多，不在一个层次，应该没什么场合碰到一起的。

姥姥以为这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没想到却触怒了儿子，小舅字正腔圆地告诉她，妈，不管你愿不愿意，她都已经是我的合法妻子，如果你不能尊重她，那以后我们俩就少回来，不碍您的眼。

姥姥石化，这是小舅第二次忤逆她，第一次是结婚，而这两次，都是为了同一个女人。

半个月后，小舅和小舅妈从老家出发，去了海南度蜜月，之后直接从海南回了上海，这中间只给姥姥来过两次电话，姥姥异常失落。

很快，姥姥就找到了另一个正大光明插手小舅婚后生活的理由——催生。

那年十月，姥姥收拾了行囊，在众多老邻居的艳羡中登上了大巴车，她说她要去帮小舅妈调理身体。

姥姥去的那天没告诉小舅，她是在车子上了高速之后才说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姥姥的日常都是搜罗各种补品，还监督着小舅和小舅妈调整作息，我经常能从她的朋友圈看见她汇报战果，不是今天给小舅妈熬了一味补血益气的中药，就是明天炖了一锅黄灿灿的鸡汤。

说句实话，我隔屏幕看着都腻，也不知道小舅两口子是如何忍受的。

好在第二年开春，喜讯传来，小舅妈肚子里有了个刚刚发芽的小不点。

就在全家都期待着小舅妈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落地时，现实却给了我们全家一个措手不及。

在小舅妈查出怀孕的第二个月，孩子的胎心突然消失，医生叹气，说凭她的经验来看，应该是胎停育，建议住院流产。

姥姥不信，又陪着小舅妈跑了好几个医院，可惜都得到一样的答案。

那天小舅妈给小舅打电话，小舅倒是没太伤心，而是担心小舅妈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小舅打算第二天陪小舅妈去住院，没想到当天夜里，小舅妈突然肚子疼，送到医院时，孩子已经自然流产。

后来是做清宫手术和各种检查，折腾到第二天，小舅妈才被允许回家，一回到家，姥姥就给我妈打电话，痛斥小舅妈这里不好那里不好。

不是说小舅妈喜欢熬夜就是说她饮食习惯太差，说到伤心的时候，姥姥干脆哭出了声，在我眼皮子底下她还要偷摸让你弟给她带烧烤奶茶的，上班的时候背着我还不知道要怎么着，我叫她辞职在家休养，非不愿意，现在孩子没了，她高兴了……

姥姥的话没说完，对面就传来一阵杂音，接着就是小舅的低吼，妈，你要在这待着不舒心，那你就回家去吧，我能照顾她……

我心里大惊，自从小舅妈进门，小舅好像真的变了，变得敢反抗了，敢和姥姥说不了。

大概是过了一个多月，姥姥真的回了老家，是小舅送她回来的，小舅妈没来。

第二天小舅走的时候，姥姥还没忘了施压，身体休养好了，就赶紧备孕吧，这回你们自己管自己，我保证不去了。

姥姥说这些的时候，小舅正在往后备箱里塞土特产，他手下一顿，语调生硬，医生说得半年后才能考虑。

姥姥愣在那，我们大家也都愣在那，直到小舅踩了油门说再见，气氛好像才恢复正常。

姥姥人不在小舅跟前晃了，可是信息一天没落，电话恨不得一天照三顿打，终于在大半年后，小舅妈再传来怀孕的好消息。

只可惜这次情况也不好，小舅妈刚查出怀孕没两天，就出现了和上次一样的情况。

那之后的几天里，姥姥仿佛精神都受了刺激，总来找我妈，絮絮叨叨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小舅的婚姻不让她如愿，子息也不让她如愿。

小舅从小到大都是她在众人面前炫耀的资本，可到了结婚生子这两个重大人生关卡，却好像突然偃旗息鼓了一样，姥姥想不通。

想到钻牛角尖的时候，姥姥甚至会嚎啕大哭。

可谁也没想到，暴风雨还未至。

小舅妈养好身体后，姥姥又开始了催生模式，可接下来的两年里，小舅都以各种理由拒绝，要么是刚升了职，没时间考虑，要么就是最近应酬多，沾了烟酒，不适合。

时间长了后，姥姥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小舅这就是不想生孩子。

那阵子姥姥像魔怔了一样，给我妈打电话，给在外读大学的我打电话，让我们去探小舅的口风，可小舅总是打哈哈，说早晚要生的，何必急在一时。

大三那年寒假放得早，于是我先去了小舅那儿，想着玩几天，没想到姥姥突然打来电话，说身体不适，于是小舅两口子和我一起赶回了老家，到家才知道，原来姥姥是故意诓小舅回去的，在此之前，小舅已经有两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

尽管心里不愿意，小舅还是答应过完春节再走。

除夕夜，我们一大家人都聚在舅舅县城的婚房里吃年夜饭，一开始的气氛很好，可姥姥却突然又把催生的话题拉出来，小舅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见小舅拉下脸，姥姥说话也顾不上好听，她直接把头扭向小舅妈，是不是她身体不行，压根生不了孩子？前两次怀孕都没保住，当时我就怀疑她以前生活不检点，儿子你别让人骗了还当大傻子……

姥姥越说话越多，小舅手上一双筷子拍在了饭桌上，妈，实话跟您说了吧，小敏身体不太好不错，但不想生的那个是我，我们商量好了，这辈子都不要孩子！

全家震惊。

不等姥姥发飙，小舅接着往下说，我不想生个孩子出来，跟我一样当傀儡！

姥姥颤抖着声音问，你什么意思？

小舅很冷静，妈，您回头想想，这些年我难道不是您的傀儡吗？小时候就因为我考了一次第一名，后来您就压着我每回都得拿第一，得不着回来就是一顿打。

是，我争气，可您想过没有，我那争气都是您用柳枝藤条给吓的。

您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来过年吗？因为从大年初一开始，您就会把人往家里招，然后逢人就炫耀，说我考试考了多少分儿，拿了几个第一名，被保送研究所了，被保送博士生了，被哪家跨国大公司招过去工作了……每年都是听这些，我听得特别心虚，您知不知道外边儿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孩子？

您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中秋，亲戚朋友邻居都聚在一起赏月，您非得拿出一张物理卷子来让我做，半小时内必须做完，我做完了，但最后一道大题的结果算错了，您当着那么多人面儿揍我，我那时候都多大了？十六岁了！您上来就是一脚，还把我钓鱼竿给折了，我就一次都不能错吗？

您非逼着我生孩子，生出来再让您压着读书学习吗？学不好再打？和我小时候一样被抽手心儿？被您踹心口儿？

我上了大学，您还让我把读完的书都给寄回家来，就为了逢年过节时您好和人炫耀说，看呐，我儿子从小爱读书，这几柜子里都是他读完的，您知不知道我有多窒息？

您不满意这个儿媳妇儿，可您知道这个儿媳妇儿救过我的命吗？

小舅一边说一边流眼泪，说不下去的时候，小舅妈轻轻叹气，走过来抬起小舅的手，把袖子卷起来两道给我们看，左手腕上触目惊心的几道划痕。

小舅比我大十三岁，我念幼儿园大班的时候，他正好考上大学，打那开始，他就是我的人生目标，不是我自己列的，是家里人要求的，他们都说，老话说得好，外甥多像舅，你小舅这么厉害，你可得好好学着。

进了大学的小舅像个上足了发条的闹钟，经常半夜十一点还在看书学习，周末和家里人打电话，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图书馆。

其实一开始小舅是不想在老家大办的，只说相近的亲戚朋友一起吃个饭就好，可姥姥不同意，非得大操大办，一来为回收她这么些年散出去的份子钱，二来为向外炫耀她的宝贝儿子结婚了。

虽然小舅妈不是姥姥理想中的儿媳妇人选，可当着外人，她还是得表现出激动和开心。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姥姥好几天缓不过来劲，她看了小舅发来的照片，那姑娘长相普通，身材普通，听说家乡还远在千里之外，姥姥一口气都差点没能提上来。

小舅妈进门那天，姥姥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外人都以为是高兴，只有我们家里人知道，她是因为不满意这个儿媳妇。

姥姥总让小舅把他看过的书往家里寄，说是收藏起来，为此姥爷专门打了个木柜子给他放书，挨挨挤挤满满一柜子，后来放不下了，姥爷又开始着手打第二个，他说那是小舅用功的证据。

大二下半学期，小舅就获得了保研资格，研究生一年级时，小舅又拿到了免费硕博连读的资格，这让我们整个家族都觉得光荣，尤其是姥姥，恨不得逢人就把儿子拉出来炫耀一番。

小舅毕业的第二个月开始，她就化身催婚老母亲，隔着电话给小舅规划，要他抓抓紧，找个学历工作都相称的姑娘。

姥姥明确表示不同意，没想到一向乖顺听话的小舅却也硬气了起来，说他非卿不娶，如果姥姥不同意，那他就一辈子不结婚。

这话戳了姥姥的肺管子，再不情愿也只能点头，比起娶个不顺她心意的儿媳妇，不结婚好像丢脸在先。

就这么自我安慰着，姥姥替小舅张罗了结婚。

姥姥大手一挥，不急不急，他进了好单位，还怕没有好姑娘吗！

我们都以为姥姥真的淡定，结果她是装淡定。

姥姥趁小舅不在家，踅摸了个理由找小舅妈聊天，她一会儿像调查户口似的问小舅妈娘家的人员关系，一会儿又考古小舅妈和小舅的恋爱过程，提到俩人相识之初，姥姥突然无厘头地问小舅妈，像你们这样学历的，遇上博士生的概率应该很低吧？

正在敲键盘的小舅妈整个人都愣在那，嗓子眼里卡了棉花似的，脸都憋红了，正巧这时候出了门的小舅又返回来，说是买好的饵料忘在了冰箱里，刚好就碰上姥姥在为难小舅妈。

那时小舅敷衍着，总说会放在心上，但这一拖就是两年，直到几个月前，姥姥彻底坐不住，托人给小舅介绍了一个做医生的姑娘，听说是我们老家县城的，但如今和小舅一样都在上海。

没想到小舅连面都不愿见一次，反倒是直接给姥姥劈了个大雷下来，他要结婚了，娶一个普通大专毕业的外地姑娘，那姑娘还比她大两岁，在上海一家连锁餐饮店做分店长。

小舅博士毕业的时候28岁，那会儿家里人打趣一般地问姥姥，有没有替小舅的人生大事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