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个徒弟都是一代宗师

在细分栏能看出，挂号费检查费和住院费都在正常范围内，令人咂舌的是其中一项注射费，仅仅一针，价格就达到了七十万出头。

秦玉上网查了，那药是从美国引进的，专门治疗一种基因罕见病，医保还不能报销。

当下民生问题是大热，尤其是普通老百姓的看病就医难，早就成了很多人关心的话题。

哎呀现在跑新闻好难呀，同志们有啥素材分一分呢，都攥手里一个人也做不过来呀，我这周要是再没好的选题，头儿肯定要削我。秦玉微闭着双眼求救。

吼了两嗓子，还真求仁得仁了，对面同事商娜起身把下巴搁在网格上，神秘兮兮地问，我这儿有一个，你要不要？

秦玉立马来劲，一看是商娜，她有些犹豫。

小患者已经出院，秦玉没头苍蝇一样，找不到任何信息，所以她只能先去医院探探情况。

结算单显示是神经内科，秦玉就马不停蹄地去了。

医院是最接近生死的地方，进到那个环境中，能激起人内心中本能的敬畏。

秦玉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看病人和家属的嬉笑怒骂，看了好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她干脆自己挂了个号，她想，要了解的详细些，还是得深入到病友当中去。

秦玉在诊室门口排队，站她前面的是一个大妈，正捧着手机和电话里的人聊天，带方言的普通话直往秦玉耳朵里钻。

要真不是好病，我就不治了，留下钱给儿子娶媳妇，活这么大岁数早够本了，又不是前两天那个小娃娃，花七十多万出去，最后还治不好，得一辈子用钱续命。

秦玉在后边越听越觉得大妈嘴里那个花七十多万续命的小娃娃就是她这次来医院的目的。

等大妈挂了电话，她立刻压着声音套近乎，大妈，您刚才说的小娃娃，是不是前几天在这住院来着，还花了不少钱？

大妈不疑有他，立刻叭叭开了。是啊，才一岁多，可怜哟，得亏家里有钱，不然医生说他都活不过两岁去……

噼里啪啦一顿说之后，大妈上下打量着秦玉，语气狐疑，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玉故作苦笑，我有个外地朋友的孩子好像也得了这病，我听说这医院前几天治了一个嘛，就过来看看，寻思着能不能帮我朋友问问情况。

这么一说，大妈立马表示理解，还热心地给秦玉赠送了不少素材。

大妈说那个小男孩入院时情况危急，医生在抢救过程中就不停和父母确认，是否要花天价注射那保命针剂。

而且小男孩出院当天，医生再三叮嘱他父母要定期带孩子回来复查和打针，也就是说，那天价注射液，后面还得继续打。

秦玉边听边拿笔记着，很快就记满了两页纸。

后来大妈进了诊室，秦玉就偷偷走了。

拿到她想知道的信息，她得赶紧回社里整理出来。

素材不多，但足够吸引眼球，秦玉连夜加班赶出了样稿，主编看了后两眼放光，直呼一定能火。

然后问秦玉有没有找到患者家人，最好是和当事人沟通一下，拿到更多的资料。

做报道嘛，还是要讲求一个实事求是，这样我们就可以当成两期来做，第一期用这个天价结算单吸引公众眼球，炒热话题，第二期我们可以放当事人的采访，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泪点痛点等等……

主编吧啦吧啦说着，嘴角漾着笑，似乎流量和热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秦玉一边开心一边犯愁，开心的是这个选题的可塑性还挺大的，做好了她这个月的奖金就不愁了。

愁的是，她在医院问了那个热心大妈，是否知道患者的家庭信息，比如住哪，父母电话号码多少之类的，可惜大妈不知道。

听说是外地人，这你得问医院，他们肯定留着信息呢。大妈无奈摊手。

秦玉在心里自嘲。我这是曝光医院收费高，人家不把我撵出去就不错了。

后来的几天，秦玉又去了两趟医院，可惜没能联系上患儿亲属，这个报道就一直搁置着，期间她做了另外两个选题，都反响平平，没能激起什么水花。

看着主编越来越臭的脸，秦玉心一横，决定把天价药的选题放出来，还想好了第二步怎么走。

采访不到当事人，那后续我就搜集一下其他罕见病家庭的素材嘛，这药费是事实，罕见病家庭的痛苦也是事实。秦玉劲劲儿地给主编拍胸脯保证。

当天晚上，秦玉的稿子就发了出去，发之前她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透露患者姓名和医院。

第二天秦玉到公司，同事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跟她说话，有些恭喜她又爆了一篇热点，有些偷偷问她那结算单哪找来的，太震撼了。

秦玉下意识看了商娜一眼，然后抱拳。谢了啊。

商娜微笑点头，众人明了惊呼。你俩这是相爱相杀吗，这么好的素材都能拱手相让？

秦玉也笑，扭着腰进了主编办公室请功去了。

话题如愿被炒热了，报社接到很多电话，有问是哪家医院的，也有催促着赶紧出下一期的，还有的给出了主意，要求报社往哪个方向调查。

巨大的欣喜裹挟着秦玉，主编一天之内夸了她好几趟，她一边高兴，一边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果然还是人民群众力量大，有些点子和思路，她自己都没想到呢。

可热度居高不下，事情却开始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当天下午，一大批网友自发在市卫生局门口聚集，要求官方给出解释，这是什么药，费用这么高，高的理由是什么？

稍微理智些的和秦玉一样，去搜索了一些资料，然后发出还算克制的询问：我们理解这药的特殊性，也接受它高价格，可高到天价，是不是离谱了些？

部分不理智的，甚至同样有用药需求的一些人，则情绪激动，不停宣扬说，正是因为有这些挥金如土的人，才惯得医院狮子大开口，结果就是富人能活，穷人连生的权利都没有。

这一下就戳到了大部分人的痛点，舆论迅速发酵，有人愣是从那张做了处理的结算单里头扒出了医院和患者姓名。

一时间，人民医院和市卫生局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群情激愤。

报社接到的电话越来越多，秦玉心里开始有了隐隐的不安，她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她开始担心，患儿家属会不会也因此被打扰到了。

怕什么来什么，第三天，事情还在继续发酵，尽管医院和卫生局都出来辟谣和解释了，说药品定价的决定性因素有很多，他们只是照规定办事，可不买账的人还是很多。

人的扎堆心理简直可怕，尤其是遇到这种争议性特别大，又容易代入自身的问题，个个都能化身为正义使者，混在人堆中，企图借机谋一些福利。

更要命的是，有网友顺着患儿名字，扒出了他的家庭信息，包括父母工作以及家庭住址等等。

秦玉也是从网上才得知，患儿就是本地人，父母都是某大型私企的高层管理人员，这消息一出，更是给了闹事者们可以扯皮的借口。

你们看吧，这药果然就是给有钱人准备的，穷人哪有那个命……那几天，网上的评论都是类似这样的路数。

秦玉只觉得头疼，这不是她预想中的效果。

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患儿家长公开发声指责报社和记者。

患儿母亲发布了一则小视频，真人出镜，有条有理。

先是承认天价结算单就是他们家的，而后交代了一下大概情况：我儿子一岁确诊脊髓性肌萎缩症，我们运气好，当时国内已经引进了特效药，所以我们当即就决定给孩子用上。

到现在半年时间，我们已经用了三支。

价格高是真的，但救了我孩子的命也是真的，如果不是这药，可能我儿子现在也没了，所以我们全家都感谢医院。

这钱我们花的心甘情愿，只要能留住孩子，倾家荡产我们都愿意。

有些网友人肉我和孩子爸爸，说我们是某某公司的高管，确实不错。

但我想问问你们，这有什么错吗，我们努力读书拼命工作往上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偷不抢，碍着谁了呢？

我们花自己挣的钱给孩子看病，说破大天去都没问题吧？

有人说是我们这种人惯得医院这样高收费，那难道为了把价格打下来，我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送命才是正确的？

况且，药品的研发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和人力物力，这些科研成本不是钱吗？

请大家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再发声，我孩子这个病，无药可治，一生都需要这个药延续生命，我们只要供得起，就会一直供下去。

比起钱，孩子的命才是我最重视的。

说到最后，患儿母亲深呼吸。我还想问问首发这条新闻的报社和记者，你们为公众发声，就是这样引导舆论偏颇的吗？

秦玉仿佛挨了一记闷棍。

一时间，网上又出现了别的声音，质问报社到底有没有经过严密核实，发这种有争议的稿件出来博眼球。

还质问记者究竟有没有下限，拿人家重病的孩子做热点赚流量。

那两天，秦玉走路都低着头，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人扔了烂菜叶子臭鸡蛋。

发出去的稿子泼出去的水，秦玉想往回撤，可稿子能撤回来，民众的讨论和关注却收不回去。

这边秦玉在网上的叫骂声中心慌慌，那边主编也暴跳如雷：“事情没有了解清楚你就往外发，你是第一天做新闻吗？

现在家长要告我们，说我们未经同意发布隐私，致使他们被网友人肉，孩子的病情也彻底曝光，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这下怎么搞？”

秦玉头皮发麻，说她找当事人去协商。

费了老大的劲，秦玉终于把患儿母亲约了出来。

俩人面对面坐着，秦玉自觉矮了一截，说话都唯唯诺诺，实在对不起，我们做了处理，但还是被人挖了出来，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错……

大概因为秦玉的态度还不错，对方倒也没有太为难。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当记者，不想着实事求是报道，光奔着制造矛盾去，现在就往歪路上走，往后在这行还怎么待？

你知不知道，孩子得病的事已经压得我们一家喘不过气了，我们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那些同情的嘲讽的目光，对孩子成长也不利。

再一个，我们有条件给孩子用药，这是我们的自由和权利，我们并不想拿这个出来说嘴，现在罕见病的发病率那么高，很多都还没有特效药，我们是不幸中的万幸，哪还有精力去管别的？

对方苦口婆心地说着，秦玉越听越自惭形秽，主动提出发稿澄清并道歉。

最后对方看她年纪不大，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是真的要告你们，就是一口气顺不下去。

明明之前你们报社有别的记者联系我，我很明确地告诉她，不希望这张图片曝光，她也答应了我不会贴出去，结果你们还是给我挂在了网上……

一直认真听着的秦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道，有人找过你？

对方点头。啊，那姑娘还给我看了证件，叫商什么来着……

秦玉一颗心突突快要跳出胸腔。

回到报社，秦玉堵着商娜对质，商娜毫不闪躲，是啊，我找过，那时候他们还没出院呢。

秦玉肺都快气炸了，既然你和人家达成了不报道的协议，为什么不告诉我？

商娜笑说，你当初只是要素材，我给你了，但我也说清楚了，做不做你自己决定，我想着万一你本事大，能说服事主同意呢，我哪知道你为了制造热点，事情没调查清楚就敢发出来，这能怪我吗？

说完，商娜径自往茶水间去了，身边另一个同事拉了秦玉一把。

哎，听说我们组的组长调到B组了，我们这边要内部竞选一个，你说她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给你挖坑？

秦玉先是石化，然后苦笑。

哪怕真的是商娜蓄意挖坑，也得她自己往下跳，否则没人能坑得了她。

这次栽这么大的跟头，完全是她咎由自取，谁都怨不得。

不经意间，秦玉瞄到办公桌上的记者证，一张脸火烧火燎的烫。

她突然想起，当初选择做记者时，一再暗暗告诫自己，千万要行使好公众和社会赋予她的这个权利，以事实为依据来揭露社会现象。

可在和商娜角逐的过程中，她却渐渐迷失了自己。

为了业绩，为了博眼球，她的心眼儿开始慢慢歪了，她早应该想到，这么高的药价，必定有她不了解的隐情在其中。

而且，在她爆新闻之初，其实她就明白，那所谓处理过的图片，压根儿是经不起好事者去扒的。

所以，潜意识里她是在故意把别人的伤疤摊开到大众面前，她和从业之初自己看不起的那类人，有什么区别的？

笑完，秦玉甩甩头，坐到桌子前开始写善后报告，这回她力争全文事实，有理有据。

她还要争取出一期节目，向那个被她连累的家庭道歉，唯有这样，才能彰显出她知错就改的决心。

走错路不可怕，要懂得及时掉头，余生才有重新回到正轨的可能，这世间万事，皆是如此。

她俩向来不对付，在公司是出了名的针锋相对。

俩人前后脚进公司，年轻，冲劲大，一直暗中较劲。

商娜给她的素材是一张图片，图片显示是人民医院的一张天价住院结算单。

从单据上看，患者是个一岁半的小男孩，住院一个礼拜，杂七杂八各种费用竟然高达七十多万。

秦玉盯着商娜发给她的图片，冥思苦想了一上午，最后决定做。

周一上午，秦玉趴在办公桌上昏昏欲睡，眼皮耷拉着，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种情况下，商娜给的素材，她可不相信能是什么好点子。

况且，就算是好点子，她也不太想接，毕竟落一个大人情在肩膀上，不是那么好还的。

下一秒，她冲商娜感激的笑，脆生生说谢谢，虽然她知道那笑和商娜脸上的差不多，三分真七分假。

不管了，记者的职责就是揭露一切社会现象，好的坏的都要大白在阳光下。她安慰自己。

报了选题后，主编表现出了很浓厚的兴趣，说如果这个素材做好了，能引起全民关注，让秦玉好好去挖一挖。

领了命，秦玉心情愉悦，干劲十足，当天下午就奔着市人民医院去了。

话音刚落，秦玉收到主编的微信：这周给我两个选题，否则周末就别休了，加班出去跑素材。

秦玉一个激灵，大脑瞬间清醒，欠人情算什么，被剥削假期，甚至丢饭碗才叫人窒息。

如果这个时候把这件事拿出来作为一个典型，相信可以掀起一波关注和讨论，到时候再跟着做一些后续的调查以及反馈，这个话题的红利能够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领导明白，秦玉自然也明白，所以她在心里暗暗攒了一把劲，发誓要把这个选题做好，争取一曝光就能引起全民热议。

俩人叽叽喳喳了一上午，商娜给她理了理情况，有点复杂，但确实是个热点。

做不做你自己看啊，反正没那么简单。商娜丢给她一句话，起身回了自己座位。

见秦玉兴致不高，商娜撇撇嘴，你不要就算了啊，我给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