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灯

“粗鄙不堪不是这样用的。”面前的人声音温柔，但话说完，他似乎叹了口气。

如意还盯着他脚踝上，那个被她亲手包好，此刻看着却跟这只脚，脚上的鞋，脚踝以上飘逸的布料特别不搭的包扎，听到他叹气，心中一阵难过。

她生日是在清晨，原形日后的第二日清晨，全村人开了个会，尽了一个村子的能力，给她筹备了盘缠和路上吃的东西。

昏迷的浣熊，一边痛苦摇头，一边在床上“汪，汪汪！”

丁劲猫在墙头，真正地猫在墙头，通过一个不太好的角度，有点艰难地看着窗内床上被人照顾着的浣熊。

已经换了五盆热水，明珠没让别人来，自己动手，一遍遍用热水把毛巾温热，再拧干，用热毛巾擦拭浣熊的身体。

他说：外面的法师都是恃强凌弱，口里都是修行都是正义，实际上人人心中都是利己。

他还说：你这样的存在，就是幼儿持金碗，没人会对你好的，千万不可轻信于人，外面就没有好人啊！

他还说：不会有好人的！即便有，越强的仙师越是知道原形之于级别，就是蚂蚁打大象。你苦心修炼又如何，再吃得苦中苦，级别再高，法术再强又是如何？哪抵得上人家原形是虎豹是豺狼，是麒麟，又或是凤凰。

他说，他最后说：见龙必屠！如意啊，见龙必屠！不要相信任何人，甚至是你以后的师父，甚至是容音明珠。

“师父，我这个样子还要如何修行啊？”

如意低着头，心里想说的话其实是“我这个样子，还能继续修行吗？到四十，五十，六十，我该变成怎样的怪物？我该如何，还不如……”

“还不如……”一开始就被屠了。

话到嘴边，如意觉得喉咙好苦，她这辈子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甚至在原形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居然会有心想“我要不要还是死了”的这一天。

“如何不继续修行呢？”月色中传来温柔的男声。

明亮月色下的晚风从来都是猫的最爱。丁劲享受着晚风，用了一点时间才唤醒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那时，她好像是七十三级，眉心莲花还是青色的，非常漂亮。

她不像如意，第二法，第三法就可以正手纵火，反手成冰。跟寻常人一样，到了七十级以上，她才有了操纵天气的能力，而那一次，头次使用就是洪水滔天。

她很泄气，也很伤心。

那一天的月色似乎也是今天这样，淡淡的一层，好像银光铺在大地上。

她师父摸着她，对她说。

“世人说修行，说到底都是想从小变大，越修越强。变强，我要变得更强，无人可以伤害我。如此修行……”

丁劲垂头笑了，拍了拍如意乱糟糟的头发，道：“说到底还是心里害怕，害怕被人伤害，充满了害怕，而一心一意变成山一样大的怪物。可即便如此，你变大了，山一样，害怕也变大了，山一样。”

顿了顿，他让晚风拂动长发，也是让风帮忙，让五百多年前的记忆能被重拾起来。

“修行若只是如此，还不如不修，对不对？”

如意抬头，看到月色中，他的五官变得纤细了一些，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工笔描了线，精致帅气许多的同时也添了份刻薄和傲气。但是……

她觉得他温柔至极，虽然此刻抚摸她头顶的是手，他也还是人态，但如意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毛茸茸的银渐层用大尾巴卷进了他软绵绵的肚子里。

“修行不光有小变大，我要变强，变厉害，变得再也不怕。也有大变小。”丁劲垂头看着她的脸，这还是他头一次认真看这个新龙女的模样。

她脸挺脏的，也是难怪，连着赶路，到了这里他连她吃什么都没管过，又怎么会管她洗漱穿衣。

月光下都能看到灰一块黑一块的脸上，鼻子也是塌的，肉乎乎一团，普普通通的眉毛和嘴巴，圆圆的一张脸，唯一漂亮的就是眼睛吧，很大很黑小孩子一样的大眼睛。

一个彻头彻尾的村姑，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

一点都不像那记忆里的龙女，出尘绝世，高贵冷艳，黑色的龙公主。

“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也是学会原谅所有比你弱小，比你无知，却无缘无故要伤害你，诋毁你，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杀掉你的人。学会与弱者共存，生而为龙却知道蝼蚁皆是性命。学会……”

丁劲抚着她的头，就如五百年前她对他说过的那样，缓缓道：“世间万物皆是性命，你和我，龙和猫，都是一样的，我们是平等的。如意，你的修行就是控制自己，包容万物。因为……”

他短暂停顿，如意抬头看他。

他用很轻的力量让她站了起来，他轻轻抬手，似乎是很轻地唤了句咒语，眼前的星辰很软移位，天和地好似都颠倒了位置。一片斗转星移之间，如意看到了站在土地上绝对无法见到的奇异光景，那是银河宇宙，那是星云黑洞。

绮丽光景中，他的声音仿佛从浩瀚寰宇的深处传来：“你是这世间的最强！”

“师父，你怕我吗？”如意觉得声音好熟悉，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说了她的心绝不会允许自己说的话。

黑暗中，他说……

一盆水冷了，再换一盆。

丁劲想了想，觉得前头追过浣熊的姑娘也没对浣熊这般好过，搞不好他妈……罢了。他猫低了一点，借着七月十八还算不错的月色，看到了更多容音公子的样子。

如意说到这，月色下看了丁劲身上简单但质地颇好的长衣，再低下头来看他的脚。虽然是夏天，他光脚穿着一双凉鞋，但凉鞋的看上去是皮的，鞋底材料不知是何物，但一看就十分结实，不是寻常人穿的草鞋。

“我是不是粗鄙不堪？”如意忽然间意识到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低下头去有些难堪。

才想，他还没来得及自责，林子里头发乱七八糟黑脸的小姑娘窜出来，小心地跑到他面前，没多说什么就跪了下来。

“汪！汪汪！”

他肩膀非常宽，从肩腰比来看，结合江湖上小报上的传闻，他应该是个巨人没错。

这样巨型，又身份高贵的人，居然会如此细心对待一只浣熊。

但昨天受的伤，方才猫型翻山越岭过来还是有点走太多了。

丁劲吃了一惊，才要叫她不要如此自责，没想，小姑娘跪下不是给他道歉，而是直接从嘴里吐出了一团嚼烂的草，敷到他夏天只穿了凉鞋的脚踝上，随后几下，小姑娘不知从哪扯出来一长条粗布，没问他就裹着草酱缠在了他的脚上。

丁劲借着月光看着自己脚上的包扎，过了好一会才能开口地问小姑娘：“这是什么啊？”

“在林子意外找到的灯笼草，有化血祛瘀功效的。我才找到，听到你脚步声，就没多想……”

再多听了几声小籽迷糊状态下的“汪汪汪”，他想浣熊也是八百多年修为的老浣熊了，估计不会因为一场小感冒就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伸了个懒腰，借着月色穿过重重院落，离开容音公子的山门，再往南走到一处悬崖，踏进终年于此的一朵云中，浣熊藏起来的安全山，就已在脚下了。

昨日正午的一场冰冻，小籽位置不好，伤情较重。他还好，腿受了一点影响，不算太大的事。

送她出村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仙师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我此刻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刻进骨头里，记住，刻进骨头里。”

刻进骨头里。如意把他的话刻进了骨头里。

丁劲回了人身，穿好了衣服，随处找了个石头坐下来休息。坐了没多久，他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也不用多想。

“叫你在林中打坐就好，你跑到这边缘地带来干嘛？”丁劲问，才说完，他突然想起这几天他都没管过如意吃饭睡觉这些俗事，想来，她这几日吃饭了吗？

丁劲觉得他是个好人，占了小籽的山头也不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