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

又来了啊……

听着别人都听不到的刺耳叫声，夏油杰叹了口气，转身把门关上，并静静的等待着屋内发生的变化。

天花板从上而下溢出雾气，榻榻米的角落里黑泥翻涌，空气中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所有令人不适的东西在同一时间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

“杰，开心吗？我们要搬去京都住了呦。”

黑色长发的母亲关掉水龙头，转身蹲下给年幼的孩子理好衣装，又亲了亲他的脸颊。

七岁的孩子，脸嫩的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稍稍用点力就会留下一条红印。

它宛如一条巨型的长虫，皮肤似下水道的污渍，泥泞恶心，还会随着它的呼吸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怪物漂浮于室内，窗户紧闭的房间中刮起无法控制的烈风，用来收纳的老式橱柜在巨大的离心力下吱呀作响，贴切墙上的儿童画仿佛片片雪花，在屋内成螺旋型翻滚。

父母为他准备的画笔，用来做手工的小刀，厚重的图画书……

此时此刻全化作一道道凌厉的攻击砸在这个八岁男孩的身上。

嵌在墙里的图钉划破了夏油杰的侧脸，沉重的字典敲青了他的手臂。

会不会要去打针。

破伤风之类的……

他这样想着。

血液顺着脸颊落下，随着风越来越大，他的身上也逐渐出现了很多的细小伤口。

小小的少年想着晚上要吃些什么，全然不在乎怪物对他生命的威胁。

反正谁也看不见这些怪物。

反正谁也听不到这些动静。

反正谁也不会在意周边人的生死。

谁也不会来救他。

谁也救不了他。

楼下，在帕青哥店输光了钱包的中年颓废男子拎着已经喝空的酒瓶，一脚踢翻了路边的纸箱，被追出来的老太举着拐杖破口大骂。

吵吵嚷嚷的声音同时引起了怪物和夏油杰的注意。

人类之间的混乱使得怪物更加兴奋，而面前幼童的血液则刺激着它的感官。

黑黢黢的眼眶眯成了两条皱纹似的细缝，脑袋转成了一百八十度。

它对着夏油杰吱吱地笑了。

“这位女士，您说您的孩子会时不时的跟您说他看到了怪物？”

白大褂的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把手里的蜡笔画一张张推到了夏油美纪的面前。

“是的。”

夏油美纪轻咬着唇，把自己儿子的“作品”翻了一遍又一遍。

儿童的世界应该是天真无邪的，就像远处小桌上的蜡笔一样，充满了棱角和五彩缤纷的颜色。

巨大的躯干，多手多足的存在，尖锐的指甲，绿色紫色黄色黑色相交的身体。

“每次路过街边角落的时候，杰都会说他看见那里躲着怪物。”

夏油美纪捂着嘴，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滑落。

他们住的地方充满了混乱暴力，白天晚上同样不得安宁。而夫妻两个必须要上班养家，只能把还小的孩子丢在家里。

看着白纸上一只只形状诡谲的怪物，她不敢想象年纪还小的儿子到底目睹过多少成年社会的黑暗。

“根据夏油女士的说法，我觉得可能是周围的环境导致您的幼子出现这种恐怖的臆想，要知道儿童的想象力比大人更加丰富，他们对周边的一切也更为敏感。”

医生把画收进资料袋中，和病人信息一起交还给对方家长。

“多陪陪孩子吧，试着给孩子换个阳光点的居住环境，带他去公园玩，看看美丽的花草建筑，交上一些同龄的小伙伴，说不定病症就能减轻。”

高大的铁门对比小小的夏油杰来说堪称庞然巨物，靠在门上，隔着衣服，背一片冰凉。

他们以为自己听不到里面的对话。

小夏油杰不太乐意的踢了一脚空气，门不过是片脆弱不堪的遮羞布，母亲和心理医生的对话一字不落的传进了他的耳中。

“可是怪物真的存在啊，我没有说谎，妈妈。”

他喃喃着，并把头扭向一边。

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的照进这栋白色的建筑中，无所遁形的黑暗下有影子闪动，似乎正在孕育着什么。

夏油杰靠着墙面撑起身体，房间里的怪物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房间的狼藉和手心里的黑色球体。

捏了捏，半硬不软的，有点像橡皮。

“对了，要理房间……”

他想起了母亲领走前的嘱托。

在手臂上的血落到地面之前，夏油杰赶忙从倾倒的玩具箱中翻出了自己偷偷藏起的黑色布料。

边角脱线的干净布料还带着些洗衣粉的味道。

布料的原身是夏油杰用树枝捞来的一件衣服，至于原来的主人是谁，在这个混乱的地方，谁知道呢。

每天每天，就像这些怪物从未少过一样，他的身上也从未缺过伤口。

衣服被他裁成片状，黑色可以很好的掩盖血液的痕迹，只要洗干净了，再在角落偷偷的晾干，谁也不会发现小房间内孩子与怪物的战斗。

感谢父母给他的自由，只要夏油杰乖乖整理干净，他们就从不会来翻儿子的东西。

擦干净脸上的痕迹，夏油杰凝视着手里的黑色球体。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叫嚣——

吃下去吧，吃下去吧……

会噎到喉咙的吧。

小孩比了比掌心和球体的大小。

吃下去吧，吃下去吧。

味道一定不会很好。

毕竟是那样的怪物变成的东西。

吃下去吧，吃下去吧！

吃下去你就可以获得力量。

“等再赚些钱，爸爸妈妈就能带着杰去更干净更安静的地方住了，那里会有漂亮的花园，会有同龄的小孩儿，杰可以出门去玩，不用再一个人闷在家里了。”

夏油杰是个好孩子。

刚过生日不久的七岁孩童张大了嘴巴，把那颗黑色的球死命的往嘴里塞。

真恶心啊……

他扼住发痛的喉咙，不停的干呕，鼻涕与泪水混了一脸，小巧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然后他向着虚空伸出了手……

已经碎成雪花状的纸张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小巧的螺旋，像是春日里，父母带他去看的落樱。

断掉的画笔，撞坏的汽车，露出棉花的毛绒玩具。

狼藉的房间在风的控制下，推搡着夏油杰损坏的童年，关进密封的箱子里。

“杰是个好孩子不是吗？”

“那些怪物不过是杰的噩梦。”

“等杰再长大一点，就不会看见了。”

他夏油杰，是个看不见怪物的好孩子。

……

1999年秋

“喂！救人啊！”

“来人啊，叫医生啊！”

“灭火，快灭火！！！”

“我的天啊！为什么会发生车祸？？”

“谁看见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突然就爆炸了！！？？”

白色与黑色交融的房间，低沉的抽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夏油杰站在角落，明明应该是参与者之一的他却因为年纪太小而被人放置一旁。

他安安静静的，不哭也不闹，手里拿着盛开的白菊。

“夏油夫妇是一对很好的人，他们热心，体贴下属。”

“平时还特别细心，照顾后辈。”

“夏油前辈怎么就……”

“太令人惋惜了。”

——这是同事。

“夏油夫妻还这么年轻。”

“是啊，没想到年纪轻轻就出了意外，只留下个九岁的孩子。”

“那孩子怎么办？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亲戚在。”

“大概率是要送到领养院去吧，毕竟他们好像也没留下什么钱，搬到京都来就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

——这是邻居。

葬礼是在周围人的帮衬下完成的。

“来，叔叔抱你起来。”不认识的人托起夏油杰的腋下，把他举到与棺椁平行的位置，“把花放上去吧，愿你父母走的安详。”

白菊置于木质的棺椁之上，夏油杰迈着小步退到一边，仪式在他的注视下继续进行。

照片定格了夫妻两人的时间，也定格了他们的容貌，严厉的父亲，温和的母亲，从眉眼见还能窥见与自己相似的五官。

不是那滩发现时只能靠衣服分辨的肉泥。

“其实京都也没比乡下好多少啊，妈妈。”

夏油杰小声呢喃。

怨恨在滋生怪物，哭泣与悲愤成了它们的养料，别人看不见的怪物再一次出现，甚至比在乡下看见的还要大，还要多。

虽然他答应了母亲要做一个看不见怪物的乖小孩，但是……

眼看着那只肮脏的爪子要碰到棺椁，夏油杰再次伸出了手。

风扬起了衣袖，带着洁白的花瓣，洋洋洒洒，算是为夫妻俩最后落下的帷幕。

“欸，你也看得到那个吗？还有可以消灭它们的能力。”

夏油杰寻声抬头，身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男人有张普通的脸，丢进人海都不怎么找得到的样貌，头发在脑后系成个小揪揪。

应该是无意闯入的，夏油杰心想，看起来不像他认真的父母会认识的人。

“那是什么？”他听见了自己用年幼的声音问道。

“是‘诅咒’”男人静静地回答。

“什么是‘诅咒’”他又问。

“怨念的堆积品，由人类的负面感情而产生的垃圾。”男人又答。

“你拥有可以消灭诅咒的力量，这份力量在我们咒术届被称为咒力。”他揉了揉夏油杰的脑袋。

第一次，夏油杰知道了那些怪物的名字。

原来那不是他的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看来他似乎做不成母亲希望的乖小孩了。

“所以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来？”

“你的父母死了，而且……好像也没亲戚来领养你吧。成为咒术师怎么样？”

“好……”

男人向夏油杰伸出了手，而夏油杰握了上去。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露出笑容，转头问道，“我是卯之木大和……诶不对。”他挠了挠脸，“现在应该改叫禅院大和了，毕竟我入赘了我女朋友家里。”

“夏油杰，父母双亡，现在孤身一人。”

夏油杰，九岁时由禅院大和带领进入咒术界，术式名为“咒灵操术”，十五岁就读与京都府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

咒术师等级——特级。

“爸爸公司的调任还有两天就能下来了，杰要记得把自己的东西都装进箱子里后，之后会有搬家公司的叔叔来收的。”

西装革履的父亲抽出鞋拔，又对着玄关边的镜子整了整领带，拎起全家赖以生存的公文包，在门口安静等待一同上班的妻子。

“哦…噫！！！”

淡蓝色的墙纸变得灰暗，头顶挂着的云朵灯忽明忽暗。

夏油杰垂下眼眸，自言自语道，他踮起脚，推开了写有自己名字的木门。

1997年春

“美纪快点。”

“来了。”

这里是比乡下还要乡下的弹丸之地。

年轻的夫妻从父母手上接过这套房子，又努力了好些年，借由丈夫公司的调任，才终于得以从这个地狱般的地方脱身。

不到三分之一坪的小房间，里面堆满了男孩儿的玩具话本，小小的儿童课桌，是夫妻俩特意给儿子准备的小天地。

他们竭尽全力想给儿子打造一个完美的童年。

恩爱的夫妻伸出手揉了揉儿子毛绒绒的脑袋，满面笑容的说着再见，然后在孩童的注视之下轻轻关上了门。

无法修缮的老旧水管滴滴答答的渗出水滴，天花板，角落，随处可见正在生长的霉菌。

形成了一只诡异的怪物。

没有手脚的怪物是天空的眷属，它低声地咆哮，并在夏油杰的注视下越变越大。

由各类垃圾堆砌的垃圾山，加装改建，伸手就能够到的隔壁楼墙面，关上灯就什么也看不见的阴暗室内。锈迹斑斑的铁网箍在窗上，防不了外面来的小偷，却让这从里望出去仿佛电视剧里的监狱。

“对了，要理房间。”

“好了杰，爸爸妈妈上班去了，这两天不用上学，杰要在家乖乖的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