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辈子只有七年

这半个月饭没白吃，吃出些许东北口了。

两人一撑一扶离得十分近，简国华站在下两道石阶，抬头那一瞬间额头还险些撞上文熙民的下巴。

真生气了？

简国华有时候挺嫌弃他的，不过更多时候还是觉得他就像自家小弟一般，单纯可爱没有城府，只是有些傻气。

车一停，俩人下了车。

文熙民虽然兴致昂扬但看得出来对这里有些不熟悉，下车就是左看看右看看，打量起门面来，一脸的外地人，长得就是个门面里的“斩冲头”。

这才是骂他一句“港都”的原因。

“不回。”文熙民低着头，语气倒是硬。

简国华软了脾气，哄孩子一般：“我们在学校用不上这么好的衣服，回吧。”

“什么你们你们的？”文熙民抬起头，有些不高兴地讲:“我也在学校，怎么就你们你们的…”

他以为的“我们”是他和别人。

简国华是正经和他讲的，怎么一听这话头扯远了，一头雾水:“什么你们，是我们啊，我说的是我们啊。”

“是咱们！”文熙民扬声紧嗓，喊着:“不是你们，是咱们咱们！”

这不都一个意思吗？

“好好好，咱们。”简国华顺着他讲，免得这小孩子脾气嚷起来没个度，这让人听着多贻笑大方。

这个大少爷，一贯是通身气派，简国华不想让那些路人笑话了他。

“那你跟我进去。”大少爷又把话绕了回来。

“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权当没听着吗？”简国华皱眉，但凡他应一声是，立即就要动粗修理一番了。

“我挑衣服，你操什么心？”文熙民讲：“我只是拉你过来掌掌眼。”

“你傻还是我傻？”简国华扶额反问:“你什么时候穿过褂子？你衣柜里有这东西吗？”

半个月前还说什么：你这一身我爹都不穿呢！

半个月又一天前还喊什么：大爷，快跑！

这话让人点破了还怎么接，文熙民不高兴了：“简国华你没意思了啊！”

“简国华是你叫的吗？”两个人斗嘴可真有意思：“尊师重道，你是一条也没做到。”

呦呵，还挺合辙押韵。

“你可快拉到吧，一天天地跟我装大爷。”文熙民嗤笑，手习惯地插兜里，讲：“我都问过了，年纪差不多，一天就讲那些封建礼教。”

“什么封建礼教，这叫传统文化！”简国华一个手朝他拍过去，又被他躲了过去。

“不说我比你大几个月，我就算三岁，当了你老师你就得当我是老师。”

“行行行，老师。”这一声老师说出口，文熙民自己有禁不住笑了起来，凑近了揶揄:“要不给你再长一辈，叫大爷吧哈哈哈…”

“你大爷！”简国华骂道，规矩这么多年了，认识这小子之后愣是学会了不少北方话，尽是些骂人的。

“叫大哥！”简国华讲。

其实，他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大…大哥？”文熙民磕磕巴巴念了一句，还挺认真，像是听进去了。

脑袋里灵光一闪:“大华！”

“大华怎么样！”文熙民一把勾住了他脖子，十分高兴:“以后我就叫你大华好不好？”

说着说着脚步就往里走，简国华知道他是非要进去，无言以对叹口气摇摇头跟着进去。

文熙民还在讲:“大华…大华！大华多显得亲近啊，成吗，叫大华！”

简国华没理他，他挂在简国华脖子上的手臂又晃了晃，示意他回话。

“我说什么顶用吗。”简国华讲:“随你吧。”

“干嘛随我呀。”这一嘴的北方口音满满当当:“那我喊你，你不得答应啊？”

“您来了。”店工迎客而来，半弓身笑脸相迎:“上回您定的那大褂儿都做好了，试试？”

文熙民松了手，松开勾住他脖子的手。

“快给爷拿出来！”

店工速速捧着一盘案走出来，盘案上有两件折叠整齐，熨烫平整的大褂。

这是两件枣褐色大褂，不是麻布料子，摸起来手感软滑，远远看着也十分鲜明却不扎眼，色泽浓重穿起来不显轻浮，更也不会太过鲜亮明艳显得俗气。

可是，怎么是两件呢。

文熙民拿出其中一件塞到他怀里，讲:“你快去试试，我也去，一会儿出来看看咱谁穿的好看！”

简国华直想笑话他怎么连这也要跟人做比，真是孩子气。

没等开口就被这少爷推进了内室一隔风屏换衣袍去了，文熙民就在隔壁，两人中间隔着一道远山青松图屏风。

简国华先换好了走出来，对着长镜端详了一番，这袍子还挺合身，奇了怪。

简国华扬声:“你怎么知道我尺寸？”

文熙民就在不远处的屏风里，店里除了店工没外人，他肆无忌惮地开起玩笑:“爷这种人才，那不是掐指一算的事儿！”

这是手艺活，没个三十几年功夫的哪有这本领，三十几年，这小子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练了？

想想就好笑。

简国华别开脸晃晃脑袋，免得自己笑出声；不戳破他，爱说不说呗。

文熙民走出来，他不大会穿褂子，领口的纽扣没扣上，像他平常穿洋衬衫皮衣一样，松着两颗。

简国华皱眉，上前去伸手要给他扣上，他倒是直往镜子去，吵着要看看好不好看。

“你别动！”

简国华骂道，像教训儿子似的。

“我就看看！”文熙民不闹腾了，站直了腰背让他扣上纽扣，眼睛止不住瞟镜子的模样还挺可爱。

“大褂和西服不同，你既然穿了，得规矩些。”简国华正色道:“漏着两扣子可不行，听明白没？”

“知道了，我记着。”

这扣子系好了，一步就站在长镜正中，看着自己的打扮，文熙民忽然觉得还挺有书生气。

看这文少爷神情还挺满意的，禁不住地点头，嘴角都是笑的，听他念叨了一句:“Em…the right…”

简国华正整理自己的袖口，听他说了什么，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他笑，站在简国华身边：“大华”

答非所问地讲:“以后我见你，都穿大褂。”

简国华看镜子里的小子，看着挺拔清俊，颇有书生意气，眉眼间不失真诚。

“好！”

这是申城话，宰客的意思。

文熙民下了车就往里走，跨进门槛了转头看他还不进来，笑道:“进来啊，嘛呢你？”

“诶！”他眼疾手快又赶紧扶住了人：“小心！”

“小心什么小心！”简国华一把拍来他的手，骂道:“你不拽我用得上小心吗！”

“你拖我来这干嘛你！”

简国华被文大少爷拖上汽车，一路上就听他念念叨叨的东拉西扯，嘴实在是太碎了，看着像是怕没话说有些不好意思，又像是心情愉悦又说完的话，总之文熙民就是这样的人，叫你看过去觉得高不可攀又觉得他孤身无助谨小慎微，这十分复杂但也确确实实融合在他的举手投足之中。

听听，一口的北地糙汉嗓，哪有吴侬软语的腔调，腔调懂吗？算了，你不懂。

简国华不进去，皱着眉抿着唇一副嫌弃样别开头走到一边去，文熙民只好又走出来，还不偏不倚正听着他嘴里姑叨了一声：“戆大（du）…”

“夸你呐，夸你呐！”简国华被他气笑了，别开脸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一种拉了屎还装作种了菜的，不好，意思。

简国华从小在申城长大，哪里会不知道这里是哪儿。这是申城最精最贵的制衣铺：沪一剪。

打从这出来的衣服件件精品，那剩下的边角料儿给制成荷包都比简国华这通身加起来还贵些。

“我又不让你付钱，你闹个什么劲儿，进来！”文熙民不和他废嗓子，一个使劲把他拽了个踉跄！

文熙民听不懂，听着音调像：港都（du）

港都什么？什么意思，这是申城话的腔调。

他心思重，站在人门面处就道歉，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简国华往里头扫了一眼，把人拉下石阶，低声讲:“我这一身褂子挺好的，你没事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回家吧。”

“上一边儿去吧你。”文熙民白了他一眼，不屑于和他吵，一把拽住了他右手就要走上门前几个阶梯，嘴里还念叨:“我听不懂我又不是听不见，好赖话你那嘴里出来明明白白的…”

简国华没听他说什么，只顾着拽住他:“哎呦行啦！”

“嘿你这人儿！”文熙民一个大跨步就站到他身边，有些凶巴巴地:“说什么呢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