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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长歌

第20章故人来相见却化仇人行

此阵是贺一章凝聚心血而制,众弟子也是练了足有五年,配合默契,但此人先是语惊众人,又突然发力,故而瞬间便破了阵法。

那人破了阵法却不逗留,转身便走,在场所有人便如做了一场梦一般。

虽此阵是被他人所破,但悬意门作为武学正道门派,却不可再组阵围困,此时,那刚刚被困之人,突然从剑阵中脱身而出,仿佛经历了生死大劫一般,竟只大口喘气,无法言声。

贺一章微微一笑,道:“不忙,这位兄台,贺某尚有一事想问?”

那人道:“何事?”

贺一章道:“阁下此次前来究竟用意为何?不会只为了阻贺某行拜天之礼吧?”

贺一章冷声道:“阁下,是否还一意孤行,定要在此搅局。”

那人突然长叹一声道:“师兄,我已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之了。”

众人听此人唤贺一章“师兄”,不禁一惊,一起望向贺一章。悬意门一向选徒严苛,贺一章一辈时,悬意门只有三个师兄弟,大弟子贺一章,二弟子倪青松,三弟子郝示镜。贺一章和倪青松当年便常在江湖行走,故而一些门派的前辈都见过,但郝示镜却极少人见过,众人相互窃语,看来此人应是三弟子郝示镜了。

贺一章沉声道:“当年是你自愿放弃宗主之位,只求今世姻缘,却怪不了别人。”

那人听贺一章所言,不禁阴笑道:“今世姻缘?哈哈哈,真是一段好姻缘。”众人听他笑中满是悲苦,竟不觉也感到一阵凄凉。

那人看了一眼贺一章道:“三十二年了,你我都已满头白发,已近暮年,当年的恨我都快放下了,但我直到近日才得知,我的好师兄,我以为待我至亲的师兄,却正是害我最惨之人。”

说完,那人从脸上扯下一片面具来,立直身形,却是一位相貌方正的男子,虽已面染尘霜,但仍可想见当年风采。

“果然是你,郝师弟。”贺一章沉声道,此人果然便是当年悬意门的三弟子郝示镜。

郝示镜却陷入回忆之中,叹然道:“三十二年前,你、我及倪师兄一起下山,击敌千里,公平竞争宗主之位,是何等意气风发!那时我年龄最小,尚未满二十,却是师门中最为聪慧的一个,师父常赞我悟性极高,且对内功心法似有独特之见,期盼如若我执掌悬意门,可将传了几代的‘不若’心法相赠,由我参悟,也许可以破解几代宗主未解之迷。”

众人听此典故,方知悬意门竟然有内功心法,看来只是因其心法过于玄妙,竟然无人可以参悟。

郝示镜叹了口气道:“当年我一得师父说法,极为欣喜,竟然第一个便跑去找你倾诉。如今想来,怕是那时你便已有了顾忌之心,立了除我之念。”

“那次下山杀贼,却是我第一次出师门,广阔天地,繁华市井都让我流连,也便是那时,与倩兮‘巧遇’,陷入情网,无法自拔。”许是想起当年之事,郝示镜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但不过片刻,郝示镜的面色突然一沉,哀声道:“谁知倩兮竟然便是我欲杀贼人之女,几番思量,终是不忍伤了倩兮的心,只废除了那恶人的武功罢了。那时,你不知为何知道此境况,竟赶到我居住之处,质问于我,斥我心中无江湖大义,只挂念儿女情长,不配竞争宗主之位。我也深感愧疚,便与你约定,退出宗主之位的竞选,更使人拿着我的佩剑向师父谎报已在击贼时身死,只愿与佳人隐匿于江湖。”

众人听他说起前尘往事,都随之陷入当年的过往之中。

郝示镜突然语气一转,双眼充满恨意地看向贺一章道:“谁料,你登上宗主之位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将我岳父杀死,更是用了刻有我名字的佩剑,那日我外出归家时便见到岳父及倩兮都倒在血泊之中,倩兮手中尚拿着我的佩剑。我当时猜测倩兮定是见到其父死于我的剑下,以为我终究是放不下宗主之位,舍了与她的感情,竟用我的佩剑自刎而死……”

言到此处,郝示镜已是一脸悲楚之情,望向贺一章道:“你可知我当时虽认定是你所为,却以为必然是师父命你来杀了岳父,倩兮的误解却因我与她一起时,总想起我们三人在师门的时光,时而感慨所至,总是怨不得旁人。”

众人均因如此悲情的往事而感到一丝凄凉,再看贺一章,却依旧面无表情,神态淡然。

郝示镜接着道:“此后,我只依当年师父让我瞧过的‘不若’心经的残留记忆,刻苦修炼内功心法,竟让我无师自通,拾得心法之万一。我虽每日苦练,但却并非要找你报仇,只是我已无事可做,无门派可依,练习心法只是我对师父的愧疚之情,是我在世上唯一可做之事罢了。”

直到去岁,我得一人指点方知,当年我偶遇的‘倩兮’竟然是你故意安排的,而她竟也非贼人之女,只是你与那贼人从青楼花银子雇来的女子,便是以此方式换取性命。如此也就罢了,但你却一不做,二不休,那日你便去倩兮的居所,将那已被我废了武功的贼人和倩兮一并杀死,还伪装成自刎的样子……你……我们从小一起习武,一起食宿,亲如兄弟,你,为了宗主之位,巧用心计,竟是如此毒辣。”

众人不禁将目光移到贺一章身上,此人虽身份可疑,但其所诉之事,却不像是欺诈,一时难以判断真假。

贺一章淡然一笑,道:“郝师弟,你怕是三十余年一人独处已有些神智不清了。当年我确是去过你与那女子共居之处找你,说你不配参与宗主之争,但当年我只是恼你不争气的心思。我知师父有意让你继任宗主,故而并未去寻那‘漠北双鹰’,倒是想先去助你除了那贼人,帮你荣登宗主之位。谁想到,你却因为一女子背弃了师父,辜负了师父厚望。而后,我已登上宗主之位,又何必对你赶尽杀绝?一切只是你的臆断罢了。”

郝示镜恨恨地道:“贺一章,你莫要在此以巧言相欺。好,倩兮已死,我自然没有办法证明她到底是不是你与那贼人雇来欺骗于我的。但倪师兄身中数剑,被你推至井下,你以为无人可知,谁知苍天有眼,倪师兄身死的枯井竟因不与外界相通,且内含特殊的物质,竟使其身不腐。”说完,眼睛直视着贺一章,凄然一笑道:“今日,我也带了倪师兄一同前来,你可要一见啊?”

众人听闻,不知所以,齐齐地看向郝示镜,却不知死人是如何带法?

郝示镜冷笑一声,回身来至一座椅处,只见一人戴着斗笠,身着长袍,斜倚在座椅上,众人因一直被场上之事吸引,竟无人察觉。

郝示镜将人与椅同时搬至前方,将那人斗笠掀开,众皆哗然。原来此人面色铁青,两颊骨肉已内缩,显见已死去很久,但面容毛发竟仍不腐,却是看起来诡异非常。

郝示镜冷声道:“你可还认识倪师兄?你可想到你今生还会与他再见面?”

其声音冰冷、言语凄苦,闻之神伤。但再观贺一章,却似只看到寻常人等一般的神色,并不二状。

郝示镜道:“便是上天垂念,倪师兄虽坠于深井之中,却历三十二年不朽,便是要揭穿你这伪君子的真面目。”

林茂海见事情有了如此多的变故,内心欣喜不已,便出言道:“郝兄,便是倪大侠身体因机缘并未腐烂,也说明不了什么?你怎么一口咬定便是贺宗主杀了他?”

郝示镜看了林茂海一眼,却不对他言说,仍是直面贺一章,道:“我亲自查看过了,倪师兄身上所**计六剑,每一剑都是奈何剑法,你知我们悬意门一向选徒严格,至我们一辈,只有我们三人习得,我未相害于他,那普天之下便只剩下一人。”

众人听他言辞,不禁已信了七分,纷纷凝视着贺一章,只听他辩解,若大的场地竟鸦雀无声。

贺一章却并不慌张,轻轻理了理被微风吹折的衣角,道:“郝师弟,倪师兄身前五剑确是我所伤,但其致命一剑,便在背后,却非我出手。当年我知你事之后,已不顾去追杀‘漠北双鹰’之事,便先去找到倪师弟,欲与他一并再去相劝于你。”

说到这里,贺一章看向郝示镜,又道:“倪师弟谋略一向强于你我,你可记得当年师父定了三个贼子让我们三人挑选,我二人尚在犹疑之时,倪师弟已经选定其中一人。当时我只当倪师弟随便选中,并无深意,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师父要以此种方式选定掌门,故而提前将当时几大贼子都查了一遍,他选中此人,却是知道那人因事去至桓台,与临泓相近,让他可以省去千里路途,自然可以最快完成任务回师门复命。我去找他之时发现此事,他见我识破其谋略,便起了杀心,再加上听说你弃了师门,更认定只要将我击杀,便可以独登宗主之位,再无一人阻拦。”

郝示镜凄然一笑,道:“果然是你一贯的作风,巧舌如簧,偏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当年师父便也一直被你蒙在鼓里,反倒觉得你做事沉稳,事事为他人着想。可叹啊,师父至死,也以为他收得一个好徒弟,终是后继有人了。”

郝示镜又道:“你我皆知倪师兄品性,他虽处事稳妥,擅于谋划,却绝非诡诈之徒,当年他之所以提前选择一人,却正是因为那人武艺最强,师父本意是想让你担此重任的,但倪师兄却抢先领了任务,师父也便做罢。那人去至桓台,却是不可预知之事,如今你却来诬陷倪师兄?却正是欺倪师兄已死,无凭无据,便可任你信口雌黄。”

郝示镜愤然道:“但可惜你无论再如何申辩,终是在倪师兄身上留下数道剑痕。好,你说这其中五道确是你与他击斗之时所留,致命一剑便是背后一剑,却非你所刺,又是何意?”

贺一章淡然道:“那日,我与他发生争执之后,便不得不拔剑相向。但我处处留情,不愿伤他性命,故而我虽刺中他五剑,都不曾致命。但我二人相斗之时,却出现一黑衣人,那人不由分说,上前便战,竟以一敌二,至今我左胸尚留有一处剑痕,只差分毫便足以致命。”

此时,六弟子陈敬风突然喊了一声,道:“是的,我每日侍奉师父更衣,师父前胸确实有一处剑伤,下雨阴天尚会有隐痛。”

几名弟子虽已知此人便是前辈师叔,但与贺一章的感情却非一朝一夕,故而一直为此忿忿。陈敬风更是如此,因他从小便由贺一章抚养,见这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师叔句句针对,在他看来全是构陷之词,此时听师父提起剑伤,但大声出言做证。

贺一章见是陈敬风替自己辩解,便笑道:“敬风不可造次,此人毕竟是你长辈师叔,对师父有些误会,解释清楚便罢了。”

陈敬风听师父发话,便低头退下,心中仍气愤难平。

郝示镜却不理陈敬风所言,直对着贺一章道:“好一个黑衣人之说,又是无凭无据,空口白牙。”说完,一指倪青松道:“倪师兄背后之伤,我已查验过了,虽说这一处剑伤直直地刺入,若是外人确实很难看出剑招来,但你我却是从小便习练奈何剑之人,只要细加辨认,仍可看出剑锋与众不同。奈何剑法刁钻异常,便是寻常的一剑,也会在刺入体内时挽出剑花来,这便是奈何剑法与众不同之处。如今,只要让我们本派小辈,熟知几代剑法演化之人上前查看便知。”

众人听他所言,都觉得合理,虽贺一章看来也确实因那一役,身负剑伤,但却不知究竟是被黑衣人所刺,还是被同门所击,但当此之时,却无人敢说让贺一章脱衣验伤。不过,郝示镜与贺一章所说之事,迥异不同,无法校验。唯有这一处剑伤,却是可以查看的,如果剑伤确是悬意门的奈何剑法所伤,那便可以证明贺一章所言为伪,那他之前言说之事也多半便是辩解之法了。

众人不由地看向贺一章,看他如何安排。

贺一章点点头道:“你所言也正合我意,好,我派子弟一辈来校验,如今便只有四弟子邹奉声最喜研习奈何剑历代演化之法,且其性格直率,做事公允,便由他来检验,不知郝师弟是否认同?”

众人见贺一章推选出来的是邹奉声,均心中暗服。因贺一章所率的徒弟经常行走江湖,这几人品性、武功江湖中人心中都有定论。论武功、才能,最佳的自然是大弟子赵溯、赵范生,但论性格直率,处事公允却必是这四弟子邹奉声了。

其时,贺一章八个子弟中二弟子尤之逊年龄比赵溯大了五岁,但因年龄较大,贺一章便改了次序,令他作为二弟子。他原本性情如何无人可知,但从其家满门被灭之后便一直沉默寡言,与赵溯的彬彬有礼不同,却是性情冷淡之人。

三弟子顾太宜却是名将之后,其父顾有桢是朝廷上的武将,因征边有功,被封为“肃威将军”,只是因为连年征战在外,此子却因未入伍,不适宜带在身边,故而便让他投了悬意门,入了贺一章门下为徒。

四弟子邹奉声却是樵夫之子,其父便是日常为悬意门送柴之人,邹奉声也是从小随家父担柴来悬意门,苦寒之家,便早早立事。却有一日,邹奉声担柴来时,见门口三狗相争,却是两只恶犬在欺负一只老狗,欲抢它的吃食。那时邹奉声不会武功,且只有十岁,却敢上前与恶犬相斗,此一幕恰巧被贺一章见到,便言此子不畏艰险、心怀正义,最为难得,便收他为徒,一应吃住便都由悬意门承担,其父自然欣喜非常,而后,其父病亡,邹奉声便一直在悬意门长大。

五弟子谷恺岩与六弟子陈敬风却是孤儿,是贺一章在一次外出之时带回来的,那时二人尚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贺一章自己本无子嗣,一众子弟也都是男子,养育二人却是磕磕绊绊,但终是将二人养大,二人因从小便在悬意门长大,不知生身父母为何人,故而是将悬意门视为自家一般,贺一章更是亦师亦父,极为亲近。

七弟子岑玉墨身份却较为特殊,是贺一章妻弟之子,应该算是亲子侄。贺一章任掌门之位后不久便娶了一妻,名为岑娴之,其既非名门之后,也非权贵之女,只是临泓普通的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其父是临泓的教书先生,但二人成亲不到两载,岑娴之便因病去世,尚未留下一子半女。岑玉墨面貌与其姑母岑娴之很像,故而贺一章时常见到他便陷入沉思当中。岑玉墨极为懂事,见师父行状,怕引师父难过,遂很少去师父身前侍奉,反倒常去缠着赵溯请教功夫,倒是赵溯带大的一般。如今也不过十七岁,但却功底扎实,剑法也不逊于师兄们。

八弟子花满堂却是八个弟子中长相最为柔美的,其天生女相,举止也轻柔,又因姓了“花”,故而师兄们常戏称他为“花妹妹”,他也不气恼。但师父却不喜他们这般调笑,常因此训斥几人,对花满堂也更加照顾有加。

悬意门八个师兄弟因年龄相差不大,一起长大,故而感情也极深。这八子开始闯荡江湖之时,也曾引起一时轰动,许多名门之女都纷纷倾心于八子,且各有所喜。这其中赵溯是首当其冲,最让众女痴迷之人,但如花满堂这样阴柔之美,也有女子欣赏,故而八子的名声无论是在江湖之上,还是在闺房之中都是极盛。

众人也皆知,这八子中确实以四弟子邹奉声性格最为耿直,正是最佳人选。

邹奉声听师父吩咐已挺身站于师兄弟之前,郝示镜上下打谅了一眼,见邹奉声一身正气,便道:“好,便依师兄之言。”他虽此番前来便是与贺一章翻旧账的,但因自小便与贺一章以师兄弟相称,故而倒改不了这称呼。

邹奉声见状,向郝示镜一抱拳,再无二话,便走至倪青松身前,翻转身体,上前查视。邹奉声轻一用力,撕开倪青松身上长衣,只见其背后果然有一处剑杀,正中心脉所在,而今虽肌肉已萎缩,但仍清晰可见。邹奉声见剑痕因有汁水浸泡已然不清,便低头查看,突然整个人伏在倪青松的尸体上一动不动。

众人见其状怪异,不禁疑惑。尤之逊轻声唤道:“四师弟,可是有何不妥?”

邹奉声却不出一言,仍伏倒不动。

尤之逊不禁上前,轻扶了一下,但见邹奉声就势摔倒在地,竟然已经没了气息。

“你……”郝示镜指着贺一章道:“你竟又杀一人,还是你自己的门徒,你也太过阴毒了吧!”

众弟子素日里交情极深,见邹奉声无故身死,一齐奔到邹奉声身边,几个师弟已经泪流满面,只抱着邹奉声的尸身,悲泣不已,院中一时变得极为悲凉。

此时听郝示镜指责掌门,陈敬风哭道:“你如何判定是我师父所为?师父六十大寿之礼,是你带了死人来搅局,现在四师兄更因此事而死,要我说,正是你怕查出剑伤非奈何剑法才故意杀人灭口。”

郝示镜道:“黄口小儿,只为情义蒙蔽。如今这是查验的唯一方法,我又怎会出手杀人?”

众弟子此刻虽已十分悲痛,但师父在前,却不便群起攻之。

“验伤。”贺一章此刻也是脸色阴沉。

众弟子里岑玉墨素日里喜欢歧黄之术,听师父所言,擦干眼泪,上前几步,上下检视一番却未见邹奉声身上有任何伤口,含泪回头,冲师父轻轻摇了摇头。

郝示镜此刻已认定必是贺一章出手灭口,心中忿恨,突然从腰中抽出长剑,一指贺一章道:“贺一章,我们师兄弟的仇怨今日便该了解了,悬意门唯一可验证剑伤的人如今已被你杀了,看来,我们今日只能刀剑底下论曲直了。”

众弟子此时虽悲痛已极,但却知其他人都不曾研究过历代的奈何剑法,平日里便只有赵溯与邹奉声最喜探讨剑法,如今邹奉声已死,赵溯又被逐出师门,确实无人再可判定剑伤了。

陈敬风此时却突然拨开众弟子,冲到众人前向着人群喊道:“大师兄,大师兄,你可在?你快些站出来检验剑伤,莫再让这恶人欺辱师父。”

众人听他言语奇怪,不禁也顺着他的眼光向四周环视,却见一长髯男子,一脸悲痛之情,双眼噙泪,此刻缓缓地从人群中走出,来至贺一章身边,扯下胡须,双膝跪倒,叩拜道:“不肖晚辈赵溯为贺宗主拜寿。”因其已被逐出师门,未得师父允许,却不能以“师父”相称。

陈敬风见大师兄现身,忽得奔了过来,抱住赵溯双肩,大哭道:“大师兄,大师兄,四师兄,他,他死了……”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哭倒在赵溯怀中。

赵溯今日一早便乔装成镖客进了悬意门,这日往来宾客极多,镖师又在江湖上不算入流的剑客,故而也无人多加留意。他本意是想待师父行完祝天大礼,招待宾客之时,便先去见邹奉声,由他引着师父到后院一见,能在师父六十大寿之日给师父磕几个响头,便心愿意足了。

但从敬天大礼被阻、郝示镜现身说起陈年旧事,再到邹奉声无故身死,一切都超出他的想象。而此刻,如果再不现身,一场大战再所难免。今日毕竟是师父六十大寿之日,与原来的同门厮杀,无论谁胜谁负,终会让师父一生难堪。且邹奉声突然暴毙,他已经无法隐藏情绪,此刻听六师弟当众喊话,便也不再藏匿,来至贺一章身前拜倒。

贺一章见他现身,也无二话,冷冷地道:“还请赵少侠前去查看一下奉声,看他是因何而死。”

赵溯听贺一章称呼自己为“赵少侠”便知师父并未允他重归师门,只是此时需他相助罢了,便抱拳应是,轻轻扶起陈敬风,来至邹奉声身前。

那张脸是如此熟悉,他们曾经秉烛夜谈,也曾挑灯看剑,兴趣相同,意气相投,真如亲兄弟一般,如今只一个月未见,再见已经是天人两隔,不禁悲从心起。

但当此之时,满庭宾客都在关注着事情发展,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赵溯稳了稳心神,上前将邹奉声尸身视看一遍,但见其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甚至没有一处流血。赵溯江湖经验极为丰富,见此状况,便知杀人者应该是以暗器或毒物直击要穴之处,便留意查看心脉及头顶,果见邹奉声心脉之处有一处微孔,细如蚊叮一般,赵溯拔出阴剑,沿着细孔摩擦,果然一根细针从心脉处吸出,其针细且短,一入心脉便没在身体当中,自然很难察觉。

赵溯捻起细针,捧至贺一章面前,道:“贺掌门,这便是致命之物。”

郝示镜见状也知自己刚刚冤枉了贺一章,因此针的方向正对着西南,而贺一章站在北面,绝不可能是他这个角度发出的。

反观西南方位,此刻只站着一众女眷,却无法辨知是何人出手。

赵溯也在此时看向西南方向,在一众女子中便见到了元幼南的身影。他心中暗思,能在一众剑客中使出这等功夫却不被察觉,便只有元幼南的弹指了。但如今事态已经够复杂了,就算此刻纠出元幼南来,其并无动机,又一直以弱女形象示人,却很难说清楚她的阴毒来。

便回身向贺一章及郝示镜分别施礼道:“贺宗主,郝大侠,能否由在下上前查视倪大侠之伤,让事情有个了断。邹少侠之事,在下日后必会彻查到底,绝不让凶徒偷生。”

贺一章闻言,微微点了点头。郝示镜见赵溯查验邹奉声尸身,确实极有智谋,便收回配剑,也点头应允。

赵溯来至倪青松尸身旁,一边用心观察其背后伤口,一边用余光瞄住元幼南,以防她再施偷袭之术。

只见倪青松后背伤口果然极为寻常,看起来就像普通剑伤,确实难以分辨源于何种剑法。

但赵溯细一观察,便看出其中分别,悬意门剑法与众不同,其所挽剑花会在伤口处留下如花瓣般错落有致的伤痕,倪师叔背后所中剑伤正是悬意剑法所至。

此时,赵溯心中转起万千念头,如果此时说出真相,那么便证明了师父正是残杀同门,欺骗师弟才登上的宗主之位,从此名誉扫地,被名门所唾弃,那对师父来说将生不如死。如果不说,便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郝师叔与倪师叔也便从此死不瞑目,且要一生背负着背弃师门的耻辱。

正在两难之际,贺一章突然道:“溯儿,可有结果了?”赵溯心中陡然一震。

“溯儿”正是师父平日里的称呼,赵溯心中明白,如若此时自己判定此人非奈何剑法致死,师父便会允他重归师门,心中又喜又忧,而这一切,都只在自己一念之间。

“贺宗主,郝大侠……”,赵溯慢慢地站直身子,面向二人,略沉了沉,正色道:“倪大侠身上的伤,确是悬意剑法所伤。”

众人听闻,尽皆哗然。大多数人竟是没想到,赵溯会做出如此判断,以常理度之,此时,就算真是悬意剑法所伤,赵溯也该隐晦事实,编造一个谎言来,毕竟一方是自己教养自己多年的师父,另一方只是穷困潦倒的师叔,利益所向,人之常情。

但众人同样也感到内心激动不已,为江湖之中有如此正义之士而涌起万千豪情来。

“哈哈……”郝示镜听闻赵溯所言,突然仰天长啸,三十余年的悲苦一朝得偿,泪水伴着笑声一起奔涌而出,竟让他站立不稳,一声长啸后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众弟子皆表情木讷,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赵溯看向师父,却见师父面上竟有喜事,不知何故。此刻他已打定主意,如果郝示镜再欲寻仇,便替师父应战,绝不能让师父在六十大寿之际再受羞辱。

贺一章此时微笑颔首道:“溯儿,江湖传你处事圆通、八面玲珑,为师一直担心于你如此下去,终至是非不分,善恶不明,因今日一事,师父再也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贺一章此言一出,众人更不知缘由,没想到贺一章竟如此宽宏,他以“为师”自称,那自然是已经允赵溯重归师门之意,赵溯当众揭穿其刺杀同门师弟,却得以重归师门,无论如何也让人无法理解。

赵溯此时也迷茫不知,疑惑地看向贺一章道:“师父,您是允我重归师门了?”

贺一章微笑点头,道:“正是。师父此前虽有顾虑,但从你离开师门,师父无一日不牵挂于你,今日师父便允你重归悬意门,且便于今日将悬意门宗主之位传位于你,愿你可率领悬意门为江湖再行好事,为师门再添荣耀。”

赵溯听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无言而泣,师徒二人多年的隔阂一朝尽散,悬意门终是重新向他展开了怀抱。

贺一章扶起赵溯,又看向众人道:“溯儿刚刚检验郝师弟伤势,各位宗主掌门也都见证了,我在他验伤之时,故意以他曾经在我门下之名相称,便是再看他是否会因为存了重归悬意门的心思而歪曲事实。但溯儿品性端方,遇此两难之时,仍是心存正气,大义灭亲,实属难得,故而今日我便将宗主之位传于溯儿,万望日后各位江湖豪杰能鼎力相助,共同维护江湖正义,武林和平。”

众人见他言语,便以为他自知今日必死,故而在交待后事,但如此行径,已经是极为难得,故而也都出声相援。

林茂海虽在悬意门有纷争之时,一心看热闹之情,但如今听他嘱托之言,不禁感其悲凉,心生怜悯,沉声道:“贺兄,虽你被陈年旧事所累,但你我相交二十余年,情谊深厚。你放心,溯儿接手悬意门后,我们苦石派必然全力相护。我们四大剑宗一气连枝,必护溯儿顺利执掌门派。”

贺一章闻言,向着林茂海深深一躬。妙净门宗主妙生见贺一章看向自己,便道:“妙某保他一年平安。”

贺一章知道妙生性情冷淡,一直有意愿成为四大剑宗中最强的一派,他说保赵溯一年平安,便意味着这一年内,妙净门不会无意欺压悬意门,给赵溯一年成长时间。要知接管一个门派不比一人修炼武功,可以靠刻苦努力有所进宜,既要对外维系各派,又要对内领导众人,头一年执任,最容易惹出麻烦事。如今妙生愿保赵溯一年平安已是极为难得。便也向妙生深深一鞠。

此时,郝示镜慢慢站起身来,看向贺一章,眼中怨恨交加,轻声道:“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贺一章道:“有。”

全场众人不明所以,齐齐看向贺一章。

只见贺一章一把扯下自己右肩衣物,对郝示镜道:“郝师弟,你过来亲自察看一下我胸口的剑伤。”

郝示镜不知其意,依言上前,定睛一看,突然脸色大变,道:“这,这怎么可能?你,你这剑伤,竟然也是奈何剑法所伤?而且,而且此人内力极为深厚,却绝非倪师哥可为的。”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贺一章道:“郝师弟,我之前所言非虚,唯有一事,我没有说明的,便是那个黑衣客所使的也是悬意剑法,这世上,真的有除你我之外,尚会使悬意剑法之人。”

赵溯闻言,心中突然咯噔一下,他陡然想起不久前让他感到恐慌的乌月室来,那成百上千的各派秘档,如今想来,如果有苦心之人,钻研于此,另有修习悬意剑法之人,也没什么稀奇。

郝示镜道:“师兄,那你,刚才……”

贺一章道:“我本有意传位给溯儿,我知他今日必然会潜入悬意门,故而刚刚你出现之时,我便没有诸事言明,却是对他执掌悬意门最后的试炼,还望师弟勿怪。”

郝示镜愧疚道:“我又怎会见怪?是我误信他人魅惑之言,事实难料,人才难测,我却没想到倪师哥竟然会如此行事。”

郝示镜略顿了顿,又道:“不过,恭喜师兄收得如此爱徒,确实品性才能俱佳,师父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悬意门有后而欣喜万分……”说到此处,已经热泪盈眶,再也说不下去了。

众弟子见师叔终是与师父解开了误会,也都跟着高兴,但见到一脸铁青已然身死的四弟子邹奉声,又不禁悲泣万分,诺大的悬意门竟一时无人言声。

正在此时,忽听门房弟子报门之声:“赤炼门大小姐崔晴儿率门徒来贺。”众人眼光不由地随声看向门口。

却见崔晴儿及二十余位赤炼门弟子齐齐走进门来,但让众人惊愕的是,赤炼门弟子均一身素缟,面容悲切。

贺一章见状,马上迎上前去,问道:“贤侄女,这是发生了何事?”

崔晴儿见贺一章相迎,双眼一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贺伯伯,请您为家母报仇。”

那人冷笑道:“问得好,正因你不配行此礼,我才来相阻。同样,你也不配当此宗主,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

众人见此人出言狂妄,不禁与悬意门同声共气,纷纷叫嚷道:“贺宗主,你便教训教训这个老贼,出言不逊,找死。”

众人闻言大惊,却见门口走进一人来,青衣长衫,气宇不凡,却是一位中等身形的男子。此男子头戴无常面具,声音低沉,但显见内功深厚,几句话如同响在众人耳旁一般,让人心头一震。

众弟子本就快将围于阵中之人困死,心中暗喜,如今突然听到来人之言,不禁一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便在这一松劲儿的功夫,青衣人突然闯进阵中,腾空而起,两三脚踢向位于兑位的五弟子谷恺岩,单手成剑点向位于艮位的七弟子岑玉墨,这两个方位正是阵中的生门所在,众弟子被他一闯一撞,不觉地走了位,此阵已破。

众弟子站准方位后,尤之逊当先出招,其立于坤位,出招便有厚土之气,深沉厚重。那人一直凝神以对,如今见仍是尤之逊出招,便仍以软剑上前缠斗。谁知,软剑刚一击出,便感觉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忽觉得无物可对,尤之逊的长剑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似乎遥不可及,方知此阵厉害,正是以乾坤八卦相生相克的道理造就,如果找不到生门,那便只能在剑阵中兜兜转转,终有内力耗尽的一时。

众人见贺一章露了这一手功夫,不禁内心赞叹,那人见贺一章上前拦阻,便也不追击,向后避让半步,道:“怎么,贺宗主要亲自上阵指教了?”

那人见群情激愤,却不以为意,只面向着贺一章,道:“好一个贺宗主,你们却可知,这位贺宗主为了‘宗主’二字做出怎样的卑劣行径?无耻之人如何配得上宗主之位。”

此时,苦石派林茂海见此人似乎话里有话,另有隐情,正是挑唆悬意门与此人争斗的好时机,便高声道:“这位兄台,不知是否有什么隐情啊?悬意门贺宗主已执宗主之位三十二年。况且当年,悬意门同门三位师兄弟,各领前任宗主一令去江湖上击杀一位武功高强的恶贼,先完成任务回至师门者既是下一任宗主。贺兄追杀‘漠北双鹰’,直至沙漠深处,几乎丧命。最终提了二人的头颅回来复命,也是师门三人中最早完成任务的,任宗主之位,无可厚非嘛。且当年另两位同门竞技之人,终是技不如人,都死在对手剑下,这是武林人人皆知之事,你究竟有何隐情,又来追此往事?”

其他门派之人从未见过悬意门布阵,不知何意。却见那七位弟子,上前抢位而立,脚下挪腾转移,各占了一个方位,竟是八卦阵法,只是因大弟子赵溯不在阵中,其乾位由四弟子邹奉声以一带二,四弟子邹奉声在八位弟子中最为性情,与赵溯也最为亲近。从赵溯得了玄铁阴阳剑后,便也学着用双剑,此时立于坎位,阴剑立一攻势,阳剑立一守势,以两剑补两位之份,这也是自赵溯被逐后,贺一章不得已而临时修正的阵法。

那人本以为自己修炼了三十余年的内功,可以内力对击悬意门的剑法,如今看来却是无用了。剑阵不断转动,将此人困于正中,那人竟一时无法找到生门,只能见招拆招,无法有进击之力。

如此半个时辰的功夫,那人已经现出疲态,手中剑招渐缓,额头现出点点汗水,显见内力已将耗尽,再围上一会儿,便会困死于阵中。

便在此时,突然有一人震声道:“悬意门好大的阵仗,便是如此‘款待’本门师叔的吗?”

此时,贺一章却不再允他说下去,道:“阁下此次来扰乱悬意门的敬天之礼,便是不敬;无故介入他门的纠葛之中,便是不义,一个不敬不义之人,还有何颜面在此喧闹?既然阁下执意如此,便恕贺某无礼,要开门逐客了。”

一番话说完,也不待其回应,回身对七位弟子,道:“布阵!”一挥手,那三根香如有腿一般,顺势而去,竟直直地插入祭坛上的香炉之中。虽然这样的插香方式未免不敬,但其手法之精准让人瞠目结舌。

尤之逊见状,命人拿了座椅过来,安排此人坐下。众人见悬意门进退有度,虽此人无状仍以礼相待,不禁叹服。

那人喝了一口热茶,似乎才缓过心神。斜睨着贺一章道:“没想到,三十余年未见,你倒是研究出这样厉害的阵法,却是难得。”

贺一章知本门内功修为不足,故而在不断研磨奈何剑之外,有意排练了这个剑阵,却是想在下一届的“品剑会”上率众夺魁的,故而并不曾现于江湖之中,此时遇到变故,不得不布阵以待了。

那人本欲再言,突见贺一章令弟子布阵,反倒再无二话,只仔细观察各人走位,观此阵法独特之处。

那人闻言,凄然一笑道:“是啊,当年的贺一章用时一个月完成任务,却是第一个返回师门之人,只因为已经传来另两位同门师兄弟身死的消息,故而无人相争,自然而然成了一派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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