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凡人传

皿皿从楼道口出现了。

那些孩子呼啦全围了过去，像欢迎明星一样欢迎皿皿。皿皿脸上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用用被挤在人群之外，在一片孩子的嘈杂声中间或听到一些“早读”、“早操”、“英语课”之类的词语。

他蹦跳起来，想让哥哥看到自己，给自己些特别关注。

哥哥确实是熠熠发光的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尤其是有对门邻居家的四个拖鼻涕小孩陪衬的情况下。他清秀而卓越，眉宇间又带着小小少年的英气。

“像哥哥一样优秀”，这个信念从此在用用心中生下根。

一年后，皿皿考上了上海中学。

“啪。”这一次门合上时的声音有些不一样。用用心里一惊，用力再推，果然，门被锁死了。

用用赶紧摸胸前。糟糕！门钥匙被他连衣服一起脱在室内了！

门锁总共3把钥匙，父母哥哥各一把。哥哥去读了寄宿学校后，才轮到用用佩戴——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每一分钱都有用途，是不会为了“方便”就去花钱多配一把钥匙的。

用用开始祈祷小伙伴多缠哥哥一些时间，最好缠到父母下班。

可惜，事与愿违。

皿皿走出人群，站到了弟弟用用身后，干脆利落地吩咐:“开门。”

用用结巴起来。他一紧张就结巴。他如此，他哥哥也如此，他们的爸爸也是这样。

“为什么不开门？”皿皿重申。语气里竟然充满了威严。

当他们充满自信的时候，说话个顶个的流畅。爸爸如此，哥哥如此，用用也是如此。

用用完全发不出声音。

“他脖子里没有挂钥匙。”邻居小孩之一喊道。

“肯定是落屋子里了。”邻居小孩之二用更大的声音喊道。

用用就像是过街的老鼠，小小地缩称一团。他低着头。目光渐渐被哥哥的新鞋子吸引，再看看自己永远穿二手货的旧鞋子，心总突然就生出一丝期望，希望哥哥能对他宽容一些。毕竟，他是他的弟弟。

“我……”用用才开了个头，就被皿皿劈面抢过，“你太没用了！连把小小的钥匙都看不牢，还能指望你干好什么！”

用用的脸，瞬间就红起来。

刚才还嚷嚷个不停的邻居孩子们，此刻寂静无声地站立着。走廊里，落针可闻。

皿皿的数落，一直到远处传来鸽哨声，才暂告一段落。两手叉腰，一脸凶相地责骂弟弟的皿皿，听到鸽哨声后抬头，用迥然不同的语气呢喃:“我们学校也有一个养鸽人，每天早读的时候也能听到鸽哨声。”

等呢喃过后，再捡起凶巴巴的语气当众批评弟弟，有些违和，于是，皿皿叹了口气，撸起袖子，道:“不跟你计较了。育育，把你们家的方凳搬出来，我准备从门框上的气窗爬进去。”

“为什么不等等呢？”育育透过她敞开房门的家看外面的天色。

“不想等了。”

育育搬来方凳，有不少孩子自觉蹲下来扶凳腿，皿皿踩上凳子，手脚撑门框，爬了上去。

天气热的缘故，门上的气窗没有关。皿皿瘦长的身子蛇一样拱进去，接着，“扑通”一声重响，显然落地方式有待商榷。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

皿皿做若无其事状，好像刚才摔下去的人不是他。

用用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没敢戳破。

当时上海总共只有两所住宿中学，上海中学是其一。在没有昂贵私校的年代，上海中学在上海人心中就是高级、高贵学校的代名词。上海中学面对整个上海招生，当年南市区只录取18名。

而皿皿，是其中之一。

用用无所谓睡在地上，还是床上。

住校后的第一个周末到了。皿皿带着一周的脏衣服回到了家。那时候父母还没有下班，用用正跟着邻居家的哥哥姐姐们在楼道里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他奔跑得脸颊通红，眼睛晶亮。

入学手续办好之后，父母带着用用回10平方米的小家。

用用看哥哥看得越久，心中的气愤越稀薄。

报道的那天，一家人为哥哥送行，舟车劳顿从南市奔徐汇上中路400号。

所谓“上中路”，正是以上海中学之名命名的，可见上海中学的影响力。时至今日，它依然是莘莘学子心中永远的神。

走进上海中学，迎面是一座无以伦比的宏伟教学大楼，大楼地面上铺满了大理石。走进大楼，立刻被它高高的天花板和枝形吊灯所震慑。用用自发闭上嘴巴，放轻脚步。

整个回程的路上，爸爸一反在上海中学里时的拘谨，反复感叹“册那那学校老节棍”。用用握起小拳头，暗暗发誓，等他小升初的那一天，他也要像哥哥一样考取上海中学！

皿皿考上上海中学，不光为家庭挣来了荣耀，还切实让家里的每个人得到了实惠。他住校，一周只周五、周六回来睡两天。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每个人都感到宽松了一点。

用用再也不用担心哥哥跟他抢玩具，而皿皿爸爸终于可以睡到床上。天还不冷的时候，用用成了那个睡地铺的人。

到了上中路站，用用抢先从公交车上跳下来，立刻被映入眼帘的公园一样的漂亮大校门震撼住了。

用用读的小学，只有一幢三层楼建筑和一个小小的院子。哥哥读的小学大一些，也大不了多少。而眼前的上海中学，足足占地20公顷，有上海动物园的三分之一那么大！

皿皿的目光扫过他，但无痕滑过。

用用有些生气，他大力地开门关门，想制造些声响，好盖过那些不停发问的伙伴们。

除了教学楼，上海中学里还有灌木丛、草坪、小溪、全尺寸足球场和六个篮球场，以及，许多学生宿舍。连一向自认为见多识广的皿皿爸爸，都忍不住喟叹:这简直就是一所贵族学校！

皿皿兴奋中带着害羞，害羞中带着高傲，昂首挺胸走在校园内。

那时的上海，城市还没有充分发展，浦东还不曾被设为特区，上海中学的地理位置显得略偏远，学校周围还是一片农田，只有零星几幢算不得高楼的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