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凡人传

他们身上揣着乒乓球板和乒乓球，一旦看到公共的免费乒乓球台——砖垒的那种，就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挥一阵子球拍。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天，用用从不不插话，却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话题无所不包，天马行空，上至太空，下至邻居。

“我爸跟我说，我们课本上学的九大行星是不对的，科学界早就对‘冥王星’的定位有争议，他们认为改为‘八大行星’比较适合。”

当晚妈妈一到家，皿皿就用充满惊诧的语言描述了弟弟的“魔鬼”行为，边描述边瞄弟弟，依旧心有余悸。

当初那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挨训只能低着头、挨打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的小跟屁虫，怎么就变成跟他讨价还价还说一不二的小硬汉了呢？

妈妈并没有充分明白皿皿的惊诧和恐惧，她平静地开口说道:“你确实比用用浪费，花钱大手大脚；用用确实比你节俭，知道钱要存着备不时之需。”

用用敏锐地捕捉新鲜的词汇，将“业余专业级”收入记忆。

“你们知道九大行星是哪九大吗？”皿皿问。

“知道。按照离太阳的距离从近到远，它们依次为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好几个伙伴异口同声回答。

用用惊诧他们回答的完整性。要是让他说，他不见得会加上“按照离太阳的距离从近到远”这样的字眼。

“记住我的话，‘九大行星’早晚要变‘八大行星’，‘冥王星’早晚要划为‘矮行星’。”第一个挑起这个话头的孩子自信地说道。

用用不懂什么叫“矮行星”，也没有自信去问。他就闷声听着，并预备回家后问哥哥。

“你们知道吗？我家对门那对小夫妻，他们下班后要上夜校。”

“那叫深造。”

“可他们学的内容，连我们学的都不如。”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千真万确！我阿娘的邻居们下班后也要读夜校。我阿娘说他们读夜校是为了涨工资。”

用用眼睛一亮。这个话题他熟！

因为妈妈是做出纳的，所以对工资的事多有提及。每一个大学毕业的人，不管他在哪里读的大学、读的什么专业，一旦工作，每个月都可以领到54元的基本工资；如果是大专毕业，每月可以领52元的基本工资；职业培训学校毕业的，则每月可以领到48元的基本工资。以后，随着工作年限的增加，基本工资则适当上调。他们的父母，当时已经拿到了每月60元的基本工资。

知道归知道，用用的嘴巴却像是铁皮做的，张不开。

“我妈妈说那些人之所以要去读夜校，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会。他们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没有好好坐在学校里读书。”

“那他们干什么去了？”

“干大****去了呗。”

所有人恍然大悟，只有用用还不甚明白。

不管明白还是不明白，哥哥同学们那种勇于发言、积极表达自我的气质，让口吃的用用极度迷恋。

当天晃荡到家长快要下班，大家散伙。

眼看只有他和哥哥两个人，用用这才一天中第一次开口:“哥哥，矮行星是什么？”

皿皿怪异地看弟弟一眼，语气充满责备:“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问呢？”

“傻瓜！我不问别人就不知道我不知道了！”

用用吃惊地望着哥哥，连路都忘了走。

哥哥光辉伟岸的形象，第一次开始打折扣。

“可这样不懂装懂，对你并没有好处。不是吗？”

“轮不到你教训我！”

“我没有教训你的意思，我就说一种事实。”

皿皿站住脚，嘴角浮现一种讥笑。他两手叉腰，昂着下巴看弟弟，开口道:“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吧，这个世界上的知识多得你几辈子都学不完！如果你认为不懂就要问，不懂就要学，那你这一辈子就别想做任何事了，因为！即使你废寝忘食地学，也学不完！”

用用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显出一分蠢像。

他真的太吃惊了！

皿皿满腔沸腾的惊诧被妈妈浇了一盆冷水之后，他冷静下来。

再看弟弟，也不过是长高、变得不那么爱笑而已。他还是会经常因为上不得台面的琐碎小事而挨爸爸的训，挨训的时候依然低着头不替自己辩解。拿他跟“魔鬼”相提并论，有点抬举他了呢。

暑假里，父母去上班的时候，皿皿再跟同学们约会，便如约带上弟弟用用。好在用用开个儿早，虽然比皿皿小三岁半，身高也仅止矮皿皿个头顶而已。有弟弟混在其中，皿皿反而不是最矮的人，这让他心生暗喜。

皿皿和同学们相约逛城隍庙，喝北冰洋汽水；逛外滩，勇敢地跟老外搭讪；逛上海图书馆，坐在地板上看半天书……

绕到用用身后，发现他正对着一道蓄水池问题发愣:一蓄水池里有8吨水，入水口每分钟流进25公斤水，出水口每分钟流出40公斤水，请问8小时后，蓄水池里剩多少吨水?

各种各样的“感觉”轮番轰炸皿皿，不过，最终，他还是跟弟弟做了交易。

皿皿“身为长兄”的自信，又回来了。

他走到闷头写寒假作业的用用跟前，用过来的人的口吻对他说:“六年级的暑假生活作业可以不用写的，反正六年级的老师不会追着你要，而初中的老师也不屑于看小学作业。你只需要把初中老师留给你的作业做完就可以了。”

“你可以不用写小学老师发给你的作业！”

“这很容易的。你只需要算出8小时流入的量，减去8小时流出的量，最后加上原有的8吨，就是答案了。”对皿皿来说，这样的应用题简直不配使用“蓄水池进水出水”相关字眼。

“喔喔。谢谢。”用用回。

皿皿扑哧笑出声。熟悉感又回来了，并在心中落下“弟弟笨笨的”之印象。

皿皿绕过去:“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用用回，头也不抬。

“你爸爸是天文学家啊？”

“不是。他是业余专业级天文学爱好者。”

“那是你的选择！”用用回。依旧头也不抬。

皿皿吃了个瘪，又不便发作。满屋子来回绕两圈缓解尴尬。

用用不为所动，继续写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