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窗

“客气客气，都是江湖中人，”林笙月听闻咧嘴一笑，杨老店家则是冷哼一声。他缩着身子，坐在面馆之中，思考良久之后，他朝这不请自来的刀疤男子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堂主，你这么问就错了。”林笙月收起先前的顽劣之气，丹田一发力，浑身上下的酒气竟浑然被他排出体内。

他站起身子，朝这个快入土的老堂主鞠上一躬，“先前一战，天下人都知道梨园出力最多，也几乎将整个梨园给打没了。是，天下人都欠梨园一个交代，大伙当时也是吃了败战得苦，才让得梨园之人寒了心。但现在这个孩子出世，他需要你们，需要你们这些曾经梨园之人来助他一臂之力。你问我有几成把握，我却得反问你，你对这江湖又有几分信心？”

杨老店家摆了摆手，一张老脸写满了嫌弃神色，“没错，我是在等人，可却不是在等你。”

“没事，杨堂主。你等人，我等你。”刀疤男子大笑一声，迈开步子，他大步走进这家装潢普通的面馆。夜晚的风吹起这原本平静的烛火，刀疤男子坐在杨老店家的面前。

他认真打量了几许，随后认真的说道：“杨堂主，几年前一别，你倒是少了几分锐气。”

“可叹可叹，想我梨园百年风光始与江湖。也罢也罢，我梨园始与江湖又终于江湖。”这已是活了百岁的老半仙此刻动了情。起身，看了看这陪伴了他多年的这一张张油桌，现在的局面，让他这位百年半仙陷入了沉思。

“堂主，要不您还是歇歇吧。这些年你为梨园做的已经够多的了。接下来的路，让我们这些梨园小辈来走吧。”徐洪红着眼，声音沙哑，“能见到堂主我已经很开心了，能再一次吃到堂主的面，更是死而无憾了。今日见到了叶小祖，虽只接触了几个时辰，却也知他并非寻常池中龙凤。”

“所以，你是要跟他走？”杨老店家看向徐洪问到。

徐洪点了点头，猩红的双目满是坚定神色。

林笙月也是道：“老堂主，请你出山。这个江湖，需要你，需要梨园。就如那个孩子说的，这个江湖已然不是曾经那个江湖了。”

“他竟能有如此敏锐的感知。倒也不辜负他的血脉。”杨老店家带了几分惊喜，他回想起了那个女子。那个从小就聪慧的女子，那个他从小看的长得女子。他是梨园千金，更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在梨园老一辈的心里，都将这个女子当成了自己半个女儿。他们能爱她到什么底部，明知道那个女子闯了弥天大错，他们都还坚定的站在她的身后。

可她总归是长大了，知道属于自己的责任了。

她活得时候，老一辈的对她呵护如初。现在到她的子嗣之时，杨老店家定然也是会出他的全力。

这便是江湖之情，更是一位长辈对待后辈的爱。

“让我准备一下。”

沉默良久，杨老店家朝眼前这脸色一喜一忧的晚辈说道。

在三青天蒙蒙亮之时，青山染了晨露，这边陲小城里，一辆马车早早的出了门。

至于他们最终驶向何方，小城里无人知晓。他们只知道，这在小城里开了十年的老面馆，从今往后便没有再开启过。

……

……

“皓之，过来，来娘这边。”

一座好看的庭院里，一位身着锦衣的女子朝着池里玩水的孩童招了招手。孩童听到女子呼唤的声音便起了身子，一张粉嫩嫩的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远远看去，很是可爱。

孩童边走边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可爱模样也是惹得锦衣女子发出好听的空灵笑声。

这大概是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了。不同于圣山上与老师和师兄师姐们开心的时光。这份快乐是带了特殊的情感在里面的。

是盼望还是怨恨，叶皓之自己都说不清楚。

站在孩童与女子身旁的叶皓之这样想。

这个庭院不大，人也不少，可他们却都看不见自己。而自己，明明身在自己的记忆里，却每次都像个外来人一般。

“你们，到底是谁。”叶皓之低眉喃喃自问，他看向嬉戏打闹的母子俩。看着他们温馨的场面和周围人欢快的笑声，一阵烦躁不知从何而起。叶皓之此时真的很像跑过去，揭掉那遮盖女子容颜的光芒，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他就是这个小男孩。

他真的很像，很渴望能站在这个女子身前，好好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是每当他想跨出一步时，总会有一道神秘的力量阻拦他。这力量很柔和，它始终没有伤害自己的灵魂。可是无论叶皓之怎样努力，都无法破开这股力量。

他知道，一定有人在自己精神层面施加了封印。而这个人的目的也很明显，他不想让自己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一切，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是眼前这个女子吗？又或者是自己记忆力从未出现过的父亲，还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老师。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到目前为止，能涉及到精神层面的力量，施加封印的人一定是突破武夫三境的高手。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叶皓之自己也是深信不疑。

坐在这座温馨小庭院里，叶皓之想了想。在三青天下，突破武夫三境到达四境的修士可是少之又少。一旦突破武夫三境就意味跟凡人之躯做出了告别。老师说，三境之下修的是体，而三境之上则修的是道了。当大道达到大圆满与自己灵魂产生共鸣之时，便可登上那通往三青天外的天梯，去敲敲那扇被所有人都垂涎的仙窗。

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想知道更多有关自己的身世的信息还得先破开这武夫三境。

武夫三境，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又卡住了多少人的成仙之路。

叶皓之自己也是身在此局中，自然是知道破开这武夫三境的难度之大。纵然自己有圣人老师的培养，再加上圣山上的优质的资源，也勉强到达如今的境界。

要不要传书跟老师申请一下，去坑坑中州学院的资源。毕竟自己下山这一年时间里，修炼的日子可谓是少之又少。境界也并有提升许多。

叶皓之望了望这朦胧的天，随后狡黠的笑了笑。他决定先不告诉老师了。若是让老师知道他的想法，估计会亲自出山与中州学院各个学院好好讨教讨教吧。毕竟圣人的弟子，不是哪个学院的老师说教就教的。

叶皓之摸了摸下巴，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中州固然是好地方，那里可以说是三青天下最为繁荣之地。无数强者选择在中州开宗立派，也同样那里有着三青天数量最多的陆地神仙高手。当然，这些陆地神仙之中就有泠北烟所住的帝府之主，当代剑帝泠相。

“也不知道老师这一年过的怎么样了，师兄师姐们有没有想我。”叶皓之暗自道了一句，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素来平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怀念。

就在叶皓之回忆自己在圣山日子时，朦胧的天上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银铃声音。听到这个声音，叶皓之低眉一笑，随后看了一眼那面容朦胧的女子与那个孩童。他深知这个女子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的，但他还是朝着女子说道：“娘，我走了，去你儿媳妇那边了。等我比现在还厉害的时候再回来，到时候，我们娘俩好好见一面。”

话音刚落，叶皓之化作一点点光芒消失在了原地。而这座温馨的小庭院也随着叶皓之的消失，一点点黯淡下来，随后化作一片片碎片，飘散再叶皓之的脑海之中。

可是，在这记忆长河中，那始终被光芒遮挡容颜的女子却没有随着叶皓之消失而消失。她散发着荣和的洁光，双目好似望向叶皓之消失的方向。她好像在笑，又好似在回应刚刚叶皓之说的话。只是她的声音很轻很杂，仿佛是被某种力量隔开一般，让她的一切都无法留在叶皓之的脑中之中。待到声音彻底消失之时，她的身影也渐渐模糊起来，最终化作一个光点，消失在原地。

外处，坐了一晚上的叶皓之睁开了眼。借着窗外的阳光，他的第一眼就将眼前这个倾国倾城的姑娘给看了个清楚。

她叉着腰，在叶皓之面前晃来晃去的。叶皓之最近一直在想，要是这个姑娘不在自己身边了，自己还会不会适应。

想了想先前的憋屈，叶皓之突然想逗一逗这个姑娘的。暗自坏笑一声后，在眼前这白衣姑娘说着眉飞色舞时，他认真的说道：“泠北烟，我们该回去了。这边陲小镇是最后一站了。”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这阳光下的白衣姑娘眨了眨眼，好看的脸蛋上闪过一丝慌乱。不过这神色只停留了一下。她抿了抿红唇，随后装作满不在意的说道：“真的吗？那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又可以见到爹娘了，你不知道我多想他们。还有徐伯伯，一年没见不知道他又偷喝多少酒……”

叶皓之没有说话，就坐在椅子上，注视着自己眼前这个强忍着泪水的姑娘。这个傻丫头，双目明明挂着泪，却还是笑着说出这些。若是闭上眼，不去看这丫头双目的泪，或许叶皓之会真的给泠北烟给骗了。他真的会以为泠北烟很想回去，不想与自己呆在一起了。

“那什么，其实啊，我是逗你的。”搓了搓鼻子，叶皓之强忍着笑意发出了声。他已经尽量用自己平日的语气说话了，但还是藏不住他心里的喜悦。叶皓之等着，等着泠北烟接下里咬牙切齿的模样。但真的到了下一幕，就算是他，都愣了好久好久。

清晨的光芒透过窗子，洒在女子的青丝与白衣之上，好似一层光圈笼罩在其身上。那双藏有万千明珠的好看眸子挂了几颗惹人心疼的泪水，好看容颜上的两道晶莹剔透的泪痕在阳光下是那么的明显。这个姑娘，梨花带雨间却能嫣然一笑。

这个笑很美很美，美到让叶皓之哑了声；美到让叶皓之一时不知所措；美到叶皓之好像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不知为何，叶皓之心理升起止不住的罪恶之感。

在光辉下，泠北烟带泪含笑的朝叶皓之道：“死耗子，你怎么现在才说。”

话音未落，叶皓之就感觉眼前一黑，鼻子里传来一股浓密的芳香，胸口随即一沉。

这个白衣姑娘，载着光芒，奔到了自己的怀中。衣袖传来湿润的感觉，叶皓之呆呆的坐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双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这种感觉，让他很讨厌。但是一看到自己怀里的女孩，闻到她独有的芳香，这种厌恶之感就渐渐的抹平。就好像自己平日紧皱的眉头，让这个姑娘给一点点的抚平。

一种莫名的安心不知从何涌出。

“好啦好啦，下次不逗你了。“叶皓之轻轻拍到着女子的背，随后温柔的说道。见女子许久没有反应，他只得换个思路说：“我曾听一市井老人说，女孩子可是越哭越丑的。你若是再这样哭下去。到时候成了个丑姑娘，可就没人要了。”

“你丑！你才丑！你是天下最丑的耗子！”泠北烟听到叶皓之的话，果真猛地一抬头。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哭了还是害羞，总之说不出的可爱。

见此状，叶皓之心里暗笑，果然天下女子都一个样。

“我已是马上闭眼之人，何须那么多锐气呢。再者说，我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我只望能守在这家面馆，苟延于大限之日。”杨老店家长叹一声，那昏暗的眼珠里满是沧桑之色。

刀疤男子又是一笑，笑如雷震，“杨堂主，那个小子，你可见了。”

那一战，几乎把江湖势力的中间力量给打没了，以至于如今江湖要示弱于庙堂。

徐洪哽咽的说道：“堂主，我也不相信能再次见到你。这还得多谢林大哥。没有他的飞鸽传书，我可能现如今还漂泊于江湖之中，找不到一个熟悉身影。”

眼前两位都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前者是曾经一手快刀杀的庙堂之人连连败退的，最终不得张贴悬榜，以万两黄金作为代价换这梨园六堂主，杨宗子的一颗人头。而后者，是中州帝府之师，在当年与庙堂一战中也是以一杠长枪杀出赫赫威名，江湖人称快枪林笙月。

月明星稀，街道只见得几户人家灯火摇曳。浑身散发着浓厚的酒气，刀疤男子对这小面馆的主人笑着问道：“杨堂主说笑了，这店里灯火通明，不是等人又是如何？”

“见了。的确很像她。”杨老店家点点头，那张起了皱子的脸上浮现出怀念之色。

只叹那老天无情，本该绝代风华的仙子，落入了凡尘，吃尽三青天下之苦，最后不得不走上那条不归路。

“杨堂主，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刀疤男子沉声说到。烛火摇曳，他看向那站在店门口的中年男子，他淡淡的说道：“葛圣人弟子众多，却唯独将这个小子放下了山。若是寻常圣人弟子出世倒还不怕在这江湖掀起什么波浪，可这小子是那个女子的儿子，葛圣人的态度不是很明显了吗。”

“徐洪，多年未见，今早一见我差点没认出来你。”见到这个叫徐洪的中年男子，杨老店家刚才紧绷的脸才稍稍缓和了许多。他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的端详了一番这个多年未见的同堂伙伴。

杨老店家轻声道：“看来当年一战，你伤的很重，不过好在只是伤了练武的根基，不会威胁你原本的寿命。”

烛火在这不大的面馆舞动，中年人听到杨老店家这样的轻声细语，奈何这半截入土的年龄，他还是红了眼。他本就是性情中人，十多年前的大战至今他还历历在目。而如今，风吹黄花旧，同代又有几人现在还活于世。

杨老店家一想到这，忍不住又是重重一叹。

双目慈悲，他道：“这个孩子，能不能让他平安度日。”

“有几份信心？好，你这问题问的好啊。可我记得，那个孩子出生之后，江湖可没有一个势力来拉梨园一手啊。”老堂主长叹一气，那张可见白骨得手也是握拳，浑身上下杀意肆起，让这本被烛火照的通亮得面馆暗淡了几分。

一阵寒气从林笙月的后背升起，面对眼前这个老人，他不敢大意。武夫三境与破三境可是一道鸿沟，三境之下皆是凡人，走的统称为人道。三境之后，可就走的是你在武夫三境时衍生出的道路了。而自己现在则是在摸索。可眼见这老人早在十几年前就走出了自己的道，是个名副其实的半仙人物。

“或许，葛珅颜有别的意思呢。”杨老店家喃喃一句，他看了一眼门外中年男子，随口道：“进来吧，别傻站在外头了。对了，将旁边那被这痴子强拆的木板合上。”

中年男子随即点头答应，他手脚利落，没过多久就将门口的缺口补上。坐在两人身旁的椅子上，感受到整个面馆凉意扑面，他只得心理连道几声来的真不是时候。

她本是救三青天下之人，现在却落一世骂名，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