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记

是真的，这些都是真的。纯儿——就是思语，她就是思语！

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就如被针刺般痛彻心扉。这些年，她忘了太多的东西，忘了太多的事，如今突然回想起，那夏日的小池塘，绿意匆匆的听竹轩，调皮可爱的脸……以及红色襦裙上翻飞的金色蝴蝶，心里竟是感慨万千！

“你，你真的……是妹妹……”

流光易逝，岁月难知。踏千山万水心未泯，繁华落尽后，一梦梦成痴。

……

“我听说娘亲种了好些年的那棵老梅，前儿枯死了，你说，将来我们会不会死啊？”夏日的听竹轩，两个小丫头躺在竹帘子后面的床榻上，仰头看着窗外风竹缳绕，岁月静好。

眼泪，像是一条小河，划过纯儿沾满血迹的耳畔，滴落到冰冷的地上。她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太久。

而凤惜华的眼泪，也如珍珠般颗颗滚落。她怎么会怪她，要怪，她也是怪自己！

可是，可是……

看着这满身是伤的孩子，她突然开始痛恨这个世界！上天为何要这样对她，她曾目睹了思语的悲剧，难道现在，又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不，这不公平，不公平！

“不可以！”凤惜华呢喃着，发现自己竟然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纯儿还以为是姐姐不肯信她的话，急得哀求道，“姐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好不好？”她一面说，一面挣扎着就要坐起，竟不顾那一支支已深刺肺腑的利箭。

凤惜华大惊失色，这孩子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干嘛还要乱动！忙道，“你做什么，别动，别动！我信你，我信你！”

“真的吗……”纯儿哽咽着，乞盼的眼里满是泪水。

“真的！”凤惜华用力点头，忍不住心如刀割，她再不要将她推开，再也不要松开她的手。

曾经，因为她的大意，让她后悔了一辈子！所以，她再也不会了！她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紧紧握住纯儿的手，“小丫头，我发过誓的，要陪你一起长大，活到一百岁，我……没有忘记！”

“姐姐！”

纯儿呆了，愣了，傻了！

天哪，这是在梦中吗，姐姐相信她了，姐姐叫她‘小丫头’了！

她激动得看着凤惜华，眼睛里尽是渴望：“你真的都记得，你……你自己说的，姐妹同心……”

“不离不弃！”凤惜华接了她的话。

听到这里，纯儿的眼泪，再次止不住的往下掉。她终于……终于开心的笑了，平生第一次，幸福而快乐！

婆婆，你看到了吗，小纯儿找到姐姐了，小纯儿马上就可以回家了。从今以后，她可以和姐姐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再受人欺负，永远不会再一个人孤独。

然而，她笑着笑着，忽然发现姐姐看她的表情变得惊慌，神色也开始焦急！连旁边的大强，也慌得瞪大眼睛。

“姐姐，你们……怎么了？”纯儿浑然不觉，依然带着微笑。

可凤惜华却身体颤抖，手脚冰凉。因为她看见纯儿身后，不知何时涌出了许多鲜血，将地上的白雪再次染红了一大片。

“不，不……”

她死死咬着下唇，她最害怕，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眼看鲜血越来越多，而纯儿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她慌了，脑子里一片茫然。

“姐姐。”纯儿微笑着，努力开口。

她不笨，她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可能……可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她像个孩子一样，向姐姐伸出手，“你……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好想让你抱一抱我啊……”

话音未落，凤惜华已用力一把抱住她的肩膀，心痛如搅，悲哭出声。

“小语，对不起，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姐姐答应过你的事，一件也没有做好！你要的荷花我没有摘到，你要的承诺我没有做到……明明说好要陪你一起长大，却把你忘记了，还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回不了家！对不起，从现在起，我保证永远都不离开你，你也……你也不可以再离开我，好吗，好吗！”

纯儿微笑着，轻轻点头。

可她明白，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婆婆所说的一切，她或许永远……也不能实现了！

“姐，我好想回到从前啊。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什么糕点、莲花，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只要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说着，她忽觉身子沉重，竟想要慢慢闭上眼睛。

“不，你不能睡，不能睡！”

惊惶失措的凤惜华，连忙用力摇晃她的肩膀。整个人冷汗涔涔，吓得带了哭腔，“不，你好不容易才回到我身边，怎么可以就这样‘睡过去’，你不能睡，不能睡，听到没有！”

纯儿勉强醒了醒神，可意识却早已模糊。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微笑着，“姐，我不会死的……我会活着……保护你。我想……永远这样靠在你的怀里……回到，回到……”

回到少年的时侯去。回到梧桐院，回到听竹轩，回到那个没有崇安寺、没有变故的夏天。

后面的话，已经没有办法说出来。因为……她的眼睛在火光里，慢慢的失去光采，然后，化作一片灰白！

她已不知何时，停止了呼吸！

“小语，小语！”

凤惜华听到她突然没有了声音，忙轻轻的、轻轻的摇晃着纯儿的肩膀，小心翼翼呼喊着她的名字。生怕自己的用力，刺痛了她的身体。

可是，四周只有一片安静。

众护卫见此情景，皆不觉摇头叹息。

大强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眼里一片愤恨！

他从未想过，这丫头会死去，他明明还想着，将来要怎么保护她，怎么娶她……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一昔之间毁灭了！还记得去忠武侯府的前一天晚上，这个丫头冒着雪将斗篷送还给他。那时，她的眼里就充满了悲伤，她轻轻说了一句“再见”，然后，转身离去。

想不到，一句再见，竟成了永别！

“夫人，纯儿姑娘她，已经，已经走了。您……您松手吧。”大强咬了咬牙，轻轻开口。

可凤惜华却神情恍惚，茫然地看着前方一片茫茫的白雪，颤抖着的眼眸泪如雨下。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好像不愿意承认，就算全身冰凉，手脚麻木，她也不愿放开她的妹妹——她刚刚才失而复得的妹妹！

她就是要抱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冰冷的身躯，她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夫人，您松手吧……”

“不！我答应过思语，永远不会离开她，我不会放手！”

凤惜华倔强着，将纯儿抱得很紧，很紧。

她都还没有做好，小语离开的准备，她怎么会放手！她这样突然的来，又突然离开，叫她怎么能承受，怎么能承受？小语说过，要和她一起活到一百岁，她不能说话不算话。

泪水，慢慢迷蒙了双眼。

忽冷忽热的感觉渐渐侵袭着凤惜华的全身，让她的五内无处不痛，无处不悔，无处不悲！

她好像失去了理智，好像迷失了知觉，她轻轻抚摸着纯儿的头发，笑而如嫣，“小语，你想回去哪里，姐姐都依你。你是不是想回家，好，姐姐带你去，去听竹轩，去捉蝴蝶……我们把那些错过的，统统都补回来。”

世界，忽然变得虚幻而遥远。

陷入黑暗之前，凤惜华好像看到前方有一缕微光，在微光的尽头，纯儿正穿着一身琥珀色冬衣，拿着红绳，微笑着站在梅花树下。

凤惜华哭着、笑着，用力着向她走去，终于，终于，她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拥在怀里。

“小语……梅花已经开了，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傻丫头，才几岁就想这些。”凤惜华懒懒打着一把团扇，惬意悠然。

“真的，梅树枯了，姨娘的猫也死了，妈妈说以后我们都会死的，谁也逃不了。”凤思语说着，翻身扑到凤惜华身上，“姐姐，我问你，你觉得将来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啊？”

……

过去的记忆画面，如雨点般飞入脑海，凤惜华彻彻底底惊住了。

思语再次扑倒姐姐，“那我就挠你痒痒，哈哈哈！”

凤鸟迟迟，燕雨幕枝。看画堂春尽春又至，暗香拂梅影，忘尽少年诗。

凤惜华嗔笑着将她推开，“呸，什么死不死的我怎么知道？不过，正经说来想必是我先死，好歹比你大着两岁呢，嘻嘻。”

凤思语却急了，坐直身子道：“哎呀，不好，这不好，我不愿意！”

凤惜华笑了，拿团扇敲了敲她的后脑勺，“你这个小机灵鬼，活到一百岁那不成两个老妖婆了，又老又丑，我才不要？”

“唉，饶了我吧，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服了你还不成吗。”

“哼，那你先发个誓来听听！”

凤惜华无奈，只得坐起来，在妹妹的“胁迫”下指天发誓，“好，我发誓，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这个小丫头。我保证陪着你一起长大，活到一百岁，姐妹同心，永不分离……”

“别捏我鼻子。”

凤思语用力挥开姐姐的手，一本正经道：“才不是呢，我不会死在姐姐前面，也不会让姐姐死在我前面。我要和姐姐活得长长久久的，活到一百岁，一百岁！”她一边说，一边将双臂张开，好像这样就能表现出那“一百岁”的长度。

她声音哽咽，泪眼朦胧。哪怕事实摆在眼前，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个即将要死去的少女，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妹妹。

纯儿看着姐姐，用力点头，“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从那棵大树后面跑出来，你不要怪我吧……”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要姐姐陪我长大，不许离开我。”

“我要是不愿意呢……”

“怎么了，难道，你还想死在姐姐前面不成？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