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双传

“不是逞能，是帮我的大忙。你坐下，慢慢地想，时辰还早，现在才不过三更，我不急，夫人也不须着急。”

伍氏只得坐下，低头沉思。想起春雨身处的险境，她心如刀绞，遍寻枯肠，想找出一个既能使春雨活在世上，又能骗过上仙的办法。可惜，这个愿望实在是太难，左思右想，也找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上仙果然不着急，背着手，在月下踱步，似乎对伍氏的安眠之所十分感兴趣，看了在风中摇曳的枯草，又去看碑文已经模糊的墓碑。最后，他踏着枯草，走到了那棵松树前，饶有兴味地看着。

上仙一笑：“露出马脚来了，夫人！看来你和春雨反目，就是你们合起来演的一出好戏，目的就是为了骗过我！”

伍氏已经管不了许多了，跪在上仙面前，泪如雨下，苦苦哀求：“上仙大人，求你放过了春雨吧！”

“我也想放过了她，但不是为了她，是为了颐安。”

伍氏埋下头，春雨的面庞就真切地在眼前闪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知不知道她已经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没有哪一个生人心甘情愿地变成虚空人。变成了虚空人，不敢见日光，不能与亲人长相厮守。豆蔻年华的春雨，还没有尝到生活的甜美，就要被迫忍受虚空的万般苦楚。怎么样才能救她呢？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是上仙的对手，颐安虽然喜爱春雨，但是，肯不肯为了她与情同祖父的上仙以命相搏？想来想去，希望好像不大。看起来，能救春雨的，就只有端木先生和雪遇了。他们此刻身在远方，怎么样才能把消息送给他们？只有等上仙离开之后，折断松枝，编成大鸟，即刻飞去找端木先生和雪遇。只是端木先生和雪遇二人，势单力孤，能斗得过上仙，能救出春雨么？

耳边突然响起了“啪”地一声脆响。伍氏抬头一看，之间上仙折断了一根松枝，拿在手里，反复地看着。看了一阵，又抬脚向这边走来。伍氏赶紧站起：“上仙大人，妾身这里只有这一棵松树，是前年才长出来的。”

“我跟它，却像是老相识了！”上仙面无表情地说道：“当年在蟒山，我们师兄师弟练功之余，闲来无事，折断松枝，戏谑地编成一只大鸟，还轮流地坐上去，还彼此夸口，谁的道行高，谁就能骑着这只大鸟飞上天。我们争着骑上大鸟，都希望自己能飞上九天。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如愿，只有邰振子师兄，跨上大鸟，念动咒语，喊一声‘起’，大鸟就扇动翅膀，飞上了天。我们手搭凉棚，追着他看。个个心中艳羡不已。邰振子师兄是我们师父的挚爱，师父把自己的本事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这松枝飞鸟不过是雕虫小技，不想师兄这么些年都还记着，也有了用武之地。”

伍氏只有装糊涂：“上仙大人，你说的什么，妾身听不懂，什么是松枝飞鸟？这松枝还能编成大鸟，飞到天上去？”

上仙一笑：“不要演戏了，这松树一般长在高山之上，这里是一遍荒原，突兀地长了这么一株，不是刻意栽种，又是从哪里来的？！”

“妾身这里除了儿子们寒食节来祭祀烧纸，其他时候，并没有任何人来往。这棵松树大概是飞鸟觅食，飞过这里时，不小心落到了地上，自己长成了的。”

上仙居高临下地看着伍氏，手里摇晃着那根松枝：“夫人，实话说吧，我心里一直存着疑惑，你上次是怎么上的羊肠盘，看到这棵松树，我就找到了答案。不要狡辩了，现在，能救细春雨的，只有你了！”

伍氏起身跪倒：“上仙大人，妾身愿意以一己性命，救春雨于厄难，但是，妾身不愿意再参入到你与邰振子先生之间的是非之中！”

“你不掺入？可是，你已经掺入了！上羊肠盘给邰振子送信，让他远走高飞，不是掺入了，又是何为？”

“那是一时糊涂，为了顺从春雨，才不得已而为之。今天之后，妾身愿做个局外人，从此远离你们之间的争斗。”

“哼哼，言不由衷吧？！”

“是真心话。”

“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存着另一个念头：等到上仙离开，就折松枝编成飞鸟，飞去给邰振子报信，请他出面来救细春雨！”

“上仙大人冤枉妾身了。”

“在我与邰振子之间，你难道就不偏不倚？”

“妾身下世之后，安安静静地睡在安眠之所，无欲无求，是上仙大人来此地弹琴，引得我出去聆听。上仙大人就威逼于我，让我去邰振子那里打探消息，妾身听从上仙调遣，去了近山村，陷于风雪之中，被雪遇相救，就此与邰振子一家结识，几个孩子把我当成了亲人，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妾身被邰振子先生识破，他也并没有为难于我，反而采松枝披星光编了大鸟，送我连夜回了并州。”

“你就对他感恩戴德了？”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妾身自幼在家，父母耳提面命，教妾身为人之道，就是这些道理。虽然现在身为阴人，也不敢一日忘记。”

“你也不想救细春雨了？”

伍氏低下了头：“春雨如同我的亲生女儿，为了救她，妾身不惜这孱弱之身。”她又抬起头来，恳切地看着上仙：“上仙大人，如果妾身这个虚空人于你还有用处，妾身愿意以一己之身，换得春雨活命。”

上仙点点头：“你当然有用处，而且是大用处！”

“请上仙大人明示。”

“很简单，也很容易。”上仙语气和缓地说：“只要你肯按我的意思办，等我回了千竹苑，立刻就放细春雨出来。颐安若是想要与她成亲，我也绝不阻拦。”

“上仙大人要我做什么？”

“你马上编一只大鸟，飞去见邰振子！”

“见了他怎么说？”

“你就对他明言，就说如果他再不现身，上仙就要把细春雨变成一个虚空之人，今后，细春雨只听上仙使唤，与他邰振子势不两立！”

伍氏心中凄切，双膝一软，向后跌坐在地上：“上仙大人，如果邰振子来了，你要怎么样处置他？是不是暗中埋伏下刀兵，要置他于死地？！到头来，春雨不能得救，邰振子先生也如同飞蛾扑火，有来无回！”

“怎么会，我要备下佳肴美酒，与他推杯换盏，追忆一起学艺时的往事，追忆我们的师父明道子先生，我们师兄弟喝个一醉方休。”

“你能不能对天发誓，如果伤害了邰振子先生一根毫毛，就被天雷轰成齑粉！身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上仙一怔：“自家弟兄相见，哪里用得着发这样的毒誓！”

伍氏紧盯着上仙不放：“你不敢！因为你心怀鬼胎，让我把邰振子先生引诱进你的千竹苑，你就要逼着他交出那件宝物，他如果不交，就必死无疑！”

“呵呵，刚刚才夸赞了夫人一句，夫人就又揣测我的心思了。”

“我的揣测难道不是你的心思吗？！”

上仙没有回答伍氏，他面向东方站立，那里，已经隐约地现出了一缕曙色。不知是不是触景生情，上仙漫声吟哦道：“我有迷魂招不得，一唱雄鸡天下白。”

“是啊，上仙大人，你是该要为颐安着想。要是把春雨变成了阴人，颐安的心也就随之死了。他今后会怎么样，我也想象不到！”

上仙冷冷一笑：“无非是不把我当成他爷爷了！但是，要与我反目成仇，刀兵相见，我料定他还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量。”

“不要自谦，替我想想办法，出出主意，我是真心实意佩服夫人学识，真心向夫人求教。请夫人不吝赐教。”

“妾身不敢在上仙面前逞能。”

“我已经再三再四地思虑过了，邰振子避而不见，我找了他二十余年，他只要听说我将要到了，立刻逃得无影无踪，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他已经逼迫得我无计可施，逼迫我走到了穷途末路！为了跟他见上一面，就只有把春雨变成一个虚空人，供我驱使，才能找到邰振子。”

如同五雷轰顶，伍氏“忽”地立起，“噗通”一声，跪在了上仙面前：“上仙大人，万万不可！”

“颐安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上仙大人你抚养他长大成人，对他的为人，你应该比我更为清楚。”

“我当然一清二楚，所以才有了一丝怜悯之心。迟疑了许久，不能下手，这也是所谓的投鼠忌器吧。”

上仙背手而立，夜风掀动着他的衣裾，吹拂着他的发丝。他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形同一个木雕之人。伍氏也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劝说说动了他没有。提着裙裾站起来，立在上仙身后，等着他开口。

伍氏凄楚地问道：“就只有如此了么？”

上仙转过身来，上前一步，与伍氏面对面地站着：“夫人，你虽生为女流之辈，但是，却称得上头脑睿智足智多谋，你在千竹苑跟细春雨联起手来骗我，计策谋划得天衣无缝，连我都被你骗过了，想必是你在其中出谋划策。既然你想救春雨，想救颐安，那么，你就来替我想一想，除了把春雨变成虚空人，还有哪一条路，能让我走到邰振子跟前，与他叙旧，跟他把陈年旧账算个清楚明白。”

伍氏退后一步，避开了上仙的眼睛：“上仙大人，你过奖了，妾身愚钝不堪，只能骗得了上仙大人一时，终归还是要被上仙大人识破。”

上仙冷冷一笑：“我也想心存善念，但是，存了善念，我的抱负就将要付之于东流实不相瞒，为了它，我不惜赴汤蹈火，毁灭了自身也在所不惜！只要我硬起心肠，区区一个颐安，只要他挡了我的路，我也只有把他当成一颗弃子了，就当是我们也从来没有遇见过，如今也是陌路人而已。”

“上仙大人，我知道，颐安今年二十二岁，也就是说，你把他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养成了今天的英俊少年。我不相信，二十二年的机缘，轻而易举就能从心头抹去。一点痕迹也不剩下，你是不可能把他当成一颗弃子的。你说了，你迟疑再三，延挨再三，也没有向春雨下手，为了什么缘由呢。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因为你心里头有颐安，在你心中，他不是可有可无的弃子，你已经把他当成了你的骨血，怕伤了他的心，怕他因为失去了春雨，而痛不欲生。”

伍氏心里有些忐忑，唯恐被上仙看出蹊跷来。眼睛一眨不眨，紧紧地盯在上仙身上。后来，又转念一想，就是一棵平平常常的松树而已，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上仙再是神通广大，料他也不能看出那棵松树的不同寻常。

一棵马尾松，突兀地长在一遍荒草丛中，好似鹤立鸡群。可能就是这一点，引起了上仙的注意。他绕着松树转了两个圈，仔细地看了树干看树枝，看了树枝又看松针。那时明月风清，短松在风中轻轻地摇动，坦然地面对着上仙的凝视。上仙停下脚步，伸手扯下几根松针，放在鼻子下面，使劲地闻着。闻了松针，他又回过头来看向伍氏，伍氏赶紧埋下头去，心里一阵“砰砰”乱跳。还好，上仙好像并没有看出她心中的不安，扳过一根松枝，细细地端详。

“你一个妇道人家，揣测人的心思倒是不差。”上仙转过身来：“但是，你也没有能够说得我动心。如果是非此路而无他途，我也只有行此下策了。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尚且可以置于不顾，一个萍水相遇的后生又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上仙大人，请你三思而后行！”

“上仙大人，两个孩子都值得可怜，值得你为他们心存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