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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双传

第5章

他返身进了亭子,走到挂着追风的壁间,抬头看着追风。追风没有了招魂相伴,显得孤寂而无奈,寂然而无聊。想起当初,每当招魂弹起,追风就在鞘中锵然作鸣,亢然有声,似乎急着跳出剑鞘,和着招魂的曲声,在空中起舞,让更多的虚空人纷至沓来,集合在上仙的麾下。而自从追魂玉碎,追风似乎也有所感觉,寂寞地悬挂在壁间,再也没有发出急于出鞘的金石之声。

上仙伸手从壁上取下了追风,拂去了剑鞘上的灰尘,轻轻地抚摸着剑身。像是在抚摸着自己的爱子。他沉湎于求经问道,终身没有婚娶,无妻无子,唯一抱过的婴儿,就是刚从父母身边离开的颐安。颐安在他怀中,“哇哇哇哇”地大哭不止,无论他怎么拍哄,颐安也哭个没完没了。他起了扔掉这个婴儿的念头,已经把颐安放到了一棵树下,这时,颐安似乎感到了危险逼近,停止了啼哭,睁开眼睛,惊奇地看着雪花飘飞,有几片雪花落到了颐安的睫毛上,睫毛沾着雪片,不停地眨动,这样的颐安,可爱又可怜。上仙铁石一般的心中,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阳光。上仙知道,把他扔在这里,这个无助的婴儿必死无疑。他又过去抱起了颐安,把他抱回了庄院,给他找了一个乳母,专门抚养他。从此,他就再也没有碰过颐安。不说抱他,连挨他一下都没有过,不过,也从没有打过他,骂过他。不知为什么,颐安怕他,怕得要命。小时候,一见到他,浑身发抖,嘴巴也开始一瘪一瘪,随时准备放声大哭。他不开口,只是用严厉的目光看着颐安,盯着颐安不转眼。颐安的嘴瘪了又瘪,终于还是没有哭出声来,只是豆大的泪珠,走珠一般,一颗一颗地滚出眼眶,滑下脸庞。对于颐安,他没有怜悯,也没有喜爱,只是把他当做阿猫阿狗,既然捡了他,就只有把他养大,让他吃饱穿暖,能一天天地长大成人,除此再无其他。

思绪绵延不断,眼前又出现了四十年前那个飞雪的冬天。明道子因为发现了几个徒弟背着他习练左道,大失所望,心灰意懒,要终止课徒,还要把几个令他失望的徒弟立刻逐出山门。他是首当其冲要被赶走的,因为他的琴声异常,最先被明道子发现,也使明道子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召来了每天给元非送饭的邱应雄,上仙问道:“他怎么突然就不出声气了,是不是已经死在里头了?”

邱应雄说:“没有啊,每天放下去的篮子再提上来时,都是空空的,那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取走饭菜的,只能是那个疯老头,不会是别人。”

上仙沉吟道:“奇怪,他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是骂累了,还是觉得无人理会,干脆就懒得开腔了?”

明道子欠起身来,眼睛不看上仙,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来,声音虽轻,力度却强:“不行!”

“为什么不行?!”

“逐月是为你而制,你可以带走它,但是,这追风是我的至爱之物,你不能带它下蟒山!”

“真的不行?”

“不行!”

“还是不行?”

“海可枯,石可烂,追风绝不能离开蟒山!”

只听“嗖”地一声,上仙拔出了宝剑,横在自己颈前:“再问你一句,我能不能带它下蟒山?!”

明道子把头转到了一边:“不能带!”

上仙横了一条心:“今天,不许我带走它,我就死在你面前!当你的徒弟已有五年之久,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性,说一不二,说二不三,说得出口,就做得出来!”

元乾怕了,过来要拉下上仙拿着追风的手:“师兄,使不得,一把剑而已,值不得你拿命去讨要。世上的好剑不计其数,你本事那么大,手段那么高,以后,再另找一把不就是了嘛。”

上仙把元乾一把推开,大声地说:“但凭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世上好剑成千上万,我只要追风一把!”

屋里再无人说话,安静得连一颗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声响。明道子的脸还是转向一边。良久,他说:“追风在好人手里,追得上风,砍得穿墙,刺得透巨石。我先问你,元丰,你自忖一下,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坏人,拿了剑,一样地杀人,一样地护身,与好人坏人并无一点关系。”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非要带走追风?”

“无需多言,我就是非要带走它。不能带走它,我就葬身在蟒山之上,传到江湖上,就是你明道子不仁不义,逼死了徒弟。”

屋里的人都听见明道子深深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元丰啊,我可以告诉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剑能防身亦能碍主。追风若是跟了你,我只怕啊,你,还有追风,都不得善终!”

“得不得善终,到末了,人终归都要一死,怎么死,都是个死,我不在乎,再说一遍,我只要追风!”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所有的人都低头无语,各人心思不同,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追风被元丰带走,但是,谁都做不了主,谁都开不了口,能做得了主的,能一言九鼎的,只有师父。

上仙已经红了眼睛:“说话呀,明道子,拖下去总不是办法,只要你不怕日后声名狼藉,你就留下追风,我自去见阎王。”

“好!”明道子说话了:“看起来,今天要是不答应你,你和我,都没有好下场!要带,你就带走吧。”

上仙还怕明道子使缓兵之计,待他收了追风就反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真君子就不能言而无信!”

大徒弟元振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道:“元丰,你怎么说话的,盛气凌人目无尊长!他是我们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难道忘了!”

上仙不屑地说:“他从来都青睐于你,他是你的父亲,却不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也不认他是我的师尊!”

元振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不能这么绝情!”

明道子说:“好,元振不必多说,绝了也好,绝了也好!你走吧,元丰,带了追风即刻下山去吧。当了你五年的师父,虽说如今恩断义绝,我还是想要送你一句话:山有回峰,海有彼岸,做人做事,不能不知转圜,一味地钻死胡同,最终害人害己,只能落得个可悲可叹!”

上仙把追风入鞘,拱一拱手,说道:“谢谢你的临别赠言,我的路,由我自己走,我的命,由我自己操控,不劳你费心。也请你放心,从今以后,我把你赐的名还给你,世上再无元丰这个人了!也再不会对人说起,我曾在你明道子的门墙中为徒,我死我生,我邪我恶,皆与你无关!话不多说,从此各自安好!”

明道子点点头:“走吧,走吧。”

邱应雄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觉得无聊,就住口了。”他想想,说道:“上仙大人,要不然,把门打开看看,看他到底是死是活?”

“算了,随他去吧。”上仙背手走出亭子,又问道:“颐安在那边怎么样,还算老实吧?”

上仙睁开眼睛,看看躺在脚下不堪入目的竹笋,在心里说了一句:不要怪我,生就是为了死,人如此,禽兽如此,草木亦是如此,既然如此,晚死不如早死,挡了我的路,绊了我的脚,不论它是什么,都只有一个死!死得更快,死得更早,也死得更加的惨不忍赌,更加的猝不及防。

上仙提起一脚,把竹笋踢得远远,没进了一丛荒草之中。想起了后院那个山洞里的邰振子,他也恨不得提起脚来,把邰振子踩得稀碎,再一脚远远地踢飞了他,此生此世,不再见到他那双时而嘲讽时而憎恨的眼睛。可惜目前还不行,邰振子还在为他制造瑶琴,没有制成之前,邰振子还必须活着,就是他想死,也绝不能让他死去。当然,古琴完工之后,他想活,可能也由不得他了。邰振子的生,邰振子的死,如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到这一点,自得感油然而生,轰然而起。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天地之间至高无上的一位神祗,把所有能攫取的,都把握在手中。

“唔,好。”

好几天了,没有听见元非叫骂,千竹苑里安静了,却使人有些不太习惯,因为他每天的骂声仿佛已经成了千竹苑的一个组成部分,突然之间就听不见了,连上仙都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哦,颐安公子挺好的,每次去,都见他在卖力地做事情。吃了饭,碗一丢,来不及抹抹嘴,马上就把凿子啊锤子啥的拿在了手里。”

“他跟那个邰振子之间话多不多?”

“好了,你走吧。”

上仙下了台阶,走进了竹林,一个冒出地面的东西差点绊了他一跤,低头细看,才是一棵新发的竹笋,毛茸茸的笋壳顶了一个绿绿的尖,相互之间裹得紧紧,小心地呵护着里面的笋子。四周的小草为竹笋腾开了地方,让它自由自在地生长,自由自在地向上生发,直至褪去了笋壳,变成了一株飒然的翠竹,白昼朝阳,静夜啸风,走过自己短暂的生命岁月。

看到尖尖的竹笋,上仙才发觉又一个春天姗姗地来临,又是一个年头的开端,自己已近古稀之年,岁月倏忽,似白驹过隙,晃眼就是一年,还来不及眨一眨眼,又是一年终结。成功的那一天却好似离着他越来越遥远,越来越远不可及。

上仙闭上眼睛,伸出脚去,踩在那棵新发的竹笋上,一使劲,把竹笋踩倒,再一使劲,竹笋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咔嚓”一下,断为了两截,两片笋壳裂开,露出了里面鲜嫩的竹笋。

上仙用阴郁的眼神看着邱应雄:“唔——,什么是好像不多?我不要好像,多就是多,少就是少!”

“上仙大人,我们送饭,就在那里待不过一袋烟的工夫,他们一吃完,我们马上收了碗筷走人,所以——所以,知道的不多。大人要问,该问那两个专门看着他们的人,他们应该知道得多些。”

元乾和元非拼命地为自己辩解,想让明道子收回成命。他没有为自己分辨,因为他知道是自己的不轨行为惹怒了明道子,明道子绝不会容忍。走,可以,他提了一个要求:要带走追风。

追风是明道子花费了十年的心血锻造而成,荟聚了蟒山的风水之灵气。明道子把它奉为至宝,让几个徒弟轮流使用,那一天刚好在他的手上。当他说出那句话:我要带着追风下山!所有在场的人的眼睛都瞪圆了,看看他,又看看明道子,眼神就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觉得,一场风暴正在这间精舍中酝酿,风头一句刮起来了,怎样收尾,无人得知。

“是。”

走了几步,邱应雄又退了回来:“上仙大人,你这么一问,我知道了,以后多多注意他二人的举止,有不对头的地方,立刻向你禀报。”

“好像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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