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笛箫给了两个徒弟，自己拂琴，只需要想着乐谱，双手自然便会弹奏，虽然也是作假，但总好过滥竽充数。

而两个徒弟，好歹也是修炼者，手脑协调能力，自然会比常人强上许多，之前就已经教过了，所以此时师徒三人，也能勉强合奏。

苏云川放下横笛，轻轻擦拭过后，好奇问道：“师傅，这上面的文字，就是你用来唱曲的那种吗？”

不过总的来说，也大体是四面城墙，内外两层环抱。

从两个月前开始，很多守城士兵，就期盼着轮换驻守，去到有蛇骨的那一面，这样就能天天大饱眼福。

今天傍晚，一支没有护送商队的远猎人回来之后，这样的念头，就更强烈了。

在悬挂坠饰的孔洞旁边，刻得有“夜踏横波，无息可息”，那算是他心里，比较沉闷的一天，因为囚珠城内，有个老妇人，再也等不到她的儿子回家。

于是为了消解那份心愁，梦藏生才刻下这一语。

回不了家，伤怀的，又何止空作等待的人。

平关城主，也是放下长萧，因为这一刻，她察觉到先前还轻松写意的师傅，眼神黯淡了些许。

她也不敢再问，自己手上的乐器，所刻之字，怕再勾起伤心人的伤心事。

梦藏生却笑道：“如果你想学，我可以先教给你们，反正还要过几天，才会有去碧水的商队。”

他突然有个想法，既然过去有方言一词，不如就将记忆里割舍不去的文字，带入这个世界，成为一种独特方言。

苏云川点头不已，“好啊好啊，我觉得那种话，很好听！”

但是她的热切，被无情泼了冷水。

“你不行，这几日你还是先修炼吧，不然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你师姐？还想不想要......鲨齿了？”

先是否决，然后说到某个剑名的梦藏生，只觉得时隔多日不见的窘迫，又出现了，话语顿了顿。

先前他答应了苏云川，真的要是破境了，就送她一柄独一无二的剑，起初粉衣女子，还有些不满，毕竟已经有白蛇剑了，但是听见“鲨齿”二字之后，便神色激动，干劲十足。

那可是师傅说的纵横一脉，横贯八方的剑客，独有之剑！

日后自己真要能到灵微，再手持鲨齿，行走人族，再把“混世魔王”这个称号传出去，岂不是威风凛凛！

没有理会傻笑的徒弟，梦藏生接着说道：“这几日，我先把文字整理一下，编写成册，交给你师姐，她现如今已经启灵，平日里空闲时间，会比你多许多，适合做此事，等她以后学会了，再交给你就行，我也有时间查缺补漏。”

苏云川本来又有异议，但是先有宝剑在前诱惑，后又听见这么有理有据的话，也就没有异议了。

单手握住笛子，高举过头顶，“明日起，我也要用剑气修炼！”

平关城主点头笑道：“可惜墨眉太过沉重，不能让你自己携带身边。”

梦藏生轻挑琴弦，打趣道：“她又不是我，天生神力，要是能轻易使动墨眉，怕都是个灵微境了，到时候又有新欢，怎么还瞧得上墨眉呢。”

苏云川高举的手立刻放下，嬉笑着点头，“瞧得上，怎么瞧不上！”

她已经从老蔡那里知道了，墨眉可是用隐灵墨玉炼制的，比塑晶武器还要好，宝贵着呢。

梦藏生斜眼看来，“太贪心了，不好。”

苏云川依旧笑呵呵，也是学着他，在指尖来回旋转竹笛。

梦藏生无奈，看向另一个徒弟，“之后多准备些纸墨，这几天我就不出门了。”

平关城主点头，看来师傅口中的新语，不是寥寥数百字。

临近半夜，尽兴过后，自然是要歇息。

梦藏生便又进入了城主府后堂，制作手办的那个房间，准备再度闭关，原本他在内城高楼里的住所，因为围堵的人太多，所以就安排了其他人入住。

等到笔墨纸砚备好之后，他端坐在案前，开始书写不停。

送来这些物件的人，也就默默离去。

担心的某事，并没有发生，何秋雨始终沉默，不曾多问多说什么。

房门关上的时候，梦藏生抬眼，透过缝隙，看了一眼这个贴身侍卫，虽说如今平关城主已然启灵，但是这个职位，总觉得还是留着比较好。

收回视线，借着烛火，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落于纸上，再度忘记外界时间变化。

数日之后，当平关城主，看着桌上写满蝇头小字，几乎有数寸厚的纸书，有些呆滞。

原本她觉得，或许师傅的语言，有一两万字，便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但是眼下，只怕有数十上百万字了！

总觉得好像自己，又是一次自讨苦吃。

忍不住开口抱怨：“师傅，这也太快、太多了。”

洗漱了一番，又换上黑衣的梦藏生，端坐在一旁，正美美地喝着酒，听见这话，噗地一声，将所有的酒喷了出去。

明明没有呼吸，依旧形成水雾，吓得对面的苏云川惊叫跳起躲开。

自己二徒弟，这都第几次了？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赶紧咳嗽一声，恢复严肃：“注意措辞，是效率高。”

虽然他无法把所有记忆中的文字，全都记录下来，但是大部分都已经收录，并且注释完毕，兴起之时，还分出了简繁，以及不同字体，所以才会比预先设想的，多出了那么一点点。

看见自己徒弟脸上的神色，他安慰说道：“不用这么苦闷，其实单独文字，也就五、六万，常用的，也就几千，其他的，更多是标注的读法，字意注解，以及特别组合用法，词语、成语还有俚语，反正你只要学会其中一些，大概就都会了。”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之后，不仅平关城主，连苏云川也是神色惊恐。

什么叫才五、六万字！？这么多个字，一个人嘴不停，都能说上小半天吧！

还好后面接了一句，常用的只有几千，不然她都要后悔，主动请求学习新语了。

梦藏生却是有些不满，这部手抄《字典》，还是差了很多，应该有至少八万单字才对，虽然以前为了练字，尝试过抄录一遍，但是最后半途而废了，很多复杂至极的，也已经忘记了，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当时的偷懒。

他站起身，随手将酒壶挂在腰间，“走吧三徒弟，今日就要出发去碧水了，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苏云川也是塞好酒壶，给师姐投去同情目光，然后跟在梦藏生背后。

平关城主并未相送，这是师傅的古怪规矩，不准说什么“一路好走”“一路顺风”的话。

不过她还是开口说道：“等师傅回来之时，弟子一定能学会少许的。”

一袭黑衣的男子，背身抬手挥了挥，淡粉衣裙的女子，转过身来，握拳在身前，似在鼓励。

城门处，另一支前往碧水的商队，在众人的注视下，苏云川将一口大箱子，放在货车上后，便跃到城兽背上，与周留并肩而坐。

“周姐姐，这一路就靠你和蒋大哥了。”

她朝着身边人嫣然一笑，对方看了一眼木箱后，收回视线。

周留摇头道：“是要靠苏姑娘才对。”

她和蒋泉，之前都想过，这一趟，由谁来当领队，一开始都是想交给苏云川的，但是对方以有不能说的理由回绝了，只表示，有任何地方需要用到的，不会拒绝。

当时淡粉衣衫的背剑女子，面色肃重，并不似故作推辞，所以两人也不好再劝，蒋泉只能主动接过领队一职。

苏云川心里面，对于周留的话，还是很受用的，只是不敢表露出来，反而摆手谦虚道：“周姐姐哪里的话，我不过行走商队几次而已，真比不上你们。”

周留微笑不语。

苏云川呵呵干笑。

正巧前方有命令传来，蒋泉大喊道：“出发！”

于是周留收回视线，不再盯着对方的脸，轻震缰绳，城兽的脚步便迈开向前，轻轻摇晃着穿过城门。

缓解那一丝尴尬后，苏云川悄悄舒气，摘下酒壶，饮下压惊。

视线余光，刚好落在某处，便放下手，轻轼嘴角酒水，目不转睛盯着那里。

这几日里，城内又多一件可谈之事，便是城外巨狼身上，多出来一个“人”。

明眸皓齿，面带笑意，并非盘坐，而是以一种闲散姿态，双腿一曲一伸，以手肘支撑膝盖，手掌托起下巴，半坐山顶，看向平关城上空高处。

虽然有好事者上前查看，确实是塑造出的，但是稍微离远一些，真让人觉得那个俊美非凡，脚踩云履，白衣胜雪，腰间挂着青玉牌，长发银冠簪以玉钗的男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有一人，尝试去搬动他，因为男子身边，有一个酒壶，是梦师喝花酒的时候专用的，那此物的来历便一目了然。

于是有人起了好奇心，纷纷猜测，此人到底是梦师照着谁的样子做的。

将所有人物都猜测一遍过后，最后看客们得出的结论，是梦藏生照着自己做的。

苏云川想到最后的传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低头收敛。

周留疑惑看来，“何事值得这么开心？”

苏云川笑而不语，可不敢说，要挨罚的。

师傅的面貌长相，比起那个男子，差了不少，这么厚脸皮的事，应该做不出来才对，只是在横山城，好像师傅做的厚颜无耻之事，也不算少。

就像那壶酒，如果还在横山，说不定又要添一笔新债了。

毕竟师傅喝酒，酒钱不给，酒壶不还嘛。

见她自己偷着乐，周留也只是浅笑摇头，专心御兽起来。

平关城高处，一袭红衣的女子，站在露台之上，远眺城外。

启灵之后，她发现目光所及，能看清比以往稍远一些的地方，所以眼下正注视着那支缓缓从巨狼、蛇骨中间经过的商队。

右手轻轻摇晃，数日过去了，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纤细腕间，一串特别手链之上的青珠，再次颠覆了她对修炼秘事的看法。

人间居然能有此至宝，不过弹丸大小，其中却另有世界！

就在梦藏生闭关的当晚，便对平关城主说了，只要将灵气注入其中，便能明白。

她依言独自去到剑房，将尚不能熟练掌握的灵气，缠绕螺丝壳之上。

一瞬间，光芒闪烁，有一个巨大浑圆之物，凭空出现掉落在地，发出重重闷响，让她近乎呆滞

看着身前红光散发，与头顶屋脊之上一模一样的“月亮”，平关城主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师傅带走另一颗蛇目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了，原来一直就在自己手上。

闭目凝神，开始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灵气缠绕青珠之后，就像是打开房门，以特别的方式，走进了另一间屋子。

其中不似外间，能够脚踏实地，而是没有任何方向，一如身前蛇目，只能漂浮，六方不辨，所以如此沉重之物，蕴藏其中，才会让人没有任何感受。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平关城主回神，眼疾手快，将灵气缠绕青珠后，靠近蛇目，足有三尺正圆的巨物，一瞬间又不见了。

若不是地面稍微有凹痕，她都要以为刚才是错觉。

房门上传来咚咚叩声，略显生硬的话语传来：“城主，发生了何事？”

是已经睡下的何秋雨，听见动静后，前来查看。

军伍多年，她早就已经养成了天性，将机警一事深刻骨髓。

房门打开，平关城主带着浅笑答复：“只是没有控制好力道而已，不用担心，这么晚了，还打扰到你休息，真是抱歉。”

何秋雨视线透过身前之人，扫视屋内，确认无事之后，行了一礼，“既然如此，我就先退下了，之后若有其他要事，城主传呼便可。”

平关城主并未对她所做之事恼怒，此乃侍卫军士职责所在，就点头应下。

待到何秋雨离开之后，房门再度合拢。

平关城主盯着身前，竖立在精钢圆盘之上的长剑，脑海中思索不停，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便伸手过去握住剑柄。

她之前也曾私下尝试过，能不能拿起墨眉，只是没有一次能动其分毫。

但是眼下修为境界，与之前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便又起了同样的心思。

不再是用尽全力，长剑却巍然不动，虽然依旧感到沉重无比，却能够将其从鞘中抽出，运转秘法之后，已经可以单手持剑。

她满脸惊喜，第一次感受到实力精进了不少。

几个呼吸之后，小心翼翼，将墨眉收回剑鞘，然后调息片刻，催动螺丝壳。

一柄黑白相间的长剑，就此消失。

她忍不住摇了摇手腕，依旧不觉得手上青珠重量有任何变化，更加神采奕奕，一夜时间，就在重复一事，不停取出又放入各种杂物，如同几岁的孩童，发现了什么最好玩的事后，乐此不疲。

除了螺丝壳的奥秘，还有灵气的种种变化，亦是迫不及待开始演练。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第二天，灵气消耗过度的平关城主，起床的时间，比起以往，要迟了许多，日上三竿，才精神不济出现在旁人视野里。

如今她看着平原上，最后一头城兽跨过了丘陵，不禁笑意盈盈。

自打梦藏生出现，拜师以来，各种神异之事，见得越来越多，让她有一种感觉。

好像启灵之后，才是真正的踏上了修行之路。

天高地阔，终于见其真相一角。

城外有了另一头气势磅礴的巨兽，比起巨蟒来说，少了几分阴厉，多了几分威严，只是一个时辰，围观蛇骨的人，就全跑到那边去了。

这样的行为，有点像是，找到新欢，对旧人就不那么喜爱了。

古琴古筝、横笛竖萧。

虽然都有些简陋，但是对于此处人间，也算是精致特别了。

而现在的狼尸背上，没有生气的背影旁边，有一物，正是那怪物所留。

平关城虽然不是正正方方落座于平原上，也有一些外墙，是随着地势变化而弯曲的。

入夜之后，除非有城主许可，不然没有人可以外出，当然某人除外。

而在士兵们看不到的夜色里，离得极远处，有一双眼睛，正盯着那个出现在巨狼背上的身影。

潜入城中的古怪小蛇，被追杀得只能逃命，多日之后，终于再度出现。

深深凝视片刻后，古怪小蛇遁入地面，消失不见，发出的动静，也消失在风里。

平原上并不平静，一直有草叶摩梭声，一路向城里走，还有火炭噼啪声，喝酒喧哗声，以及最高处，有曲乐声。

为了庆贺二徒弟破境，梦藏生决定演奏几首乐曲，便让何秋雨取出了剑房内的几种乐器。

之前平关城主，某夜借助墨眉修炼，却发现剑气强弱有变。

就这么短短一瞬，在一城之人无所察觉的地方，无声厮杀，早已悄然发生，然后落幕。

她之前近看梦藏生的折扇，才发现最外面的两片厚木上，有着细小文字，但是并非当今人族所用的，心下好奇，也就查看起横笛，果不其然，也有一列蝇头小字，照样一个不认识。

梦藏生点头，“对，很美的文字。”

风里带来了些许味道，它这两天跟在马队身后，闻了很多次，是骑马的某个蝼蚁，最喜欢喝的东西。

除了那个蝼蚁之外，还有另一个怪物，也有一样的东西。

双瞳之中，除了怨恨，还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