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城主，我知道错了，以后真的不会再这样了......”

......

一堆人的话语，彼此混杂，听得一旁与此事无关的人，摇头不已。

端坐主位的红衣女子，面色阴沉，双眉微蹙，双肘靠在桌案上，正不停揉按眉心。

站在下方的几人，见她一脸不悦，有些局促。

自狼蛇之事以来，城内远猎营，第一次负责护卫商队，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岔子，虽说没有人丢了性命，但是一堆带伤的人，也不比出了人命要好到哪儿去。

只落后首位半步的女子，刚才并未开口，此时也说不出什么。

以往因为年岁有差，平关城主都会称其一声“周姐姐”，眼下是直呼其名，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为首的蒋泉，抱拳沉声道：“城主，此次领队之人是我，有什么不妥之处，是我指挥不当，还请不要责罚他们。”

平关城主依旧言语冰冷：“原来你也知道不妥，我还以为你们此行前来，是为了邀功，斩杀四头...不对，若是算上云川斩杀那一头，便是五头狼王，还有数百土奔狼，真是好大的战功！”

看见几人脸上的委屈神色，不等身前之人说些什么，她继续说道：“对，你们当然不是为了战功，只是想为了之前死去的兄弟姐妹们报仇雪恨，那我倒要问一句了，你们可曾听闻过边境城池的远猎人，在落日森林里以伤换命？

人族边境九城，多少年的抵抗山潮，死伤几何？要是人人都像你们一样，抱着死意进入那片大山，只管报仇杀个痛快，或许今日真的能遂了你们的愿，脚下平关城就是边境，你们每一次出城都在远猎！或者还可以往后再退，退到落峡，退到墨雨又有何不可？”

本想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的蒋泉，再没办法多说一句。

抱拳的双手，就这么停在空中松开，与毛笔不过相距一寸。

这时候他才发现，垂落在笔尾的短扣，有些颤抖，这对修为高强的启灵境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才对。

与身前之人对视，通红双眼中，除了怒意，还有担忧。

“你们尚未前往落日森林，便能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情，想必再过几年，传回到我这里的，大概只余一张写满名字的信纸，唉......”

一声轻叹过后，平关城主摇头，往后退去，返身背对众人，握笔的手垂落身侧，低喃道：“罢了，我亦曾有过下城死战的举动，又有什么资格，来说你们呢。”

她的由怒转哀，反而让几人心里悔意更甚。

太欠考虑，只觉得此次外出，城主已经启灵，便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厮杀，却从没考虑过事后带来的影响，居然会如此伤人。

不时便有人朝梦藏生悄然投去视线，眼下情形，只能求救了。

但喝酒之人，只当是没看见。

当城主的又不是我，看过来作甚？

做事之前不想想后果，事后才知道补救，就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见梦师这副模样，几人便明了，今日看来是无法将事情妥善解决了。

于是蒋泉再度大声请求：“城主，不计代价拼杀狼王，是我默许的，不论有何责罚，我愿一力承担。”

连同周留在内，俱是同声开口：“但请城主责罚。”

已至夏日，回风带着暖意，撩起抱拳低首几人落发，却也吹不净其鬓间冷汗。

一袭红色披风，双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长赤轻摇，半晌过后，话语响起。

“责罚什么？蒋泉，听说你与周留并肩作战，极有默契，如今她不能担任护卫一职，下一次行商，我来给你打下手！既然此种不要命的风气，我也曾推波助澜过，那与其责罚你们，不如责罚我自己!”

蒋泉顿时气急，劝说道：“城主三思，此事绝不可行！”

再顾不得被埋怨的周留，也是出声说道：“此次事情，确实是我们不对，城主万万别意气用事。”

人族城池，除了边境，从未听闻过哪个城主，亲自离开看顾之地去往别处，这无异于一种示警，等同于名号之地沦陷覆灭，必定会引得人心惶惶，生出祸乱。

真有这种事发生的话，不仅是城主，就连他们这些起因之人，都会被视作耻辱，自此在文献记载之中，留下不光彩的事迹，遭人唾弃。

平关城主转身，朝她看来，执笔如剑，“我不是在意气用事，以我如今的实力，与蒋泉两人，便可护卫一支商队安稳，既然如此，你们便安心留在城中修养好了。或许连蒋泉都不需要，云川，你可愿与我一同护卫商队？”

依旧站在城主座位一旁的苏云川，刚想开口回答，堂下几人，便已经齐齐将目光投来，满是恳求，粉衣女子的话，又闷在了胸间。

察觉到他们视线转移，平关城主脸色平淡，转向另一边，拱手行礼。

“弟子恳请师傅，代为照看平关一些时日。”

犯错之人尚未能求救，审错之人，便已经先一步向他们心里的救命稻草，开口求一个结果。

若是苏云川有什么想法，蒋泉几人还能稍微左右一二，那么梦藏生的抉择，他们就真的很难改变了。

恳求的眼神，变为了苦涩，只能期盼其千万别答应。

梦藏生沉吟片刻，开口说道：“不行。”

还不等蒋泉他们松一口气，接下来的话语，便让几人更加难以接受。

“之后这年把日子，我来帮你护卫商队，至于他们，便留在城内抄书吧，修身养性之后再做打算。”

被拒绝后，想要再请求的平关城主，听见他这么说，略一思索，便应下了，“有劳师傅了，若是觉得疲乏，只需知会一声，弟子自会接过重担。”

顾不上请求收回成命，某些话语，如同一道惊雷，吓得几人不禁身子微颤，目光失神。

蒋泉犹豫片刻，开口问道：“敢问梦师，刚才说的是抄书多久？”

梦藏生斜眼看来，“短则一年，长则...不做限制，只看你们何时能够改了性子，知道什么叫做三思而后行。”

确定不是听错之后，蒋泉苦笑：“能否...将日子设得短些？”

梦藏生收回目光，拿起酒壶，半靠在一旁桌上，“日子短些，有用吗？若不是由心改性，别说一年，哪怕是十年，不过荒废时日罢了，又有什么差别，我告诉你们气血修炼秘法，是为了让你们变强，而不是送死，到头来，修力不修心，全是虚妄。”

认真听完他的话，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原来刚才梦师不出言相帮，是因为心里也有不悦，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

只是这个一年，更有可能一年之上的抄书责罚，未免太长了。

但是梦师又是出了名的严苛，说一不二，不然的话，城主怎么能够在这么短短两三月，修为步入启灵，直抵修炼者境界巅峰？

那这一次的事，说不定真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正当几人愁眉苦脸，平关城主已经吩咐何秋雨，去准备纸笔之时，一道声音却突然传来。

“弟子不同意！”

苏云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一袭红衣身边站定，蒋泉顿时眼神一亮。

先前在倒风山的那个地洞通道内，本是梦师一人留守，不让他人出手，但是有苏姑娘劝说过后，事情便有了转机。

说不得现在，苏姑娘说几句好话，也可以将此事揭过！

“师傅，若是您一直疲于护卫商队，那修炼秘法一事谁来管？不如之后我返回谈河，请求父亲，让郑佳节、张怀鑫他们前来平关，先行负责一段时日的护卫。

虽然中庭还没有来人，但弟子心想，一定是迟了，而不是今年不会来，等到他们来了，平关城必然人手充足，到时候哪儿还需要劳烦师傅您呢？”

说完后的苏云川俏皮一笑，揽住了平关城主的手臂，很是亲密无间。

全篇话语过后，丝毫未提及免除责罚一事，让即将抄书的几人，期望又落空。

转念一想，中庭来人补足城中名额之后，自己等人岂不是更加不知道要抄书到几时？心里便开始慌乱起来。

梦藏生安静听完，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

苏云川轻拽衣袖，疑惑问道：“弟子的话，有哪里不对吗？”

梦藏生仰头饮尽壶中酒水，将酒壶随意搁置于桌上，倒下去骨碌碌转了几圈，正要掉落地面砸碎，便被眼疾手快的苏云川，接在手里。

只听此刻唯一坐着的男子，自嘲说道：“其实都对，就是修炼秘法一事可以去掉，反正炼了也是去送死，还不如不炼。”

以他的修为，怎么会连一个酒壶都放不稳，更接不住？

起身之时，不与任何一人对视，走出房外，并非出府，而是到了露台之上，换了座位，整个人落于摇椅之内，身影完全被遮挡。

旁边还有空余的长椅，正随着风轻晃，而已有人落座的，却没有一丝动静。

见状，蒋泉更加愧疚。

当时有人从平原上双骑而来，救了一城性命，自己却将这份恩情抛在脑后，只图一时痛快，甚至不顾之后的人族大计，此罪难消。

那两只摇椅，也曾见城主偷闲坐于其中，神色轻松，无风自仰，很是惬意。

哪里像现在，只如一团死水，沉寂得连风都难近分毫。

侧首，刚好与周留对视，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黯淡。

以前营内还人声鼎沸时，自有熟悉之人会交好成圈，再加上男女有别，其实很多人都会有交集不多的存在，而他们两人正是如此。

只是之后的日子里，两人作为营内修为最高，资历最老的远猎人，必须支撑起所有事务，修炼也好，开导人心也罢，所有重担几乎一瞬间都压了下来。

又因为同是城主师姐妹的修炼对手，相互之间可聊、必聊的话语都多了起来，于是渐渐熟悉，心有默契。

只是眼神交汇，便懂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几不可察点头后，蒋泉和周留，同时走出一步，与身后几人隔开距离。

男子说道：“城主，此次失责，全在于我故意纵容，与他人无关，抄书之罚，由我一人领下便可，梦师所做之事，不仅是为了平关城，更是为了整个人族，断不可因为我们而出了岔子，所以还望城主规劝梦师，护卫一事，再做思量。”

女子紧随其后，“我本应该阻止劝说，却任由蒋大哥他们胡来，亦是难以逃脱干系，还请城主一并责罚。”

从他们突然走出去开始，后面几人，便隐约猜到了两人意图。

之后话语，更是印证心中猜想不假，这分明是要将所有责任揽过去，不牵连他人。

立刻想要开口，分担责罚，却被前面两人回头，以目光死死盯住，哑然在原地。

平关城主持笔，走到桌案一旁，因为主座相较厅中其他地方，堆砌更高，所以她现在是居高临下。

冷声说道：“先前你们可不是这般说辞。”

已经想好如何回答的蒋泉，立刻说道：“瞒报事实，我愿意领受数倍责罚。”

周留亦是开口：“知情不报，我亦有错，无论之后蒋大哥受何责罚，愿同领。”

被高处视线扫过之后，身后几人，不愿自己过错，全被他人承担，便不顾两人眼神告诫，大声说道：“不是这样的，这次的事情，是我们偷偷约好的！”

“城主，抄书之罚我认了，不论多久都行。”

“蒋哥，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们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担了自己那份罪责呢。”

......

蒋泉两人回头，既生气，又欣慰，“你们傻啊？谁都跑不掉就开心了！？”

几人回道：“本来也就跑不掉。”

视线看向方正风光，远处平原，近处城墙，一片木栏，身前双椅，其中之人的话语，哪有这么轻易改变。

平关城主将笔重重搁放在笔架上，发出清脆响声。

“够了！”

一声怒喝过后，所有人都消停了。

淡粉衣衫的女子，悄然后退。

将披风扬起，落座之后，平关城主根本没有看向众人，说道：“你们都回去吧，今日之事，我自有计较。”

蒋泉还想要说些什么，女子话语再度响起。

“何侍卫，送他们出府！”

其中意味，极其强硬，一直默默站在角落的黑衣女子，面容冷硬，于成排座椅之后走到房门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无奈的蒋泉，凝视了一眼脸色再度阴沉的城主，心知对方这次只有愤怒，双肩微沉，抱拳说道：“城主保重，我们这就离去。”

转身朝着其余人摇头，原本满满当当的城主府内，只是片刻，就空荡下来了。

偷偷躺到另一个摇椅里的苏云川，探出头看了几眼之后，转身朝着临座之人说道：“师傅，他们走了。”

原本毫无动静的摇椅，轻微俯仰起来，双手十指交错，停放于腹上的梦藏生，闭目轻轻颔首，以示自己知道了。

苏云川见他毫无动作，好奇问道：“师傅，你不去和师姐说接下来怎么办吗？”

梦藏生依旧没有睁开双眼，摇头传音过去。

“先别说话，安静躺一会儿。”

虽说今日之事，是为了杀鸡儆猴，故意演的一个局，但是假戏总有真做之时。

先前平关城主，曾有一言，说自己其实没有资格，来对此次蒋泉等人不顾商队安危，只顾厮杀一事指责。

话语之中，那份自嘲之意，清晰可感。

将酒壶抱在手中的苏云川，也学着梦藏生的举动，一般无二，闭目躺下。

师徒三人，两人于和风晴光之中假眠，一人沉默坐于宽大座椅里，盯着笔墨发呆。

送走远猎人之后，何秋雨回到房中，只是一眼，便察觉到主座之上的女子，心情欠佳，于是不动声色，回到了这些时日待得最多的角落。

平关城主几次提笔，又默默放下。

最后伏在桌案上，将脸埋在手臂间，闭上双眼，似乎也就此睡去。

轻轻拍了拍放在肩上的手，正在劝慰师姐的苏云川，便后退两步，站到了一旁。

将身子坐正后，平关城主沉声问道：“你们此行，可还记得自己是何职责？”

“城主，看在这次没出事的份上，能不能......”

“城主你千万别把我写作远猎战死，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再度一步一步，向着刚才所站之地走来，语调提高了不少。

平关内城最高处，几道身影，或站或坐府内前厅。

商队进入城中后，领队之人，自然需要前往城主府汇禀。

苏云川只在师姐问起时，才会言语两句，都是事实，毫不添油加醋。

一道淡蓝色身影，好整以暇坐在一旁，摇了摇酒壶，闻过其中味道，饮下之后便放于身边一尺方正的矮桌上。

“知道这支笔，记载的是何地发生的事吗？我来告诉你们，是人族落角平原，平关城的事！这里不是人族边境，也不是落日森林，你们要做的不是斩杀虫兽，你们要做的是护卫商队，明白吗！？”

将纤细长笔举到为首之人眼前，平关城主再度压抑嗓音：“蒋泉，你说，若是此次有人身死，我该记载是护卫商队战死，还是远猎途中战死？”

原本低头不语的几人，再无法沉默，抬头瞪大了双眼，急切开口，七嘴八舌起来。

起身走出桌案，来到沉默不语的几人身前，她再度问道：“你们还记得自己身处何地吗？”

有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与之对视后，又只能将头低下，看着自己兽皮靴尖，不敢四处张望。

道歉求饶会有用，但不是次次都有用的，如果口中的对不起，是很有可能无法亲口说出的，那么迟来的歉意，作用会大打折扣。

没有理会他们在说些什么，平关城主举起的手，并未放下，只是低头，打量某处之后，冷冷道：“周留，双腿受伤，暂时不宜护送商队，留在营内修养一月，另作打算。”

几人在心底默默盘算着，要不要出声，向这人求救。

见他们依旧不语，怒火更甚的平关城主，甩手摆动披风，转身走回桌案旁，拿起一支毛笔，并不是书写手势，而是简单平举。

无需多久，这一去一来，两次遭遇狼群围攻的事情，都落入了城主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