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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万年无星月

第123章普通人如何

他再次开口说道:“我不是什么圣人,没有办法洞悉过去未来之事,所以无法让一切圆满,那我自然也会犯错,而错了,自然就会有牵连其中的人,伤心、难过,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无需刻意压抑。”

商人们低头,苦闷灌下一口酒。

要是说真的一点都不生气,那他们自己都不信,只是凭什么生气呢?

有些受伤较轻的,本来说什么不用睡下,还需要有人守夜之类的,却都被梦藏生拦下了。

有这么一个修为至高的存在,还需要你们这些伤病的人守夜?

无力反驳的远猎人们,都被赶到了兽皮大被里,微起鼾声。

说到这里,中年男人掂了掂手里酒壶,自嘲一笑,又不说话了,他身边却有人接过话头。

“就是我们这些人,太没用了,除了跑跑商,倒卖些物资,还能干嘛?不告诉我们覆地蟒的事,其实也很合理,因为说了,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这一番自述,就像开启了话匣子,所有人都找到了倾泻的缺口。

“我记得有一次,商队也是碰见狼群,那时候大概是几年前,说句不好听的实话,远猎人们的实力,还没有现在这么强,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人,手臂被撕咬断裂,然后呢?”

说这话的人眼里暗淡下来,双手在身前的草地里,轻轻触碰在草叶上,那股微凉感觉,好像是落在了心里。

“然后那个年轻人,死了,就在几个月前。”

他突然面露难过神色,“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受伤,致使后来行动多有不便,他说不定不会死的!”

一旁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递过一壶酒,中年男人却摇了摇头。

有些酒水,不是清冽香甜,而是苦涩难以入喉。

一个生着短须的汉子,手里握着一个铜锁,型式简洁,上面只有两个名字,还是温热的。

眼神温柔却又伤感,似乎想起了过去的事,过去的人。

汉子轻声呢喃道:“为什么,要护着我们这些没什么用的人呢?”

说完之后,默默攥紧铜锁,用力到粗糙的手掌,指间的血肉被挤得变形。

像他这般缅怀过去的人,不在少数。

曾与苏云川闲聊过的那个商人,弓着背说道,语气萧索:“为什么就不是我能够修炼呢,这样我家那小子,说不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这才是他们真正生气,或者说不甘的缘由。

人族七千多年,总有人前赴后继,为旁人、长辈、后人身死,这要让只能躲在他们身后的人,如何承受。

修为高的,像白怀离那般,会暗中生出不愿护着别人,替别人去死,只想独自活下去的念头。

普通人里,也会有人像商人们一样,生出替死的念头,就像孤身一人的何秋雨,总会希望,那个午后,死的是自己。

有人冲着梦藏生问道:“梦师,你修为这么高,却依旧是独行猎人,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什么?”

听过几人开口,心情也是低落的男子,摇头道:“我先前就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圣人,所以其实有很多事情,并没有说给你们听,而且也不能说。现在我已经明白,你们确实没有想要责怪我和云川的意思,只不过像这样的事,终究是不对的。

我以前也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机缘巧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很多事情,处理得不尽完美,虽然我现在再说这样的话,有些不配,但我还是想一吐为快。

以后你们别学我,有什么重要之事,一定要和身边人坦言,别等到来不及。”

一人两魂,分开之后,如今的自己,那些想对亲人说的话语,恐怕早已经没法传达过去了,就和火堆边的众人一样,不也就是个阴阳相隔。

最开始抒发心怀的那个中年男子,查觉到梦藏生话语里,那种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孤寂、离群之感,反而提起心气。

“梦师,你不用这么自责,‘人非圣贤,孰能无错’,这句话还是你写的《字典》里面传出来的,我们都记着呢,不还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可惜了,这书是你自己写的,抄书的责罚,好像也不怎么适用。”

他这样说,明显是想缓和场间气氛,怎么眼下最大的威胁都拔除了,所有人反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像什么话嘛。

梦藏生默默喝酒,那些话,自己哪儿写得出来,只是多听了些圣人教诲罢了,真想当那无错圣贤,可惜真的太难。

先前他说过去的经历不能讲述之后,商人们也不再追问什么,有人感慨道:“能成为修炼者,总归是好事,不像我们,只能成为拖累。”

说罢之后,还撞了撞身边人的臂膀,于是旁人便点头附和,勉力笑着说是。

梦藏生放下手里酒壶,又一次摇头,“不是的!”

这极其肯定的话语,将商人们的心思都拉拢回来,暂时忘记了伤怀,有些事情,早已习惯藏匿,只是呼吸之间,便隐没回心底,熟练得让人心疼。

一袭蓝衣开口道:“人各有所长,虽说远猎人所为之事,确实是在外护住了整个人族,功不可没,但这也不代表剩下的人,只是依附在他们之下存活,高楼坚璧,无论是撑起所有的栋梁,还是遮风挡雨的瓦檐,甚至是毫不起眼的木漆,都各有其存在意义,缺一不可。”

听完之后,有商人拿着一根小草,手上轻轻捻动,笑道:“梦师你可真会安慰人。”

梦藏生回道:“我不是在安慰你们,是实话实说,远猎人缝制得了衣物吗、修筑的了房屋吗、知道食翠是如何酿制的吗?就算他们能学会,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就一定能比普通人做得更好?所以说起来,修炼者除去普通人能做的,其实也就多了一样唯有普通人不能做的事而已。那你们就不用总是觉得自己是拖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我应该也写在了《字典》里才是。”

一帮大老爷们,好像又回到了昨夜,听某个女子,讲述修炼玄妙时的师训在上。

有人嘀咕道:“这怎么刚道歉了,转眼就开始训斥起我们来了呢?”

一旁的人低声哈哈一笑:“这不是训斥,恐怕是因为昨晚那个叫费迅的远猎人,还有他身后一帮人看我们的眼神,梦师才不高兴了,不过唇亡齿寒说得也对,我们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的。”

有人立刻反应过来,既然梦藏生一直待在木箱里,那商队一路发生的事,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上次罚蒋泉、周留抄书,这么重呢,原来是在眼皮子底下犯事,这搁谁谁不气。

这个商人猜得没错,梦藏生就是对那个叫费迅的心生不悦,很不悦!

别人或许没有注意到,那个长得一副小白脸的男子,偷偷勾起的嘴角,他却是注意到了,其中意味,全是不怀好意。

还有一件事,是梦藏生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因为别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变得自信或是自卑。

那么先前商人们那番觉得自己无用的言论,会不会就是因为前一晚,那些人瞧不起的眼神所引起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很多大事都是从小事开始的,若是商人们将心里所有的自轻话语,都传到了更多人那里,那普通人与修炼者之间,那条无形沟壑岂不是更加难以逾越。

长此以往,积怨太重,人心不齐,恐怕会有变数。

梦藏生也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太钻牛角尖,但就是忍不住这样想,要提前阻止事情如此发展。

此处人间清贫困顿,但人心却很美,不该被染上脏污。

一道清脆悦耳的话语响起,在座之人,皆是男子,却不震惊于这女子声音,因为说话之人,已经是第三次担任领队一职。

“可是师傅你,好像什么都会,就算不会的,也能很快学会。”

其实苏云川早已醒来,只是听见先前那些言谈,心里也很苦涩、愧疚,所以不敢说话。

毕竟瞒骗一事,原谅在于双方,一方原谅,一方自解。更别提之后那些三两句,就已经道尽生离死别的话语,让人心堵。

如今间气氛缓和许多,心情好转,听见梦藏生说了许多之后,才忍不住开口。

她还趴在兽皮铺垫的箱子上,半张脸被遮挡住,只有双眼之上露在外面,火光透过细碎额发,落到了眼中,明暗交杂。

梦藏生立刻轻手轻脚站起,急切却又无声走过去,因为箱子只到腰间,便蹲在面前与之对视,关切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背上还疼吗?”

苏云川下巴还磕在被子里,无法摇头,就回道:“不疼,月生丹真的太厉害了!”

她脸上有讨好意味,接着问道:“师傅,我睡不着,能不能起来?”

梦藏生点头,对自己这个受伤的三徒弟,心里过意不去,什么都顺着来。

于是苏云川裹着兽皮,也来到了火边坐下,其实里面的衣物是穿戴整齐的,就是某人坚持说刚受了伤,体子弱,受不得寒凉。

一瞬间让女子生出错觉,好像身边之人,不是师傅,而是父兄。因为以前谈河城主以及苏云涛,每逢她生病,都是一样的举动,将人裹得像个大虫子一样,动弹不得。眼下这番景象,还算好的了。

有商人开口说道:“苏姑娘,你来评评理,梦师说什么人各有所长,他自己却样样都会,还以此教训我们,这像话吗?”

“我觉得也是,梦师文武双全,许姑娘说的那些灵气修炼的术法,我是半点听不懂,但是今日我可是见到了,那柄剑可是自己飞来的,还有剑鞘也是,只怕梦师你早都会了。”

“果然是梦师说得对,很多事情,就不能瞒着人......还怪惊喜的。”

最后这话,语气变化极大,前面大半似在深思,最后却突然充满笑意。

惹得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得放肆,因为周围都是睡着的远猎人,可不能吵醒他们,这点小事,便是力所能及,理所当然。

只是比起先前,他们并未发现,鼾声已经少了许多。

苏云川哪敢评理,只是双手拉住颈前兽皮领子,合在一起,浅笑不语。

梦藏生开口说道:“我并非什么都会,往大了说,不会炼丹,连药材什么的都认不全,还比不上资历最少的医师。往寻常了说,我不会炒菜做饭,若是什么人与我一同生活,就会知道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察觉到众人有意不那么严肃,也就顺水推舟,说些逗趣话,何必因自己,令得所有人一直伤怀?

商人们心里也是一松,其实他们很少会与梦藏生相谈,所以并不是十分熟悉其性子如何,还是会有些谨慎,这小半夜,才渐渐发现对方原来这么随和,这可比昨天碰见那些人要好多了。

“噗!”

突然有人忍不住笑出声,依旧不是在坐众人。

受伤不重,只是力竭,所以从黄昏时分沉睡到如今,就已经恢复气色的祁数英,刚醒来,便听到了这么古怪逗趣的言语,瞬间清醒了不少。

梦藏生环视一圈,无奈说道:“恢复得差不多的,都可以来这边闲聊,只是小心一点,别吵醒了其他人。”

这话说出后,四周满是悉悉索索的动静,几乎大半远猎人,都摸了过来,将并不算很大的火堆,完全给围在中间,四周堆砌的货物上,全是黑影。

倒是有人没起来,不过也是醒着的,好像听着火边闲聊,心里才更放松一些。

商人们想起身去拿酒,梦藏生就开口拦下。

“都是伤得不轻的,聊一会儿就去睡了,不用食翠提神。”

随意扫了几人一眼,动作都还有些不利索,也不知道瞎起个什么哄。

于是商人们刚提起的身子,又落回了草地。

不过趁着所有人都醒着,梦藏生心里思量过后,总觉得将该说的提前说了比较好,便说出了今夜最后一件严肃之事。

“虽然我刚才说了,瞒骗身边之人,并非正举,理应受罚,不过今日之事,我希望你们不要外传。”

有人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不是好事吗?说出去多给梦师你长脸啊。”

梦藏生郑重道:“没必要因为已经结束的坏事,再让其他人心生担忧了。”

摩肩接踵,以及躺在四周,偏头看来的众人,沉默片刻,纷纷点头。

许多人保证,甚至是立誓,绝不将今日之事外传。

苏云川突然睁大双眼,无辜看着梦藏生,“师傅,你这次是不是又在双标?”

这个词语,已经传开了,双重标准嘛!

远猎人们商人们,细细想过,发现还真是,忍不住拍腿笑起来。

梦藏生对上自己徒弟目光,想给个板栗,又念及对方受伤,只得作罢,心里有古怪念头,那些为人父母的,是不是都像这样,会有无奈之时?

很多人的眼神,在火光里,都更加明亮,最后是刘松烟第一个开口问道:“梦师,你说自己不会生火做饭,那以后是不是会娶一个可以生火做饭的女子啊?”

梦藏生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与人成婚,就为了饱腹?”

刘松烟嘿嘿一笑,当然不止了,还要长得好看才行,至少得有苏姑娘这么好看吧。

祁数英也是有些鄙视自己好友,直接说道:“就你个傻子信,忘了烧烤从哪儿传出来的了?”

呛了这么一句后,他赶忙问道:“梦师你以前都在做些什么,能不能和我们说说?”

这话得到一致赞同,虽然那个修为卓绝,立于人族顶峰的男子,很是吸引他们,不过先前与商人们的谈话之后,他们也对那个平日里穿街走巷,近在身边的人好奇不已,甚至要亲近一些。

面对一双双充满求知欲,忽闪忽闪的大、小眼睛,梦藏生心思急转,最后想到了一个办法,默默告歉一句。

对不住了,再骗你们一回。

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若是你们想知道我去横山城之前两年的事,以及到了横山城之后的事,我倒是可以挑些说说,别的......就算你们问再多,我也无法说出口。”

一圈人立刻往前凑了凑,哪怕是苏云川也不例外,歪着头盯着梦藏生的侧脸。

男子故意做了一个怅然表情,“因为在那之前的事,我已记不得了。”

在数十道震惊视线里,梦藏生开始编故事了。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衣不蔽体,四周虫兽环伺,形势危急,没有任何过往记忆,只知道要活下去......

有意让众人放松,梦藏生只是开口打趣道:“每人单独一个被窝,可千万别偷偷摸到其他人的被窝里去。”

这话让身为夫妇的韩乐、白妤羞得脸红,其他人很累,只是会心一笑。

一帮人立刻摇头,想说自己不会那么想。

梦藏生却知道,堵不如疏,许多事情,并非否决就会从心底抹去的,而是沉积在心河底部,一旦太多,抬高河床,就会水淹两岸。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哪怕是修炼者,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只怕也遭受不住吧。

入夜之后,城兽棚顶之下,商人们用木箱子搭了很多卧榻,上面躺的都是筋疲力竭的远猎人,正沉沉睡去。

当柴火燃起,一圈人围在火边,哈欠连天。

梦藏生无奈摇头,想让商人们去休息,他们只是摇头。

好像那个箱子,第一次出现,就是苏姑娘回去谈河城那一次,之后无论到哪都有。

为了引出那条古怪的小蛇,师徒两人,一个不顾惜身体,一个可能是在拿命犯险,这般所为,让那些想询问,为什么不早些将真相说出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喉间。

有人为你殚精竭虑,你又怎么忍心责怪。

让沉默众人没想到的是,梦藏生主动开口,“抱歉,这些事都是我定下的,云川只是听我的,才会瞒住你们,若是你们心里有什么怨气,可以冲我来,不要责怪她。”

梦藏生点头认下了,一圈人就都来了兴致。

几道视线投向一袭黑衣身后,正是苏云川睡下的地方,因为女子背后受伤,所以是趴在柔软的数层毛皮之上。

商队来往城池之间,哪次不是靠着远猎人护卫,才能够安稳抵达,就一把长弓,能帮上多少忙,相比起来,少得可怜。

有人放下酒壶之后,盯着火堆,闷声说道:“其实我心里真的不太好受,只是那些与梦师你们无关,就是......”

稍微推算时日之后,有人震惊出声:“也就是说梦师你...已经两三个月,每隔数日才会饮用食水!?”

被此人一提醒,其他人也才反应过来,今日那个木箱碎开的地方,好像是没有看见任何吃的。

有人为了打消困意,便低声问道:“梦师,你一直都待在那个箱子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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