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所有人退至操场周边场地之外。”

一声令下，没有人迟疑，纷纷后退，若是平日里不注意这些细节，等进了落日森林，便有可能在命令传下之时有所迟疑，而一个迟疑，便是一条人命，甚至更多。

破凡启灵的几人，直接提身飞跃众人头顶，落到了四面八方的屋脊上，神色凝重。

横山城内的居民，忍不住开始猜测，下一批发疯的人，到底是军营，还是驯兽营的人。

在城西老李酒铺内的酒客，大多还是觉得军营，也就是城内士兵会先疯的可能性更大，毕竟昨夜陪着梦藏生去炼师营的，是王将军。

兵熊熊一个，将疯疯一窝嘛。

在他们身后的屋脊上，许晴源等人，默默催动术法，因为师以风手里的东西，就是宇文灷和王炀送来，前些日子震撼夜空惊雷的催生之物。

虽然据两位炼师所说，威力比起当夜已经消减很多，他们也悄然前往平原上勘验过一番，可是就怕万一，所以几人要做的，就是出现意外时，尽量遏制。

他们当然可以带着所有人前往平原上演示，可是太兴师动众，对人心安稳或许不利，最后才决定留在城内。

“所有人都看好了，往后这便是每次出巡猎之时可能出现的情形之一。”

师以风左手的唐刀，已经凝结出冰霜，渐渐化作一面并不规整的圆盾。

指尖那枚金签，率先飞出，只听燃火声扑哧传开，一点金色火焰，便在一线向前之时，逐渐壮大，熊熊燃烧。

灵气衍化已经问世许久，所有人也都见过老大们切磋之时，会找准时机打出一记华丽术法，只是那种威势，比起眼下的金焰差了不少。

此刻的操场上，就好像切下天上大日一角，坠落此间，炽热之感，让许多持盾之人手上力气悄然加重。

在他们心弦紧绷时，又是一阵细密噼啪声传来，许多人明明没有恐惧之感，却觉得手上寒毛竖立。

一点银光，缠绕丝丝缕缕细线，以诡异弧度追上金焰，两者相撞的一瞬间，烈风轰鸣爆发，席卷尘土气浪拍打在紧绷身体的众人面容。

几道居高身影，顿时落下地面，跃落不停，将那些炸散开的团焰一一击碎，免得流火逸雷伤人。

就连宇文灷和王炀，都没有想到，金焰签和银雷签可以相辅相成，这也让宇文灷对于五行阵法变化法阵的感悟更深一分。

覆盖师以风左手的冰盾，此刻已经消散大半，她的位置，也往后退了数丈，用力一震，坚冰碎裂成粉末落到地面，再过不久便会消融成水浸入地面。

视线扫视四周之后，敛息缓缓道：“今后入山，这两道术签发出之时，不论你们在作什么，需离开数丈之外。”

远猎人们脸上的神色，不仅没有惧怕，反而振奋许多，先前那一击，哪怕是山级巨兽也不可能完好无损，甚至极有可能重伤！

“别高兴太早，此种术签，唯有启灵境可以催动，并且一次需要消耗近半数灵气。”

换而言之，每次有人使用金银双签，过后便等同于再无战力，在明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服用月生丹的当下，失去一位不能及时恢复实力的启灵境，意味着队伍更容易身陷险境。

师以风特意泼冷水，令众人心头喜悦稍减，不过也只是稍稍减弱。

其实催动一枚术签，还不至于消耗半数灵气，顶多两成，毕竟不是一开始给梦藏生的那种，不过为了不催生远猎人心中的激进念头，所有人都默认这就是真相，唯独送往中庭的书信之内才会直言。

但其实对于周长开，与踏足启灵不久的陆晚来说，全力催动双签，确实要比师以风消耗更多灵气，或者说两人体内灵气，没有师以风和许晴源充盈。

修炼者的实力差距，大概也是因此而来。

师以风低头审视了一眼手上兵器，她曾经尝试过，将御物与灵气衍化同时施展，可惜一直没有成功，而眼下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对她来说并不算成功。

翻转刀鞘，指着一个方向，横扫过一尺之遥，凌空落在场边便是数丈之距。

“鞘尖所指便是一队，今日由我率先带队出城演练，现在各自散去收整，半个时辰后返回操场。”

有条不紊划分队伍之后，令许多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其中一队领队之人，居然是孙小桃和袁又可。

两个女子之间关系如何，营内无人不知，渐渐熟悉成为好友之时，突然形同陌路。

若不是陆晚出手相救，袁又可就算不被巨虫掳走，也是个重伤昏厥的下场，而陆晚却因此受难，对孙小桃来说，陆晚是极为重要之人，这就让孙小桃对袁又可不免迁怒。

另一边聚在一起的领队之人，是宋游峰与周长开，两人抱拳过后，便不约而同，带着担忧神色看向那边。

袁又可与面相方正的周长开对视一眼，几不可察摇头，男子便打消了上前的想法。

这些日子，这个总是说出许多古怪话语的姑娘，性子已经沉稳了许多。

他知道其实这是好事，但是又打从心底深处觉得，这不算好事。

变得不像自己，哪里好了？

师以风此举，当然是有意为之，只靠实力，不可能成为远猎营一把手。

看了一眼两人，便收回视线离开。

看着她的清冷背影，许晴源若有所思，片刻后对身边的姚清鸢告辞离开。

这个在梦藏生手下，被灵压狠狠淬炼了一番心志体魄的吃货姑娘，算了算离自己出城演练还有多少日子，双眼一亮，趁此机会，正好可以再去找梦藏生修炼一次，兴致勃勃就往远猎营外走去，身后是心领神会，一同在大屋里被折磨过的许多远猎人。

唯独云子，正好在师以风手下，马上就要出城，只能无奈放弃跟上去的冲动。

陆晚倒是不担心孙小桃与袁又可之间，关系会变得愈发糟糕，从小看着孙小桃长大，她才是远猎营内，最了解对方品性之人。

与陆晚暂时同任领队之人，自然是朱石二。

这也算是一桩巧合，一个启灵不久之人，与另一个破境不久之人。

朱石二抱拳，“陆姑娘，我有一些关于灵气衍化之事，想要与你请教，不知道可否？”

陆晚微微一笑：“朱大哥不必如此见外，若是我有能帮得上忙之处，一定尽力而为。”

两人相距一尺，并排缓缓离开，朱石二就问出心里关于水法的疑惑，在此之前，他已经去找过师以风、孙小桃、宋游峰等人，请教关于其它五行术法的奥妙。

陆晚则是有问必答，除了那些出自梦藏生口中的心得，还有她自己关于那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感悟。

朱石二心里许多疑惑一一解开，忍不住在想，梦藏生是否各种术法都精通，自己又能否做到同样之事。

恢复平静的周长开，侧身拦住了欲要走向两个女子的宋游峰，“宋队长，不如就让她们自己解开误会吧，我们终究是外人。”

不远处的孙小桃，原本是背对此处，耳朵微微一动，回头看来，露出一个笑脸。

宋游峰叹气一声，好兄弟家的这个丫头，确实是长大了。

年岁已经很大，却至今没有成家的汉子，拍了拍周长开的肩膀，非常豪气地说道：“周兄弟不妨和我一起走，我带你去看些好东西！”

说罢豪爽与比他还要高些的男子勾肩搭背，一同离开操场，盛情难却，周长开也不拒绝。

操场上的人，散去了七七八八，最后一小撮人，就蹲在先前金焰签、银雷签爆发威势的地方，满脸振奋，看着那被炸开的地面土石，交头接耳不停。

沉默了许久的袁又可，心里有些忐忑、歉疚，朝着离了十几步，能看见对方发顶的女子走去。

并不仅仅是因为陆晚是为了救自己而受难，更是因为曾经对其师傅有过轻蔑念头。

“对不起。”

刚迈出去两三步的袁又可，身子僵在原地，双瞳震动，与抬起头看来的孙小桃对视。

“陆晚姐姐当时的举动，是她自己的选择，其实对于整支队伍来说，才是最合适的，我不该因为这种事迁怒于你。”

率先开口道歉的，是孙小桃，鼻头突然发酸的，是袁又可。

对方的光明磊落，让这个曾经想过离开横山城，却被横山城主劝说留下的女子，愈发觉得自己不堪。

泪眼婆娑，使劲揉搓双眼，泣不成声。

孙小桃手忙脚乱安慰，自己是真心道歉，为何会让对方更伤心，她这小脑袋，实在是想不明白。

可是面对她的安慰，袁又可的泪水反而愈发止不住。

不少人朝此处看来，一个稍稍矮小的姑娘，在安慰一个看上去更年长的女子，总觉得有些古怪。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孙小桃，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副画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突然出手，拇指扣住中指，抵在袁又可额前，用力一弹。

这是梦藏生最初对付她练拳诉苦所用的招式，后来才变作了更难以躲避的脑阔疼。

吃痛的袁又可，花了脸颊，发呆按住额头，泪眼汪汪看着揉着手指的孙小桃。

哪怕修炼者体魄不曾异于常人，普通人这样来一下，也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师傅告诉我，修炼者不仅需要修身，也需要修心，若是你再这样心志脆弱下去，于修炼不利。”

老气横秋的神态语气，让袁又可心里的自责之感减弱了许多，明明还是想哭，却又忍俊不禁，就像小时候犯错，被家中长辈骂，反而会莫名发笑那般。

回想起横山城主说的话，“心泥沉沉，拖沓前行，未尝不能走得更稳健”，袁又可突然不打算说出当日真相，打算将一切放在心底，就当作眼前之人口中所说的“修心”。

就是忍不住腹诽，怎么感觉自己还得叫对方一声姐姐？

见袁又可心绪稳定，长舒一口气的孙小桃，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叫自己姐姐，好像不合适吧，不过没听见师妹叫自己一声师姐，被人叫一句姐姐貌似也不错？

原是袁又可，不小心将心中的话，低声呢喃而出。

女子察觉到眼前之人的神色变幻，后知后觉，刚才自己泪眼失态，又说了古怪的话，顿时双颊滚烫。

孙小桃难得开窍，恶狠狠朝着不远处的其他男女大吼一句，“看什么看！当心我揍你们！”

一群人立刻扭头，别人说要揍人，说不定只是吓唬一句，这姑娘可是真会动手的，就和她那师傅一样...不对，斩蛇人梦藏生，动手之前都不一定告诉你。

这样想想，原来孙小桃算得上温柔？

在被人拉着手臂离开前，袁又可语若蚊蝇，开口道歉一句。

走在前面的孙小桃，疑惑回头，“你刚才说什么？”

袁又可摇头，“没什么。”

两个女子远猎人强者，返回了营内住所，或许师以风早就料到她们会解开误会，所以一栋小楼，两人相邻居所从未换过。

不过师以风，却有一些事，是自己也未曾料到的。

在远猎营议事堂内，女子矗立在变化极大的落日森林沙盘之前，背后墙面上的地图，与梦藏生初至此地之时，也变化了很多，甚至比其中庭白石广场的那一副地图，描绘地势还要更多。

视线分明落向沙盘，却又仿佛落在空无一物之处。

远猎人很少会走神，而师以风，身为横山城启灵境最强之人，这些日子，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这般走神。

哪怕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依旧未曾察觉。

直到敞开的屋门，落入屋中的明光，变得暗哑许多，衬得沙盘上的山川沟壑，明暗更加显眼，师以风的迷蒙神色，才在眨眼间收起，重新化作了冷峻，抬头看去。

一道紫色身影站在门外，绝美眉眼透露出一丝关切。

“师姐，这几日你为何总是心神不宁？”

其实不问，许晴源也能猜到些许，除了城主之外，此间无人再能令眼前之人这般失态。

按理来说，她不好多管两人之事，可眼下的师以风，是横山城远猎人的主心骨，决不能出任何变故。

师以风转身，微微抬头，看向悬挂墙面的地图，“无事。”

既然被人看出来异样，话语掩饰毫无意义。

许晴源迈步走入议事堂，“是因为城主师兄？”

师以风微微回首，斜斜看了一眼这个迟来多年的师妹，并未作答。

视线再次落回地图，向着左上角移去，直至停在空白环绕的一点黑色上。

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斑点，实际上却是能够炼制无数神兵的塑晶矿。

女子身后的许晴源，也顺着其视线抬头，看见同一个黑点之后，心弦微颤。

“师姐...是因为梦藏生？”

师以风握住刀鞘的手，几不可察用力一分，冷冷道：“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妄加猜测？”

许晴源再次凝视身前之人的背影，她确信自己猜得没错，可是师以风不可能会对梦藏生有任何别样之情，也就是说，有异样的...是梦藏生。

回想起前些日子，在城墙下，自己全力斩出的一刀，连那人衣角都难以触及，陷入黑暗之前，视野所见，是一双冷淡眼眸，许晴源周身气血，仿佛都要凝滞几分。

这般实力之人，若是对人族有异心，便是泼天大祸。

屋内两人，各有思索之事。

师以风心忧之人，与其说是梦藏生，倒不如说是影响横山城主的梦藏生。

她看不透那个在陆晚、孙小桃面前，行事温和，言谈风趣的梦藏生，与男子另一面，到底什么才是真实。

而看不透一件事，往往意味着无数变故，这才是最恐怖的。

“明日你便要与姚清鸢等人一同前往山林，若是没有要紧事，今日最好与他们磨合一番。”

面对师以风的逐客令，许晴源沉吟片刻，沉声回了一句知道，就此离开议事堂。

姚清鸢必定是去寻找梦藏生，自己也可以趁此机会，一同前去，打探清楚。

等到屋外走廊中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师以风才踱步至房门处，并未抬脚跨出门槛，只是远眺对面屋檐之上的青空白云，眼神晦暗不明。

横山城主曾转述过梦藏生的一句话。

若是无人对其出手，梦藏生就始终是初入人族的梦藏生。

这句话放到如今，是否还是一样？

酒桌上还在谈论另一件事。

被梦藏生用灵压摧残了好几日的远猎人，本来今日就要出发进山，但是不知为何，又拖迟了一日光阴。

远猎人们眯眼看去，才发现那两道光芒，是两片长形方正的金银薄片。

离得近的人，细细查看过后，还能隐约看见金银签表面的游曳纹壑。

除了早已得到消息的破凡启灵境强者，许多人都露出愕然神色。

炼师营内的工匠们，仿佛与远猎人，医药阁的众多医师，错开了两季数月的光阴，终于发疯了。

一共两百多人，被远猎营真正话事之人师以风，全都唤至操场。

女子手中按着一柄三尺带鞘直刀，面色冷峻，立在人群中间。

原本操场之上的人群，不时会有窃窃私语传出，不过一股冰寒气息弥漫之后，便再无人敢交头接耳。

若是有心思敏捷之人思量一番，便会发现一分为五，并不是随口说出，因为眼下能够出城的远猎人中，刚好有五位启灵境。

既然最前方的老大们都没说话，后面的人，也就不急着追问缘由，反正迟早都会知晓。

师以风将拄在地面的唐刀提起，单手握住鞘身之后，右手一个模糊，修长双指间，便捻住两抹颜色各异的光芒。

一成看上去很少，但这仅仅是人族边境九城之一，等到所有强者都聚集在此，注定是极为壮观的场面。

只不过还需要很久，人族才能做好万全准备，将所有强者派遣出去。

“举盾。”

围绕在操场边，所有站在最前方的人，纷纷举起那用来填补城兽巨大身体间缝隙的盾牌，一睹“城墙”眨眼间成型，两百多双眼睛，都盯住了还留在场中的师以风。

“接下来的半月，远猎人一分为五，连同我在内，一人带一队，在城外十里山林至二十里山林之间，结队演练巡猎之法。”

平缓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清晰落入所有人耳中。

人群最前方，是修为最高的几人，许晴源、周长开、孙小桃、陆晚、宋游峰、姚清鸢、袁又可、朱石二，若是王子安与卓秃子也在场，距离中庭人族所设想那只取回塑晶的队伍，便已经凑够一成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