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明明是遂了你的意，就莫要每天在脸上挂着愤慨神色。”

段无水背对谈河城主，面朝城内河道站立，修炼灵气衍化，在他看来，不该仅限于所长之术，至少在一枝独秀时，其余草木也要繁茂生长才可以。

先前由他负责勘测无息河水文，也是主动提出，水火本就相克，对炼师来说，想要熟悉水法一道，总不能整日待在炉火边。

甚至那许多年未曾开启，被用来阻拦平原兽类进入城中的城墙水闸，都被重新修筑，只为了让原本低矮的水洞，足以容纳船匠们设想的大帆船通过。

小舟水居搭建，大船高坞滚木，想要打通囚珠城到落峡城的水路，各项事宜需同时进行。

城内远猎人，大多都在无息河上，乘着几只做得不算精致的房船来回，以某艘被船匠们评为“老汉醉酒，摇摇晃晃走路不稳，随时要一头栽倒水里”的楼船为首。

谈河城主粗壮双臂环抱胸前，嗓音浑厚道：“少在那边胡说，我女儿是被梦藏生拐跑的，又不是我故意放走的。”

面色有一丝心疼，宝贝女儿故意做出那副许久未见的胡闹姿态，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这个当爹的，不至于在外人眼中，落得个纵溺之说。

段无水微微颔首，不愧是无息河边，谈河城主，就是嘴硬。

休息数息，又开始盛水，好意提醒一句，“斩蛇人已有婚约在身，提起之时，还是谨严慎语一些为好，不然日后就不是你想要与之动手。”

谈河城主挺胸，大嗓门道：“我怕他！？”

段无水摇头，“自是不怕，可也不敌。”

谈河城主放开双臂，一拳挥出，震得霹雳作响，劲风从拳侧吹袭附近的侍卫脸颊，“不敌我认了，不过想要赢，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若有所思的段无水，回头意味不明道：“所谓不容易，就是指拳打掌心，然后一动不动，最后认负？”

谈河城主一怔，随即双手按在一起，十指咔擦作响，冷冷道：“是孙千森那个臭小子传出去的？”

某人与自己三徒弟的生父，第一次见面，实在算不上宾主尽欢。

一言不合就动手，然后谈河城主比脸盘子还大的拳头，就被梦藏生随意拦下，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谈河城远猎人，曾经被苏云涛救过一命的孙千森，身姿精瘦，也是去平关城迎回苏云川的“孙猴子”。

此刻的谈河城主，只想将这个多嘴的浑小子揪出来修理一顿。

若不是孙千森在苏云川那里嚼舌根，前些日子，谈河城远猎营，也不会有那一连三场切磋，两人断刀的事情。

将新来的治得服服帖帖，是我这个城主的事，你小子在下面说些什么屁话。

段无水指尖灵气消散，长舒一口气，“说起来，年轻一辈，你有无看好之人，能够让云川丫头托付终生的？”

谈河城主气哼一声，“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你总不可能是看好孙千森那浑小子？”

从自家傻小子那里听说了，好像远猎营里，连同张怀鑫在内，有好几个小子，突然就惦记上了宝贝闺女，还有平关城也有那么几个臭小子。

反正经历过白怀浪一事后，谈河城主也就对此事看开许多，只要苏云川瞧得上，在他手下能够挨过几拳不昏死，品性上等就可以，容貌嘛......自己这模样，膀大腰圆的，也不可能比自己差到哪儿去。

段无水走到临时摆放的木桌边坐下，右手无力垂落，只有左手活动自如，给自己倒了一杯食翠。

“此次云川丫头回来，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不仅是实力更强，强得不像凡境之外，与她相处时......”

说到此处，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向自己在山潮中受伤失去知觉的手臂。

每当与苏云川相处越久，好似气血就会自行“冲关”，重塑经脉。

此等异象，以往可从未有过，简直就像是...一枚人身外貌的愈命丹，甚至还要更加诡异，也说不好是福是祸。

若是被外人察觉到苏云川身上异象，段无水不敢保证，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是心思单纯之辈。

连一个后来之人，都能察觉到苏云川身上变化，更何况谈河城主这个当爹的。

体魄健硕的谈河城主，也落座桌边问道：“你这条胳膊还能恢复吗？”

若是以往，身为炼师的段无水，自然是迫切希望恢复，可现在心念却悄然转变。

灵气御物，又不是只能御外物。

段无水浅笑道：“眼下不是在谈论我，而是在谈论云川之事。”

谈河城主皱着眉说道：“你以为我为何同意她赶赴中庭。”

还不是因为眼下能够护住苏云川安稳的，梦藏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就连段无水都没有注意到，在他心里，一直游走在苏云川身边的梦藏生，自始至终，他不曾觉得其会对女子有图谋不轨的念头。

而谈河城主，自从苏云川因为他胡乱揣测师徒关系不纯，心生恼怒，无比严肃讲述河舟同行所有的细节后，对梦藏生的不满，无非是其逼得自己女儿太苦太累，心里不满而已。

段无水眼神微凝，不再出声，却是在传音。

“你是担心边境除了修炼者之外，连同实力强大的虫兽，也能察觉到云川丫头身上的异象？”

不然为何横山城主，会一直拦着苏云川，不让其出城？

面色忧虑的谈河城主，微微颔首肯定，虽然日后闺女注定会赶赴边境，可是这一天来得越迟越好，哪怕此举自私。

况且这一次，对苏云川提起此事之时，女子脸上的犹豫神色，毫不遮掩。

去囚珠城，谈河城主放不下心，青拱城又太远，这一去或许就是一辈子，舍不得，最后提到横山城，不说他自己就因为梦藏生，连带着看横山城不顺眼，苏云川也是皱眉，好像不太情愿。

既然能够让女儿去到稍显安宁的人族腹地，刚好绕过这三座边境城池，何乐不为。

“这一次云川赶赴中庭，说不定会结识许多不错的年轻人，给我带个女婿回来。我女儿这般优秀，前些年远猎营那些小混蛋，私底下编排她，这事真以为我不知道？现在还有脸动心，非得要他们一个个悔青肠子不可。”

前后对话落在侍卫耳中，引得人心生笑意，可真正重要之事，早已经于无声处交谈完毕。

段无水听后无奈一笑，“有斩蛇人做师傅，只怕云川丫头的眼光会高很多，我劝你不要抱太大期待。”

谈河城主一愣，随即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壶杯叮当作响。

这怎么哪儿都有梦藏生，当初就是这家伙去帮自己女儿退婚的！

这份不满，在这个当爹的，以为梦藏生没有陪同苏云川返回谈河之时，亦曾有过。

“你少跟我提他！”

放下酒杯，段无水起身，又默默站到河边平石上，继续以灵气盛水，不仅尝试幻化勺子，更有壶杯碗碟。

侍卫们心中无语，明明是城主最先提及斩蛇人。

每日例行争吵过后，他们也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谈河城主一口气灌下半壶酒，起身就朝着不远处的工匠们走去，撸起袖子大嗓门喊着。

“一个个干活磨磨蹭蹭的，让开我来！”

......

临近屏风山脉，绿植繁茂，不仅是在山里，山脚城池之内亦然。

四季流转，山城同景，如此有虫兽在未知时刻来到墨雨城下，才会将其当作一面稍长的石壁而已。

城内街边，石路两旁，栽种有各种高低不平树木，在初秋时分，落叶不显，有人来来往往，也不如何寂寥。

不过远猎营相对来说人少，住所小院内，群翠环绕之下，就显得格外清幽。

两道人影先后走入院中，不在石桌边停留，而是直接进入小楼。

前面的男子大约四十来岁，眼窝微陷，面容阴骘，后面一袭黄衣的男子，倒是生得峰眉玉面，俊美非凡，不过一双吊尾眼，透露出无法掩盖的孤傲之气。

将长剑搁置在木架上，胡不拜双指抹过剑身，语气平缓，“你姐姐应该叮嘱过，不能招惹那苏云川才是，至少...眼下时机未到。”

看着眼前之人的背影，胡靡尽力令自己心潮平复。

数息之后，开口说道：“苏云川，必须入我胡家！”

胡不拜手上动作停下，手臂收回身前，轻轻搓动指尖，消去那股冰凉触感。

此刻的小楼之内，与楼外院落同样幽静，直教人能听见胸膛中的心跳声。

许久过去，屋内依旧是毫无起伏的话语。

“为何？”

胡靡握紧的双拳，稍稍松开，解释道：“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遮掩住了身上道脉，若不是那一剑，我也无法察觉。”

明知对方可能是灵微境强者弟子，他自然不可能真的一点脑子没有，肆意将其激怒，只不过是为了验证一些猜测，故意为之。

只有在心神失守之下出手，掩藏在假相之下的真相，才会像浑水里的鱼，浮出水面清晰可见，他也能在苏云川身上探查到更多。

胡不拜转身，浅色双眸，看向这个胡家族内百年来，第二个“择武”，思索片刻，走到主座上。

“坐下再聊。”

胡靡点头，看了一眼另一边的首座，最后还是迈步，走到一排侧座之首坐下。

墨雨城内的远猎营住所，与别处不同，进入小楼后，就像寻常人家那般，先是宽阔会客正厅，以便住在一起的远猎人，彼此交换修炼感悟。

“这个苏云川，与朔峰城那个女子相比，有何不同？”

面对胡不拜的询问，胡靡细细回想客栈二楼，开门之后的须臾光阴，下意识伸手摸向左耳畔，那里缺了一缕长发。

“满湫不过是姿容出众而已，苏云川身上，却有一股玄妙运道，可惜一闪即逝，未能查探到更多，唯一能确定之事，就是必定为福推。”

毫不犹豫贬低满湫，胡靡不过是担心，在胡不拜眼中，会成为一个贪色不思进取之人。

有此一问，也确实是胡不拜，暗中告诫之举。

他也不相信自己这个侄子，只是单纯因为女子身上道脉，才想令其进入胡家。

胡不拜伸手，指尖从眉眼之间轻轻摩挲而过，神色却平淡异常。

胡家在人族之内延续多年，传承有序，所知秘辛甚多。

族内大多数人都能踏上修炼一途，更是每隔多年，便会有后辈天生习得一种古怪术法，仅凭一双眼睛，便能看破修炼者除了修为之外，那不为外人，甚至是其自身都不知道的天生术法。

就好像白九月等天生自带苏生灵气的人，若是没有胡家出面找寻，最终不过是沧海遗珠。

胡家之内，拥有此寻法双瞳之人，便是“择武”，且此法并非修炼者才能用，而是普通人也能用，只不过修为越高，这门术法自然就更精妙。

如今的胡靡，修为在凡境之中极强，更能凭借双眸，看出修炼者身上道术的福推祸起。

既然胡靡说苏云川身怀福运，胡不拜便要留心此事几分。

摩挲眉间的动作停下，双眼从指缝间看向胡靡，“另一人如何？”

胡靡回想起先前胸口那一脚，双眸中顿时泛起寒光，“就是一个凡境修炼者而已，没有特别之处。”

胡不拜闻言却是在心里暗暗否定此话，连续两次，几乎孤身一人翻越屏风山脉，抵达须梭平原，这样的人，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他总有一种感觉，那人与苏云川的关系，并非简单引路附庸这么简单。

胡不拜微微颔首，对两人的判断，是你胡靡亲口定下，不论是否有隐瞒扭曲不察之处，最终后果都由你自己承担，也算是一种修炼。

“此事先到此为止，毕竟是灵微境强者弟子，不可胡来，等到关山砚带回消息，再另作打算。”

胡不拜的语气，第一次有些许变化，“况且以你的修为，不是那苏云川的对手。”

胡靡搭在座椅扶手上的五指，骤然失力，在其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痕迹，若是他未能收住力，此刻应该是木屑飞溅的场面才对。

因为胡不拜所说话语，并非是在商量，而是一种命令。

胡靡起身抱拳，澄黄双袖挡住低垂敬拜面容，看不见脸上神色，话语肃然，“侄儿先行告退。”

胡不拜挥了挥手掌，“下次去找人麻烦之前，记得带上兵器。”

在街道上看见胡靡的身形，从破窗之中飞落地面时，这个面容阴骘的男子，最大的疑惑，就是为何没有看见侄子手中兵器，哪怕是像那个古怪独行猎人，以锤凿做兵器也好。

你是什么人族顶峰强者，敢这么托大？

胡靡抱拳双手，又过了小片刻才放下，“谨记二叔教诲。”

直至这个容貌俊美的男子，离开小楼，穿过小院离开时，那傲气眉眼之间，才流露出一股暴戾之色。

好一个指手画脚的姐姐，好一个作威作福的二叔。

男子驻足在院外片刻，便转身向着自己住所而去。

那就带上兵器，找个机会，会一会那个令自己蒙羞之人。

若是某人听见这个评价，估计都要羞红脸。

看吧，门外汉就别瞎鼓捣，丢人现眼。

边上的几名侍卫，一开始的时候，还会因为自家城主这话，心里忐忑，到后来就已经习惯。

谁给谁好看还不一定，况且只怕小姐会先给城主你好看。

真是有出息了，小妹被人带走，都不知道告诉我这个当爹的一声，还敢帮着隐瞒！？

河道两岸，无数人正干得热火朝天，不仅是在拓宽河道，更要在岸边修葺码头船坞。

可事实上，梦藏生做的楼船，明明得了个头重脚轻的评价，却比来自碧水城船匠们改动过的新船，在河上还要游走顺畅。

这也让许多船匠百思不得其解，至今都没能搞懂其中缘由。

谈河城主等了许久，瞪大眼睛俯瞰段无水，这位半百白头的炼师，稍稍侧首，将谈河城主从眼角余光中挪出去。

但凡苏云涛敢回一句嘴，说有梦藏生在，小妹绝对安稳无虞，下场往往更惨。

人都拐跑了，你和我说安稳？

“灵微境又怎么样，若是日后云川回来，但凡少一根头发，我都要他好看！”

满脸胡须的谈河城主，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冷哼一声。

身旁的段无水，顺着其目光看过去，是船匠们正在城内河道中放船“试水”，顿时忍俊不禁，却也只是嘴角勾起，默不作声。

老人收敛心中纷杂念头，好似看着看着，就又将清波看作了浮沉焰海，抬手凭空化出一只流光小勺，欲要舀起河水，最后灵气小勺破碎，刚离开河面几寸的水团，又坠入河中，化作浪花卷走。

一边回悟先前感受，段无水接着说道：“云川那丫头的转变，你我都看在眼中，怎么可能还似先前那般任性妄为，只是哭闹一番，你就同意她赶赴中庭，若说你不是早有此念头，顺势而为，谁信？”

实在是听人背后骂人，听得腻了，劝得腻了。

自梦藏生暗中返回谈河城，带走苏云川以来，几乎每天，这位相貌粗犷的父亲，都要忍不住痛骂其一通，连带着苏云涛这么大个人，只要从河上返回，不是被踹两脚，就是被揍一顿。

临水一处为了便于工匠休憩而搭建的木棚下，一道健壮身影，与一位白头老人并肩而立，看向忙碌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