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在屏风山脉里相遇过后，他可不觉得苏云川是心血来潮，想看看墨雨城远猎营是一副什么光景。

老容跟着跑到客栈外，看着关山砚离开的背影，也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只能暗暗祈祷苏云川与梦藏生，从远猎营安稳无恙归来。

事出巧合，与关山砚刚好错过的苏云川，今日并未将白蛇剑背在身后，而是握住剑鞘口下四寸处，站在远猎营大门处“堵门”。

在得了城主之令后，垂首倒退行走，退出城主府，打算早一些去客栈，请苏云川和梦藏生。

一路上不论是早起忙碌的居民，还是守夜未歇的军士，都会热切与他问好。

自数年前来到墨雨城，便一直勤勤恳恳，又多次护住商队，不在流窜虫兽口下有伤亡，值得众人尊敬。

身份轻重颠倒的师徒二人，根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再者，女子一袭淡粉衣衫，就算是不曾见面之人，都能一眼将其认出。

拦得住？凭什么拦？

女子师傅，是接连护卫两座城池，令二三十万人不至于葬身巨兽口腹的斩蛇人，这份功绩，放眼人族七千年岁月，几人能比？

斩蛇人的弟子，谁有资格拦？

就算不谈身份，只说人家自身实力，有何不配踏入远猎营的地方？

沿途众人心中所想，师徒二人自然猜不到，也暂且不去猜，手底下见真章就是。

停步在夯土操场边缘，苏云川剑换右手，带鞘绕腕，稍稍用力便将白蛇剑钉入身边地面。

凌厉气势席卷，柔悍同存，却意外相宜的话语声回荡开。

“独行猎人苏云川，前来向墨雨城远猎人讨教！”

已至秋凉时分，晨间更加清冷，女子的话，却好似一团大炎，瞬间驱散所有人困倦之意。

居然不是单独为胡靡而来，而是要学斩蛇人，一人战一营！？

场间人不算多，但是从苏云川话音落下，数息之后，便已经有人率先反应过来，眼神炽热，持兵落入场中。

其余心思稍慢的远猎人，纷纷懊恼迟了一步，苏云川连番与人比试，能发挥的实力，必然有所下降。

不与苏云川最强之时交手，有什么意思？

第一个上场之人，喉间光滑无阻，虽然面容刚毅，却还是能看出是一个女子。

有些沙哑的嗓音，满满的战意，“墨雨城，陈莫，前来讨教苏姑娘高招！”

来者是客，有求必应！

苏云川定睛看着对方，瞬息之后，平淡说道：“我不会留手。”

陈莫快意一笑，长刀护在身前，“求之不得！”

苏云川握住剑柄，缓缓拔剑出鞘，动身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梦藏生。

梦藏生咧嘴一笑，拍着胸脯道：“川妹子放心，我在这里帮你看着剑鞘！”

在暗处则是一句传音，内容极短。

“三场！”

在胡靡出面之前，至多与三人交手便可。

苏云川修为只有凡境之事，这么多天，早已经传开，就算她前来拜营求战，应该也不会有破凡启灵强者出面，除非胡不拜忍不住出手。

可这个面容阴骘的中年男人，修为是启灵，就算出手，顶多就是为了试探，不可能舔着脸全力施为，苏云川也就不用担心在其手下有损。

等到在场凡境，接连败在苏云川手下，以胡靡心高气傲的性格，就算知道此次是冲着他来的，能够忍得住不出手？

白蛇剑通体离鞘之时，苏云川微微点头，看向不远处的第一位对手。

墨雨城凡境最强？那就出来与我交手看看，别成天躲在自己二叔背后，当个高高在上的影中人，不觉得可笑？

持刀戒备的陈莫，在苏云川眼中，仿佛已经化作了另一人。

因为梦藏生说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苏云川便将眼前人看作心中最想交手之人，全力出剑。

一步落地，场间微震，淡粉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独留骨白剑鞘，与一只深陷土石的脚印。

只是听说过客栈外交手的远猎人，虽然已有准备，但视线跟不上那道如同惊雷的身形之时，才真正知晓斩蛇人的三徒弟，到底有多强大。

正面承受逼人气势的陈莫，身躯骤然紧绷，尽力稳住心神，全力挥刀，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一个念头......来不及！

无论是想要刀剑相对，还是想要暂且避让，都来不及！

情急之下，只能靠多年厮杀的一线感应，在对手必经之路，刀封剑路！

众人只觉眼一花，就像幼年时分，从山腰飘落熳花一片，却来不及伸手接住，就已经摇曳落地那般。

场间交手二人，身形交错背对而立。

苏云川剑锋指地，身形如同傲花，风华动人。

“承让。”

一语毕，陈莫有些失神，看向手中长刀。

先前的交手，她最后看见的，是一线突兀激射的银光，就在自己手中兵器，与对方三尺剑相触的一瞬间，从迸发火光的碰兵之处而来，掠过脸颊。

若不是最后一瞬间，歪头躲开，只怕现在的她，已经丢了一只眼睛。

脸上突然有温热之感，这个生得与男子差不多硬朗的女子，抬手抹过，才发现左侧脸颊正在流血。

原来是手中长刀，刃口缺失的一块。

陈莫沉默站在原地片刻，突然回头朝苏云川大喊，神色炽热，“苏姑娘别急着承让，既然是切磋，哪有砍了人家兵器就分出胜负的，你得将我打趴下才行！”

这么强的凡境，打起来才叫过瘾！输了一招，可不能算输，最起码得输个几十招才够吧！

围观众人，还在惊艳于苏云川那一剑，闻言立刻回神，纷纷笑骂起来。

“先擦擦脸吧，再不下场，等下我上场别踩了你的血，就被人说受伤落败！”

“我说男人婆，要不你开口求苏姑娘一句，撒个娇，让她再砍你一剑，就赶紧下来得了。”

听见这个称呼，陈莫怒气冲冲转头，与说出此话的男子对视，“再喊我一句男人婆，明儿个你就别想下床！”

她只是想稍后将对方打一顿，说出口的话却满是歧义，令场间嘘声四起。

那汉子也是个混不吝的，非但没有窘迫，反而一扯胸前衣襟，露出健壮紧实的胸肌，“来来来，看看今天谁先求饶。”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令人误会的话，陈莫顿时涨红了脸，呸了一声，也不好再留在场上，借着搜寻刀锋碎片的功夫，在面色微红的苏云川身边来回数趟，不停小声说着什么。

苏云川没想到墨雨城远猎人，说话都这般大胆，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荒唐话语从脑海中抹去，微微点头。

陈莫立刻心满意足，在一阵催促声里，不慌不忙离开。

求就求，老娘会拉不下那个脸？等苏姑娘去了我那处小院，你们哪个能比我与她切磋的机会多？

都不等苏云川开口，立刻就是好几人身形急切，闪落场中。

彼此之间瞪眼，明明是我先一步，你好脸留在场上？

就你那点本事，我不知道，能快得过我？

还没有与女子交手，几名男女之间，就已经快要打起来。

场边有人双手环抱胸前，饶有兴致看着他们内讧，最好赶紧打一顿，将与灵微境弟子交手的机会白白让出来才好。

还有的人，自觉实力不够，索性坐在操场边的方石上，凝神看着那淡粉身影，务求不放过接下来女子的每一次出剑。

亦有人神色凝重，悄然后退，向着远猎营内的远猎人住所而去。

梦藏生蹲在剑鞘后面，身边正有人上前攀谈，也蹲在一旁毫不生分地聊着。

“沈兄弟，我们也算见过两次，说实话，你到底是个什么实力？”

敢独行双原，孤身过山脉，实力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视线暗中扫过那道离开背影，收回之后，梦藏生尴尬一笑，拨弄腰间挂着的锤凿，“这老鼠会打洞，比不上鸟儿会飞，鸟儿又比不过鱼儿能潜水，我实力其实一般，不过是有所擅长而已，真要打起来，远猎营内大部分人都能一脚把我踹翻吧。”

这人打量了一眼梦藏生身上的“兵器”，了然点头，不再多问。

再多说些什么，不是戳人家痛处是什么？

场间还在争执的几人，突然听见一道坚柔话语。

“若是你们不觉得我在瞧不起人，不如一起上？”

周边燥热氛围，略有迟滞，随之更加燥烈。

对啊，苏云川此来，是为了一人战一营，那一起出手，也算是合情合理。

况且人家的实力就摆在那里，单挑还真没几人是对手。

那些本想置身世外的远猎人，顿时放下双手，或从方石上站起身，身边人往前挪动，自己也就跟着挪。

同时邀战数人后，苏云川环顾一圈，握住白蛇剑的手，更用力几分。

狼蛇环伺，其实与此景无异，那便不惧。

梦藏生有些无奈，三徒弟这股机灵劲儿，怎么总是在这些地方显露......与三人打是三场，与三十人打，也可以是三场嘛，要说起来，还是自个儿话说得有缺漏？

原本还在争抢，谁先与苏云川过招的几人，发现场边同伴的举动，瞬间从剑拔弩张，变做同气连枝。

哪怕多对一，也要讲个度，一手之数就差不多了，总不好真的十几个同境之人一起出手吧，人家不在意，无论输赢，自己都要觉得丢人。

年岁稍大，续着短须的一个老者，趁着没人开口要掺一脚之前，抱拳对着苏云川说道：“四对一看起来，确实才是真正配得上苏姑娘实力的做法，那我们几人就依苏姑娘所言，一齐出手。”

老者此话，等同于无形间临时定下一条规矩，后续再上场，至多四人。

梦藏生微微点头，年长一分，果然处事就要老道许多。

再次暗中传音，“三徒弟，见好就收。”

本想开口，说交手不限人数的苏云川，话到嘴边，又变作了，“好，我会全力以对。”

老者与其余几人，手持兵刃期间，身形悄然变换位置，互为盾守。

“呵呵，我等亦然。”

在老者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人脚下又传来轻微震动，顿时全神贯注，看向那道光明磊落而来的剑光。

站在最前面的老者，手起刀落，先前慈眉善目的模样，变得冷静无比。

苏姑娘这是将自己等人，看作山间原野上的虫兽了？

如此也好，老夫也一视同仁吧。

老者手中的长刀，被震得倒退而回，苏云川犹有余力的剑，却没有能更向前一寸。

因为不再是一对一，而是有援无援，势均力敌。

两柄长剑，在老者顺势后退时，交错从其身前劈斩落下，逼得苏云川身形阻滞在原地，一杆长枪，枪出如蛇，走出一个诡异弧度，从侧里刺向苏云川。

白蛇剑上的余力，顿时有倾泻之处，激荡在精钢枪尖菱角上。

持枪的女子，在四人之中，实力最弱，先前所处位置，也是落后其他三人，就等一个机会，却没有想到，哪怕是苏云川剑势之末，依旧锋锐逼人。

枪身传来的震动，让女子双臂微微发麻，向后退了几步。

两方人就像从没交手那般，各自回到起初位置。

苏云川衣摆翻飞，眼神微凝后退。

第一次以少战多，她心里也有紧张，不敢冒进，需要探查对手实力。

知晓孰强孰弱，再一一击破。

老者与持枪女子互换位置，四人就像一只箭头的三尖一底。

老者单手持刀，甩甩手呵呵笑道：“苏姑娘实力，在凡境之中，却是我见过最高的，仅是一剑，我这手就震得生疼。”

苏云川没有回话，只是微微颔首，承下此句夸赞。

老者收敛笑意，看来仅凭三言两语，难以撼动对方心神。

不过在心里，还是高看女子一眼，不骄不躁，可比起某些人，好太多咯。

老者突然伏身，长刀横扫地面，以精巧力道，凭空掀起一片黄尘，浓厚得看不见烟幕对面，横贯在四人与苏云川之间。

围观众人顿时再起嘘声，人多打人少，怎么还出阴招呢，老脸都不要咯。

面对足有一丈高的黄沙漫墙，苏云川头也不抬，突然剑扫身前三尺地面，以同样之法，造出一片壁垒。

先前她就已经有所准备，与数人交手，不可能比在兽群中厮杀来得轻松。

狼蛇只会遵循本能，胡乱撕咬，可人有百智，会如何出招，根本无法预料。

很少为切磋而呐喊喝彩的远猎人，此刻不由得压抑嗓音欢呼。

片刻之间，就能想到以相同之法化解危局，不愧是远猎人弟子。

这损招嘛，对手使出来才是损招，自个儿使出来，可就是妙招了。

纠结一处的四名远猎人，本想趁着苏云川视野受阻，破开烟幕一处，打对手个猝不及防，却没想到烟幕之后，又是烟幕。

老者当机立断，挥刀斜斩，刃风好似撕开一匹厚布，将刀路所过之处的尘土尽数吹散。

转瞬即逝的一线清明之中，除了远处场边众人的身影，并无那一袭淡粉。

老者双瞳微张，“快退！”

四人立即极有默契退后，两柄剑分守苏云川扬起的尘土两面，就等着苏云川出剑。

背枪不停后退的那个女子，视线左右来回，始终不见人影。

等到心有所感，抬头之时，一时间心神震荡。

耀眼炽日正中，一条笔直白线，似乎要将大日一分为二，将青天斩开！

正是这一瞬间恍神，那话到嘴边的一句“小心上方”，终究是说得太迟。

蹲在白蛇剑鞘后面的梦藏生，嘿嘿一笑，看来三徒弟，因为上次踩坏人家屋檐，平日里没少练习飞檐走壁。

选择直接翻越尘墙的苏云川，一剑劈落在横档的长枪上，持枪的女子，尽力咬牙不退，却被苏云川一脚踹在胸口倒飞出去。

在四人正中落地的苏云川，平贴在地，左手一拍，从老者三人手中刀剑围攻之下退出去，凭着身形速度，飘落在数丈外。

那个摔落在地的女子，捂住胸口起身，满脸敬佩，向场外退去。

苏云川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白蛇剑，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当“混世魔王”的感觉，真是不赖。

不过还是有好事之人，偶尔会打趣一两句。

不是已经可以前往边境，怎么赖着不走呢，咱墨雨城，可真是让人牵肠挂肚哟。

老容微微怔住，“可是苏姑娘和沈老弟他们，先前就已经出门，好似正是要去远猎营，你们没有碰上面吗？”

关山砚略有诧异，随即双瞳震动，正色告歉一句，匆匆离开。

不是他赶人出门，而是女子接连两次对胡靡动手，让外人都有些怵。

日上城头，关山砚炼体过后，便动身先前往城主府。

每每此时，汉子就会低头快步走开，与带队出城的可靠模样，一点不沾边。

又被人打趣一路后，关山砚来到客栈外，才松了一口气。

老容看见关山砚走入客栈，笑容亲切，将手中桌布放在一旁，迎上去拱手道：“关小哥今日怎么有空来小店，这还没成婚，就被人赶出来了？”

这实力胆量，可比少城主可怕多了！

哪怕老容出面解释，说苏云川和沈藏梦人很好，但还是没谁敢住在这里。

关山砚神色微窘，摆摆手说道：“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请苏姑娘和沈兄弟去城主府。”

小本生意，只是给人行个方便，有他们自己足够。

就像横山城的酒铺老李，除了采水会拜托商人从碧水城帮着带之外，花酒入酿，端桌迎客，皆是亲力亲为。

女子微微抬头，踏上石阶，没有逆鳞饰品的压制后，气血涌动，根本没有刻意压制的战意，在前往操场途中，这一路上碰见的远猎人，只觉浓厚得快要凝结成兵。

皆是修炼者的地方，没有什么人敢胡乱闯入，所以远猎营从不设禁。

他们这些开店铺的，被戏称为“爷们何处去不得”，往日里来得最多的，就是被媳妇撵出门的汉子们，在店里留宿一夜，或者多留几天，才能回家。

不过自从二楼住进个灵微境弟子之后，老容店内，就再没有接待其他客人。

走入其中，店主老容与他夫人，正在一同打扫一楼大堂，并没有店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