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不过女子更加谨慎，时时刻刻提放着对方腰间短匕。

既然是全力切磋，对手光明正大摆在眼前的兵器，就算用了，也说不出任何不妥之处。

苏云川拧身，右臂弯曲，拖拽渐渐压手的白蛇剑，凌厉横斩。

两道数丈高的城墙，相隔十几丈，一路攀升合拢，爬上城外被称为白泉山的矮峰山脚。

这一线下来，几乎整个人族所需的纸张，都是出自墨雨城。

不仅是纸，文房桌上所用的物件，也大多出自墨雨城。

胡靡侧身倒下，指天灰剑顺势下落，与白蛇剑相接交磨，嗡鸣不停，直至被白蛇剑剑格拦下。

如同离弦之箭，身躯与剑锋一线，笔直凌空掠过三丈之遥的苏云川，借着剑势被阻，身子就这么团在胡靡一尺上空。

单手撑地的胡靡，双眼微睁，左手一个起落拍地，横身翻滚出去，堪堪躲过女子踏向胸膛的一脚。

灰剑扫出一片圆弧，平贴在后背，又挡下苏云川追斩而至的一剑。

像这般电光火石交手，还要见招拆招，先前已经有过无数次，之后亦然。

胡靡横身在地面，翻身而走之时，忽然再度出剑挑斩，灰剑在已经破碎不堪的地面开辟出一道指宽剑痕，挥向追袭而来的女子。

苏云川当机立断，收剑平压，接下一剑后，身子如同鱼跃出水，飘飞足有一丈之高，落地时曲腿蹲下，摆剑身后，同下襟一齐，好似花开盛放，倒扣地面那般。

目光微凝，看向不远处稳住身形起身的胡靡。

为何这家伙用剑毫无生疏？事有蹊跷，果然得小心为上，不过反正是自己占得上风，稳稳将其拿下就行。

微微平复气息站起身子，摊开在地的裙摆，纷纷聚拢，将一双纤细长腿遮住，哪怕身上沾染尘土，也依旧明艳动人。

胡靡提剑微微喘气，连番交手，他也会感到疲累，就和不远处的苏云川一样。

两人身形，从难以捉摸，到平静无波，场边围观的远猎人，心神也随之放松。

好像他们才是场上切磋比试的人。

离着梦藏生几步外，关山砚眉头紧蹙，先前让人去告知墨雨城主此间之事，按理来说，城主应该已经赶到营内才对。

见两人一时难分胜负，关山砚索性打算自己前去内城，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转身便离开操场。

胡靡越过苏云川肩膀，看向关山砚的背影，手中剑缓缓转动。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颇有些遗憾，今日不算阴沉，不然的话，他手里的髒剑，就不是与白蛇剑相差无几，而是会有一份玄异变化。

如同霭云，背衬天际，对手根本无从察觉剑刃，与人交手可谓是出其不意，如此一来，想要取胜，比眼下更轻松。

兵器之利，自然能算作实力的一部分，不然以往败在苏云川手下的落峡城、谈河城远猎人，以及先前的陈莫、老者四人，就不会那么心服口服。

炼制髒剑所用之物，是胡家先祖，于镜缘山脉一座覆雪高峰之巅所得。

不知为何，那处山巅，与周边山峰皆不同，终年笼罩在阴云内，不见天日，任谁都能看出其有古怪。

于是人族理所当然，让灵微境强者前往查探，最终在山顶某个吞吐云雾的洞穴之内，寻到许多散落各处的灰色圆棒。

不是没有人猜测过，这些东西，有可能是某种虫兽尸骨，毕竟有阴阳同生鸟的玄妙尸骨在前，浑圆柱棒，实在是与其太像。可是所有人勘验过后，既拼寻不出一具完整尸骨，洞穴内也没有任何头颅残骸，无法准确弄明白其来历，最后只能收录在《神物集》，留待后人慢慢解开其奥秘。

身为功臣的胡家，自然能保留一小部分，而这一小部分的一部分，被人炼制成为短剑，辗转到了胡靡手中。

若是要论豪奢，恐怕男子，比起身怀螺丝壳、逆鳞饰品的苏云川，差不了多少。

两人各自平复数息，根本没有闲聊一句，再度对冲，缠斗在一起。

胡靡是觉得，在真正取胜前，一切言语都很苍白无力，而苏云川却是觉得......很傻。

有那力气说两句话，不如省点力气多出两剑。

两人中没有谁，曾想过以言语扰乱对方心神，男子是傲，女子......不会。

听见背后再度传来两剑相接的动静，关山砚步伐微快，几乎是跑着离开。

双臂交叉，放在白蛇剑鞘上的梦藏生，又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表面上一副眼睛难以跟上两人的表现，实则将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苏云川很小心，到现在为止，都在防备胡靡的其他手段，可梦藏生总是觉得，此人一定还有什么特别手段没有使出。

两人突然交手，围观众人，放松双目过后，又全神贯注凝视，至少双眼疲累，比起胡靡与苏云川有过之而无不及。

离开操场的关山砚，在远猎营大门处，碰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看着先前自己让去送信的好友，站在一个面容阴骘的男子身边，他瞬间便想明白其中关节。

上前抱拳沉声问道：“胡前辈连我也要拦吗？”

胡不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负手背朝远猎营而立。

先前被扣下那人，还没来得及提醒，关山砚就放下双拳，大步往外走，在进到胡不拜身边七尺之遥，突然觉得有如万斤巨石压身那般，寸步难行。

但是他不过闷哼一声，依旧继续一点点挪动脚步，向外走去。

胡不拜神色淡漠，斜蔑而来。

他已经成功拖延一刻有余，但是关山砚依旧行色匆匆，想要赶往城主府，就证明胡靡还未能取胜。

收回视线，胡不拜维持灵压不变，以此阻拦关山砚步伐。

并不打算蛮横将人拦下，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凭借身份实力，在远猎营作威作福，此乃禁令。

事后他可以将自己的举动，说成是心痒难耐，想要试试关山砚的本事而已。

胡不拜闭目养神，借此恢复灵气，脑海里也在想事情。

等到关山砚来回一趟内城，又是一刻光阴，若是自己那个侄子，还没有取胜，便是他自己没用。

越是靠近胡不拜，关山砚只觉得周身承受压力更大，脚步踉跄，几乎要跪倒在地。

但直到与其擦肩而过，哪怕两股颤抖，始终是站着。

等到关山砚又走到胡不拜身前七尺之外，周身顿时一轻，回头看了一眼闭目的男子，眼神微异，但是没有多做停留，抱拳行礼过后便喘着粗气离开。

先前被拦下那人，却是一拍脑袋，往远猎营内跑去。

早知道先前会被拦，就不在大门这边呆着，直接回去和老关说一句不就成了？这下好了，白白浪费这么多光阴。

若是梦藏生在，只怕远远看见胡不拜挡门，就会另辟蹊径，走一条“老路”离开。

也只有中规中矩的远猎人们，才想不到翻墙这个举动。

一直以墨雨城远猎人作对手的胡靡，面对剑招蛮横，却偶尔有神来之笔的苏云川，亦是难以招架。

又是一次近乎同时挥斩两次的绵叠剑招，胡靡以髒剑拦下第一剑，第二剑，却是白蛇剑顶峰，离着髒剑剑身不过毫厘之距掠过，横斩至他脖颈。

苏云川有些疑惑，先前她用这一手，对方几次都挡下，为何突然就奏效。

女子并没有高兴，而是警惕起来。

都是单手剑，胡靡空出来的左手，瞬间反手握住腰间匕首，紧贴在小臂，挡下苏云川的剑招过后，踢脚直踹，苏云川则是反手一拳，轰在男子脚底，借力抽身后退。

面色一直沉肃的苏云川，瞬间便确定一件事。

反手持刀的胡靡，接下自己这一剑，很稳！比用剑还稳！

交手一刻多光阴，没有想到，胡靡居然是个左撇子！

看见苏云川盯着自己左手，胡靡毫不避讳，在五指间来回翻转匕首，如蝶般灵巧自如，仿佛直接告诉女子，自己确实左手比起右手更强。

一柄打造髒剑后，以剩余材料炼制的短匕，抛转数圈，再度落回男子手中，依旧是反手持握。

两人的身形停顿，不过是远猎人寻常呼吸一半的功夫。

许多人还没将一口气换完，胡靡便以短攻长，挥着一柄轻巧无比的短匕，密不透风劈落在苏云川剑上。

刀锋之间，还有三尺剑锋探出，迅疾无比。

左右开弓，凭着兵刃数量之利，一时间将苏云川压得连连后退。

围观的陈莫，有些宽大的手掌，紧张按在身边持枪女子的肩上，力气大道吃了对方一记肘击，才吃痛松开。

比起胡靡这个“少城主”，在场许多人，好像更希望这个初次相见的“城主之女”获胜。

梦藏生的手指，无意识间起落，点在小臂上，却浑然不觉。

这个叫胡靡的，好像很急？

明显更加提防胡靡左手的苏云川，也没有轻视其右手三尺剑。

在胡靡欺身上前，立斩一剑之时，立刻挥剑迎上。

异变突生，本以为又是力道上分高下，胡靡却突然点地停身，哪怕苏云川及时撤力，白蛇剑依旧比预料中剑锋相交之处，往对方身前压了一寸。

这一寸是小，苏云川旧力未消是大，对方此时左手出刀，她必然不可能挡下，就算挡下，也要付出些代价。

果不其然，胡靡眼神锐利，左手指尖一拨，匕首变为正持直刺而来，苏云川一咬牙，什么都没有的左手直接迎上，想要直接抓住对方刀刃。

就在众人心惊的一瞬，胡靡嘴角悄然勾起，一剑一匕，就这样将白蛇剑死死钳制在身前。

不仅众人疑惑，一直心中不安的梦藏生，甚至是苏云川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交手的一男一女，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一尺，甚至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汗湿发梢的面容。

女子怔怔看着男子双眸，这是设计先夺兵刃？就像自己与那几个谈河城的混蛋动手，先将对方兵器砍断，削弱其实力？

苏云川神色凝重，抓向对方短匕的左手，立刻抓在自己手中剑身上，若是力道不够，哪怕握住剑锋，也不想被人在比试中夺走白蛇剑！

可是下一刻，苏云川就觉得自己眼前一花，脑海中貌似莫名其妙，多出许多古怪画面。

高阁露台，躺在摇椅之中，潇洒惬意之时，身边有人轻声吟唱歌谣，令人心安。

船舟泛游，撑篙击水，仰头看去，船屋灰脊上方，有人在吹奏横笛，婉转动听。

身陷危暗之境，突然有束光洒落眼中，而光中有一道身影，向自己走来，哪怕朦胧模糊，也知道对方是谁。

狼蛇围杀，血红小蛇与自己之间，有一道并不算高大的身影，翩然而落又重若山岳，似乎只要有对方在，天地无处去不得。

这些苏云川脑中，本该是梦藏生的画面，不论是身形还是面容，都诡异地i发生了变化。

越来越身姿卓立，面容也越发俊美，俊美之气开始显露。

在切磋之中分心，除了最开始拜师，在平关城远猎营与蒋泉切磋之时有过，往后不论与谁交手，都再未出现。

苏云川知道事情不对，想要保持神智清醒，却又不敢闭目，驱散那些古怪画面。

两人实力相差不算多，她若是有一丝懈怠，此消彼长，对手获胜之机便更大！

可女子心里，突然有一股异样之感悄然生发。

那些原本与梦藏生之间，纯粹无比的师徒之情，在男子身形渐渐变化之时，好像变作了......喜欢！？

苏云川悚然一惊，再也忍不住，猛地甩头，想要将那些荒唐画面，统统甩出脑海。

甚至不惜以白蛇剑自伤掌心，以疼痛抑制心神妄念。

场边的梦藏生，猛然站起，面色阴沉无比，看着苏云川的血，从骨白剑身滑落。

弟子实力如何，他这个当师傅的再清楚不过，就算胡靡藏了一手，也不可能取胜才是！

况且苏云川一看，就不是力竭之相。

女子闭目咬牙问道：“你！做了什么！？”

胡靡却是平淡回道：“云川姑娘...承让了。”

话音落下，胡靡撤去刀剑，一脚横鞭在苏云川左臂，将女子踢得飞出数丈之遥，在尘土中翻滚数圈才停下。

场间霎时间寂静无声，就算是胡靡的拥趸，也想不明白，为何先前还处在下风的胡靡，下一刻就将苏云川打落在地。

心急的陈莫，以及身边几人，想要上前搀扶苏云川。

一双手却突然张开，将几人拦在身后。

陈莫冲不过去，沙哑怒喊，“你干什么！”

被质问的梦藏生，却什么都没说，静静看着自己身前，奋力起身的苏云川。

若是现在有人上去搀扶苏云川，那苏云川就真的输了。

远处的胡靡，转过身来，微微皱眉，“云川姑娘，眼下的你，已经不是我的对手。”

被拦住的陈莫几人，虽然为苏云川不服，但是看着她无力垂落的左手，却也无可奈何。

梦藏生抬眸，看向胡靡，视线落在对方双瞳之时，神色更冷，几可让汪洋凝结。

胡靡心有所感，将视线从挣扎起身的女子身上移开，看向“沈藏梦”，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一道虚弱却坚毅柔美的话语，断续传开。

“剑...还在，我就...没输！”

被击飞的最后时刻，苏云川唯记一事。

决不能松开白蛇剑！

此刻的骨白剑锋，钉入土石，血色下落，渗入地面，苏云川却是缓缓起身，直至傲立场中。

纸分三类，木纸、臾纸，还有最昂贵，但却最易保存，经年不腐的兽皮纸。

此纸大多由各类兽皮制成，但不是所有兽皮都光滑整洁，类似狼皮，就有厚厚毛发，正好被工匠们用来制作毛笔，所以人族用笔，几乎都是狼毫。

另外一道暗哑灰光，哪怕是在炽日之下，依旧难以捉摸其形迹，却总在白蛇剑斩于男子身前两臂之遥，将其阻拦，难以寸进。

在出剑之外，苏云川与胡靡，也有互换拳脚。

一连小片刻功夫，苏云川与胡靡，剑锋蛮横对撞数百次，谁也没有手软退后。

用过早饭的居民们，出门之后，大多去往城西，墨雨城如同壶嘴，延伸向屏风山脉山林之内的“细长”造纸作坊内。

外加靠山吃山，采石便利，砚台一物也产得不少。

更不用说屏风山脉多奇峰，老松漫山遍野，上好墨锭更不在话下。

有人甚至能感受到，从成为凡境修炼者以来，就在再也没有过的双目酸涩。

白影一纵一横，直来直去，剑势太快，劈砍过半空之后，剑影尚未消散，便又被另一道剑光斩为两半。

凭空俯瞰，就好像一张缜密均匀的大网，要将黄土地切碎。

抬头仰视，则是笼罩天际，云日均分成一片片，被装盛在一个个小格子中。

至少眼下不需要。

远猎营操场边，前蹲后立，一排排脑袋从下往上堆靠，几乎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向场上因为身形太快，模糊似霰的两道黄粉身影。

胡靡面色沉沉，踏前一步，剑锋掠过地面三寸，好似河水过弯，速度不减，依旧湍急，瀑布倒垂奔涌向天际，上挑迎上女子剑锋。

又是一声“雷鸣”，苏云川眼神冷冽，腾身凌空翻滚向后退落，脚尖落地，待到脚掌完全贴合的一瞬，骤然发力，提着白蛇剑一剑刺向胡靡面门。

忍不住伸手揉按，但一次只敢揉一只眼睛。

可不敢两眼同闭，只怕再睁眼，好不容易快要看清两人如何出剑，就又得重头再来。

就是这么一个书卷气满满的城池，城内远猎人，却反而没有什么书卷气，他们也并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