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梦藏生适时开口，“此等好酒，到你嘴里，真是暴殄天物！来来来，满湫姑娘忙碌这么久，尝尝我从墨雨城带来的苦酒，先苦后甜，回味无穷。”

满湫双手举杯，承酒时微微颔首道谢，“多谢沈大哥。”

梦藏生笑哈哈道：“哪里哪里，我要多谢满湫姑娘的招待才是。”

梦藏生与金兰，当然不可能让两个姑娘一直进进出出忙碌，便主动帮着摆放饭菜。

主要的，便是照顾腿脚不便的满湫。

看着李书亭稳坐得像个死人，苏云川眼里气愤越来越浓。

满湫乖巧点头，看向李书亭，舌尖苦味，未至回甘，就都被心里甜味驱退。

苏云川抬手，将空杯举到梦藏生眼前，正好将满湫看向李书亭的目光，完全挡住。

梦藏生暗道一句干得漂亮，随即给弟子满上。

金兰略感尴尬，“咳咳，那个，沈藏梦，对不住。”

梦藏生将酒壶抱在怀里，撇嘴道，“怎么了，想喝酒是吧，没了，自个儿去墨雨城找吧！”

金兰神色纠结，就他在墨雨城的名头，回去不得是被人口诛笔伐，恨不得擒下痛打一顿。

正这么想着，金兰就被梦藏生揽住脖子，拉了过去。他的个子本就矮人一头，只能被梦藏生夹在腋下，往嘴里灌酒，这才是真正的有苦不能言。

“哈哈哈，你以为我是你，这么小心眼，就一壶酒而已，我还是不吝予人的！”

酒水从金兰嘴角溢出，他直接挥拳，朝着梦藏生后脑扫去。

梦藏生放开左手，堪堪躲过，“不给你喝你心情不好，给你喝你心情也不好，真难伺候。”

等到金兰起身之时，胸前衣襟已经被打湿大半，他瞪了一眼梦藏生，却什么也没说。

再说些什么，到最后还不是给梦藏生言语揶揄的机会，还不如不说。

不再胡闹，几人开始吃饭，梦藏生美美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还是像上次吃的一样，鲜美无比。

看来自己徒弟，刚才只是在厨房帮着打打下手，没有炒菜，真是万幸。

再美美嘬了一口酒，梦藏生斯哈一声，“真羡慕金兰，这些日子，没少吃这么美味的饭菜吧。”

早猜到会被用来打开话海，金兰面不改色道：“你将我看作什么人了，从潼歧城回来，我只比你早到墨雨城半个月而已，隔三岔五才会到满湫姑娘这边，以此警告外面那群心思不正的家伙别想乱来。昨日听说你来了墨雨城，却住进了远猎营，我就猜到你绝不会直接去找李书亭，而是会先来满湫姑娘这边，这才一大早过来堵你，至于为什么，需要我说出来吗？”

梦藏生挑眉，没想到啊，居然被人给看透了。

同样被饭菜惊艳到的苏云川，筷子还在嘴里，就含糊不清地问道：“为什么？”

李书亭突然开口，“不重要。”

哪怕此刻的满湫，或许已经知道梦藏生曾经拆穿他的真心，可只要他一日不捅破，就一日不会真正让满湫心乱。

苏云川一听他开口就来气，顿时就不想再知道缘由。

梦藏生既然捻起话头，就不可能这么轻易揭过，饶有兴趣道：“那你这一次去潼歧城花了差不多一个月啊，做了什么，会在那边待这么久？”

金兰呵呵一笑，“虽然我现在是个独行猎人，但也是迫不得已为之，自然要回一趟中庭，将事情禀告给长老们，总不能一直背着个莫须有的罪名。”

“都是朋友嘛，何必记仇呢，我刚才也就随口一说，你怎么老是往心里去，只有我是独行猎人行了吧。”

梦藏生打算去拍金兰的肩膀，却被躲开了。

“与你做朋友？不敢，也不想，我一直跟着你，就是等什么时候，能够与你切磋一次，既然这次你又来了，那接下来的日子，我就跟在你后面好了。”

故作吃惊的梦藏生，立刻诉苦道：“哟，跟屁虫啊，川妹子，你可听见了，不是我不愿带你去中庭，实在是有人当拦路虎啊。”

金兰觉得自己，只要再与梦藏生相处一段时日，对方嘴上的花花怪语，就都可以变成耳旁风，只可惜眼下还做不到。

“你嘴里果然说不出什么好话，还整日没个正形...苏姑娘，从朔峰城去往中庭的路我再熟悉不过，我来当你的领路人，让沈藏梦与我交手一场如何？”

苏云川冷冷回道：“不需要...但如果你实在技痒，想找人切磋，我可以当你的对手。”

金兰立刻偃旗息鼓，梦藏生再度换上得意笑脸，就差没将“身后有人撑腰”写在脸上，看得对方牙痒痒。

可梦藏生心里，却在想着金兰寥寥数语里的消息。

像找一个人，假意叛逃出远猎营，这种大事，肯定会是墨雨城主，与朔峰城主共同书信，交由中庭才是。

而那只所谓“押解”金兰的队伍，出发之时，就应该已经将书信带往中庭，又何必让他本人多此一举？

露出惊讶神色的梦藏生，假装后知后觉，“你说你返回中庭，可你的身份，在不知情者看来，应该是叛徒吧，就不怕护送商队上山的远猎人，将你认出，直接给擒了？你可别和我说你可以独自一人，穿越茫茫雪山。”

浮空镜地势高出须梭平原数百丈，在须梭平原上抬头看去，俱是白头奇峰，高耸入天际，令人望而退步。

一路进山，想要抵达中庭，便一直是向上，等站在中庭城门处，人们就会发现，原以为是到了高峰之顶，其实不过是薪山“山脚”，这种古怪感受，一直被人称作“上山”，且名副其实。

金兰得意一笑，“独自进山，这有何难，人族镜缘山脉，是最安全的山脉，终年覆雪，只有极少兽类生存在山中，且一旦蛰伏就是数日乃至月余，我只需带上足够食物、燃火脂，多添些御寒衣物就可安然通过。”

梦藏生无语，你说这话显摆本事的时候，能不能正面看着我？别一直看着人家满湫姑娘。

“可是来回一趟，算上夜宿城池，顶多也就二十日左右，剩下这些日子，你干嘛去了？”

金兰被追问，神色不自然起来，窘迫回道：“毕竟是第一次独自进山，经验尚浅，虽然白日识得路，可入了覆雪之地，还是有些难辨方向，不小心在夜里迷了路，多耽搁了些时日。”

在心上人面前，总是不好说些丢脸事迹。

苏云川在心里轻笑，这听上去，怎么这么像师傅第一次过屏风山脉编出来的借口？

而金兰正是想到梦藏生曾对满湫提过差不多的事，才更加觉得难以出口。

像谁也不能像沈藏梦，丢人！

梦藏生不由得再次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厉害的厉害的，跟我行走平原两三天，就敢独自一个人夜行雪山，这份胆量，估计整个人族，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你！”

话是好话，可就是听起来不太对味，金兰立刻以手中筷子做剑，横斩梦藏生的大拇指，某人直接将拇指往下一按，就轻松躲过。

听起来就是恭维话语，那这个从未见过的手势，一定也不怀好意！

“你这手指到底是几个意思，想嘲笑我尽管开口便是，别这么藏着掖着。”

梦藏生笑得意味明显，我这不是已经开口嘲笑你了，哪有藏着掖着。

满湫已经在喝第二杯苦酒，李书亭想要伸手，将酒杯拦下，苏云川便在此时伸手，去取梦藏生手边酒壶，开口解释道：“这个手势，最先来自我师傅，他曾说过，过去有古人以此表示极好之意。”

女子的手，正好再次横档桌面。

脸色涌现酒意的满湫，轻声说道：“金大哥的确极有胆识，还特意为满湫从山里带来礼物，今日一定要多吃点饭菜。”

被心上人夸赞，金兰因误解梦藏生手势，被苏云川针锋相对的憋闷，瞬间消散，满面红光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辜负女子满桌心意。

梦藏生好奇问道：“买了什么礼物，大老远从中庭带来朔峰城，让我也开开眼界？”

既然有实物，等去到中庭，正好借此勘验金兰是何时从中庭采买，以此印证他先前所言非虚。

金兰摇头，“不是买来的，是我那几日迷失山间，偶然寻到一处热泉，在泉水中拾来的，说起来...我进山不小心弄丢了你做的斗笠，再给我造一顶吧，遮风挡雨确实比伞好用。”

梦藏生咂舌，“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居然是捡来的，这也能拿得出手，不嫌寒颤？还有啊，要我再给你做一顶斗笠也行，规矩你懂吧。”

说完就朝着金兰摊手，大拇指与食指搓了搓，正是商人们点钱时的小习惯，将两枚日子钱捏在一起搓开听个响，如此才舒坦。

金兰眼角微抽，好歹是一个修炼者，怎么就能掉钱堆里去呢！

给出五钱，梦藏生却是摇头，“当时念你初购，才开门大吉打个五折，这次可没得折扣了，斗笠蓑衣，单卖十钱，绝不讲价，概不赊欠！”

金兰咬牙切齿，就要拿回自己的五钱，却被梦藏生直接合手拢住，摆明了是要强买强卖。

重重骂了一句无耻之后，梦藏生最终还是心满意足收起十钱。

一旁的满湫，满脸笑意看着这一幕，觉得好生有趣，是与李大哥相处时，截然不同的有趣，所以不忍打断。

而金兰也是看见女子脸上神色，才任由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梦藏生，暗暗咂舌，几日不见，功夫渐涨啊！

满湫等二人“买卖”结束，才开口解释，“沈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金大哥送的礼物很漂亮，并不寒颤，我很喜欢的。”

女子从颈间取下一条编织细绳，末尾挂着一颗色泽莹润的小红石，本就擅长缝补织物，这么一条绳环扣结的精致坠绳，自然不在话下，都无需在石上穿孔，而是凭借辫绑的方式，将红石缠绕其中，不会掉落。

梦藏生双眼一亮，“满湫姑娘，能否借我一看？”

女子欣然点头，将石坠递过去，金兰则是在一旁牢牢看住梦藏生的手，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别弄坏了。”

都不用他说，梦藏生就已经是小心翼翼，仔细查看起红石。

指节大小的圆润石子，并非是通体赤红，而是外壁水白却璃沙朦胧，约莫有两枚钱币重叠厚度，只能堪堪看见其中溢流的朱红细脉。

忍不住对着院外天光查看，梦藏生越看，越觉得石中似血蜿蜒的图纹，像极了...龙！

忍不住心情激动起来，这总不会是在那场天下散灵的末法之变中，保留下来的一枚遗世龙卵？可龙卵会是这么小一颗？

管它呢，反正这一次前来，总归是有意外之喜！

“确实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天生美物之一！哎，金兰，你要不这次和我们一起走一趟中庭吧，带我去那处热泉看看，还能不能再找到几颗这种石头。”

称赞之时，不忘了设计，再让金兰与自己同行，毕竟只要在一起时间长了，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将石坠归还满湫的时候，梦藏生悄然查看李书亭的神色。

并非是觉得对方会吃醋，而是不论什么东西，估计到满湫手里之前，都会被李书亭先行查看一番，有无不妥。

可眼下李书亭神色平淡，就证明这颗石子，在普通人与修炼者眼中，并无不同。

梦藏生立刻自嘲，就李石头那张脸，真有什么，估计看脸色也看不出来。

金兰嗤笑，“还之一呢，我在中庭这么多年，哪怕是《神物集》上的东西，也见了不少，论及精美，没有一件比得上这颗玉石，堪称稀世！所以我劝你还是打消采卖此石的想法，我在那处热泉找了个遍，也只找到这么一颗，你去了也是白费力气。”

梦藏生立刻反问，“你一直在中庭，去过几个地方？又没能看遍天下奇珍，话最好别说太满，况且...你把泉底的石头，都统统搬开寻找了？”

这下子金兰傻眼了，自己是没这么干过，可...还能有这么无耻的人？

准备将石坠戴回颈间的满湫，看着两人拌嘴，又浅笑起来，美得不可方物，连那颗缠织红石，也黯然失色。

被红石吸引的苏云川，见梦藏生这么在意，就知道其绝非凡物，忍不住讨要，“满湫妹妹，能不能借我也看一下？”

最关键的是，苏云川总有一种感觉，若是不亲自看一眼，就会错过什么一样。

满湫依旧笑盈盈点头，将红石放在苏云川掌心。

冰凉石子触碰指尖的一瞬间，苏云川一怔，倒不是红石有什么古怪，而是刚才，她仿佛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血脉跳动，究其源头，正是胸前的月棂坠。

可是再细细感受，月棂坠却与寻常时分一般无二。

满湫见她愣神，关切道：“苏姐姐，你怎么了？”

一道传音，同时在苏云川心湖响起。

“不论有什么古怪，切莫声张。”

回过神的苏云川，微微摇头，“没有什么，只是妹妹这件坠子，比起我师傅送我的坠饰，还要天然不加雕饰，漂亮得紧，让我有些羡慕。”

正在与金兰掰扯的梦藏生，闻言哭笑不得，这是变着法和自己讨要新礼来了。

不过这些日子，三徒弟确实辛苦，该赏！

那就找个时机...再捏几个泥偶，先应付一下，实在是措手不及，脑袋空空无主意......

逆鳞饰品，暂时不好出现在他人眼中，梦藏生便主动扯开话题，“说起来，满湫姑娘，这些年李石头一直在照顾你，也送了不少礼物给你吧，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正好今日，我也听听你的故事呗。”

兴许是酒意上涌，满湫的性子，比起之前要开朗许多，重重点头，笑得明艳动人。

“李大哥有送我礼物的。”

光是这份笑容，梦藏生就要为金兰哀叹，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满湫姑娘这么欣喜，想必礼物比起金兰送的红石还要珍贵了。”

满湫重重摇头，“金大哥与李大哥送我的礼物，不分贵重，我都很喜欢！”

差点又被气到的金兰，立刻心情好转，女子的话却立刻响起。

“李大哥每个月都会从墨雨城买来书纸送我，教我写字，我很开心！”

梦藏生忍俊不禁，拍了拍神色呆滞的金兰，哈！不仅输，还输得彻底！

原来每个月都要买书纸，可书纸不仅可以用来练字，也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说...将城内境况简要记写，交由朔峰城主，转送中庭。

真是个黑心白面烂馒头！

特别是看见满湫，细心将碗筷摆在垮着一张脸的男子身前，苏云川直接坐在本该相邻的满湫和李书亭之间，将两人隔开。

无奈闭嘴的金兰，憋屈的眼底，突然有一丝惊喜。

口舌之内，好似不那么苦，反而有些甘甜。

那是真的心疼啊，老容店内的酒水，可不像老李的花酒，在螺丝壳里面放了几大缸，眼下可只有那么两坛，喝一壶少一壶啊！

一碟碟佳肴，从小院偏侧的厨屋，不停端送到正屋。

反正自己眼下是客人，不客气些也理所当然。

梦藏生坐下后看破不说破，李书亭身子坐得倒是板正，可先前自己与金兰聊天之时，一句话没有插进来，是因为心早就不在屋内，那眼睛都往外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恐怕桌下的手，都快把衣衫捏碎了吧。

“为什么这酒这么苦！”

一壶酒就这么少去两成，梦藏生没有好脾气地道：“你把嘴先闭上！”

金兰更是气甚，就要再质问，桌对面的苏云川，却是将杯子重重一磕，冷冷瞪着金兰，顿时将男子气焰压了下去。

打又打不过，还能怎么办？

两壶酒刚被摆到桌上，金兰眼神一亮，伸手便拿过其中一壶，梦藏生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开壶塞，给杯中倒满。

金兰满心欢喜，一口饮下后，面色骤变，差点就要喷出来，幸好也不是个普通人，生生将口中酒水咽下。

女子浅尝一口，酒水既辛辣又苦涩，忍不住拧眉。

自点出苏云川真实身份后，再未开口的李书亭，唇齿微启，“莫贪杯。”

还以为梦藏生是有意捉弄自己，金兰怒不可遏，将酒壶捏到梦藏生鼻前，“你故意坑害我！”

酒水不停洒落在桌面，梦藏生满脸心疼，将酒壶一把夺回。

有佳肴又怎么能少美酒，虽是来试探金兰与李书亭，但可以顺便品尝满湫的手艺，不带点清口之物，岂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