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暂时放下心里疑惑，柔声说道：“其中缘由，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一直看雪太久，或许就像是所有人少时，都会尝试以双目直视天上大日那般，被灼伤眼睛。”

苏云川抬头，看向高悬青空之上的一轮澄明日轮，忍不住眯眼。

雪意寒凉，日光炙热，怎么会灼伤眼睛呢？

前面是两个女子，后面是两个男子。

梦藏生蹲在半尺高，一尺宽的石阶上，仔细查看起来。

临时被朔峰城主找来为三人带路，或者说是证明身份的元姐，回头轻笑道：“须梭平原多雨水，为防台阶被苔草覆盖，几乎每隔三两日，我们便会清理一次石阶，所以不是路新，而是人勤。”

“妹妹与沈兄弟进山，踏足雪林后，可以将视线多放在你们头顶斗笠边缘，只以余光查看脚下道路，或许能缓解双眼不适。”

自己这还没有问解决之法呢，怎么就被提前告知了呢...如此只能......

“此法子到了潼歧城，上山商队，或是城内远猎人，应该都会告诉苏妹妹，所以妹妹不必向我道谢。”

苏云川有些无语，但还是开口道了一声谢。

金兰却在后面突然嘀咕了一句，“怎么我来的时候，就没人提醒一句呢？”

元姐眼底闪过一丝异样，这个独行猎人，是不久前才出现在城内。

据墨雨城的姐妹所说，先前从未见过对方，那就可以肯定不是来自墨雨，可若是来自潼岐城，或者是薪山中庭，也不至于一点都不知晓此事，除非是...一直生活在薪山腰宫的人，才会忽略外界少数生存之道，只一心记下边境如何如何。

不动声色，又往上攀登过一段石阶，四人来到一处稍微平坦些的地方，正如梦藏生之前所想，除了一栋可称为堡垒的建筑外，四周所有事物，一览无遗，根本没个能躲藏的地方。

除非谁闲得不要命，想知道跳崖是什么感受，将自个儿挂在石顶修砌的齐腰围墙之外。

石垒之内，负责查看平原风吹草动的远猎人，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刻出来相迎。

“元姐，你怎么来了，这三位是？”

脸上的喜色，在看见只有一个熟人，还是女子之后，消下去不少。

必然不可能是换哨，看来还得在这个蚊虫都不来的地方，再待个几天了。

在元姐将三人介绍过后，一直守在此处的远猎人，深深看了苏云川几眼，颇为遗憾。

可惜，自己还得接着看草原，此地也太逼仄，不然的话，倒是想与灵微境强者的弟子过过手。

抱拳告歉一声，这名远猎人，就返回石垒中，继续尽职尽责。

苏云川也放弃了进入其中的想法，因为元姐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些关于此特别探哨的规矩。

每次来人，必定是两名男子，或是两名女子，男女终有别，多有不便。

本想询问为何不让一男一女上来，可话到嘴边，就变作了尴尬咳嗽。

看出苏云川心中所想的元姐，此次倒也没有开口解释，而是扯开话题，“苏妹妹你看，许多平日在地上不会注意到的景色，在此地看来，都别有一番感受。就好像城外的两线商道，以往最多是在城门口十几丈范围之内，才能清晰察觉，可在此处，放眼看去，绵延十数里，好似一步便能跨越。”

女子的手，在苏云川的视线，看向草色深浅不一的商道路线时，放在其视野中，似在掌测原遥。

苏云川微微点头，随即想到不久前，坐在小舟里，夜渡荒原的场景，说不定师傅......

“苏妹妹的师傅，斩蛇人前辈，或许真的可以做到转瞬过十里青草吧。”

不仅是话，连同念头一起被抢走，苏云川只能借由整理被风吹乱的秀发，来掩饰自己对身边人的害怕。

另外一边，隔了数尺之遥的两个男子之一，梦藏生趴在围墙上，看向朔石不受日光的背阴面，啧啧称奇。

这么一块“纤长”巨石，不是陡峭立璧，而是斜钉在平原上，遭受风吹雨打数千年不崩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按照常理来说，早该被自身重量压碎，倾塌断裂才对。

就算大胆一点，设想其是一块硕大坚矿，坚固不催，可先前特意查看被开凿成为石阶的地方，也没有发现石中有半点不寻常的东西。

总不能这块朔石，是上古时代，稀世强者留下的神兵幻化而成吧？

此种念头，就算是梦藏生来自异世，生出之后，也忍不住自我否决，自嘲发笑。

金兰虽是第一次上来，却无心看景色，而是看向梦藏生，指尖在墙沿上起落叩动。

有所警觉的梦藏生，再扒着围墙横向移出去数尺，警惕问道：“你想做什么？”

金兰冷笑，“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朔石之顶的平坦之地，是一栋石垒，延伸出去两面围墙，再沿着山阶向下，上下联通。

梦藏生当即背靠石垒外墙，挪到了两个女子的方向，站在苏云川手边。

元姐侧首看来，“沈兄弟，怎么了？”

她还想趁着眼下不会人多嘴杂，多从苏云川口中，问一些昨夜不曾说给其他人知晓的斩蛇人秘辛。若是有旁人在，苏云川定然不会多言。

可梦藏生又是苏云川带来的，她也不好将其驱退。

梦藏生一本正经摇头，“没什么，就是此地太高，让我有些不适应。”

元姐轻笑：“不曾想沈兄弟还有高惧之症，不如到屋里休息片刻如何？”

苏云川立刻开口，“不怕元姐姐笑话，途径落峡城的时候，看着吞噬无息河的深涧，我也曾有胆怯畏惧，可此次攀上朔石，便心静许多，或许多看看此种风光，沈大哥的心疾也能有所缓和。”

金兰也走了过来，“可方才我看沈...沈兄，好像是在津津有味，想着什么，甚至忍不住面带笑意。”

梦藏生说川妹子说得是，元姐点头附和，苏云川带笑看向金兰，金兰视线游移，看向元姐。

明明是一趟简简单单的登石赏景，突然间就成了一场和和气气的勾心斗角。

先前从石垒中走出外间的远猎人，轻声呢喃，“有点意思。”

与之背对，守在另一面石窗边的人，头也不回问道：“什么有意思？”

“就是这几日太冷清，突然来人，觉得有意思罢了。”

“要不我俩换换？”

“呵呵。”

两男两女，言刀话剑，这才有意思嘛，可比每日听风来得有趣多了。

察觉到金兰眼中的意思后，元姐会意开口，“沈兄弟先前在想事情？不知可否说出来让我听听？”

梦藏生看了金兰一眼，一个大男人，这么小心眼可不好，还好先前想的事，大部分都是可以说的。

“其实就是从斩蛇人前辈那里听说过一件事，看见朔石之后就不自觉想起来了。”

一语既出，其余三人，甚至在石垒中那名远猎人，也侧耳聆听。

元姐双眸一亮，“愿闻其详。”

梦藏生清清嗓子，故意在金兰面前摆出姿态。

“不知道两位，可曾听过海上冰山？”

此话有意将苏云川摘出去，毕竟斩蛇人的弟子，不可能不知晓她师傅说过的话，苏云川也会意，只是安静站在一边。

元姐稍稍思量过后，开口道：“没有听过，但是想来与雪山相差不多？”

被面具挡住大半张脸的金兰，摇头说道：“海上冰山与雪山相距甚远，我曾听岸上城老人们说起，每逢冬春更迭之时，有可能会看见海上有素白山峰，不出几日又消失无踪，若不是因为海兽凶猛，或许有机会出海一探究竟。”

虽然金兰语气平静，可瞳中一闪而过的异色，还是被梦藏生察觉。

元姐吃惊掩嘴，“能够在海上来去，也就是说，冰山非死物？”

金兰再次摇头，“虽然有城史记载此等异象，可如今已数百年未曾有人亲眼目睹，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个传闻里的冰山，到底是死是活。”

梦藏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若是真有山峰大小的活物，人族三原，对其来说，不过是一片小小池塘罢了，这两百万人，也只有等死的命。

可就算不说有没有这么大的海兽，就算有，修为也必定不止灵微境，进不来三原。

“放心吧，据前辈所说，冰山就是凝霜海陆碎裂之后，随海流漂浮而走的巨大冰块，所以不是死物。”

既然是灵微境所说，那应该是真相，元姐的心也就此放下，疑惑道：“那冰山与朔石有何关系？”

梦藏生回道：“冰山虽然是漂浮在海面，可它毕竟是山，有多重自然无需多言，其山体大部分都沉在海里，只有极小一部分能被人看见，可谓是冰山一角，但也正因如此，冰山往往只会消融，就算露在海面上的部分，被暖风侵蚀成古怪形状，都不会翻崩塌。咱们脚下这朔石，人族两片山脉，外加已被探明的落日森林地界，只怕都无法找出另一座与之有相似之处的山头，明明孤立无依，还能千年不塌，就像是地下有一座硕大山体，沉在原海下，助其牢牢扎根，这看起来不是和冰山一样嘛。”

一番解释过后，三人沉默思索，元姐、金兰，还有石垒中那名远猎人，都眼神凝重，看向脚下。

唯有苏云川，压低笠沿，挡住神采奕奕的眼神。

原来在擒下覆地蟒灵核后，那一晚讲述过去的经历，师傅居然还藏了这么多没有告诉自己！

这些日子，师傅都拿着一本书不停添写，要不这一次讨要的赏赐，就多来几本见闻话本？

石顶莫名就沉默了许久，后知后觉，自己又被“沈藏梦”牵着鼻子走，金兰重重咳嗽一声，“就算此事是斩蛇人前辈告诉你的，可天下大山，哪座不是山根接地石，这朔石也没有什么不同吧。”

梦藏生眼神无辜，往苏云川身边靠了靠，“你只是问我想到了什么，我也只是将脑中所想说出，那有没有不同，与我有什么关系？”

金兰羞恼，伸手指着梦藏生，只说了一个“你”，又将后面的话，如同手指收回握拳那般，给生生憋了回去。

别等下自己被人从这朔石上面丢下去才好。

元姐无奈摇头，“原来沈兄弟，是找了个念头来让自己分心，好在这石顶站得稳当。”

梦藏生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一时间，有几人皆是哑然失笑。

可元姐无奈笑容之下，却是在脑海中回想曾经看过的朔峰城志。

许久之前，将朔石脚边的屋宅推倒重建，便已经证实，朔石并非是像山头一般，脚根宽厚，峰顶尖锐，而是一直深入地下，石围都不再变化，并且好似没有尽头一般，极为古怪。

可这种事情，毕竟不会影响到人族在须梭平原的生存，前人也就不了了之。

眼下再将此事记起，元姐突然笑意盈盈。

不如日后找个机会，让斩蛇人前辈来一趟朔峰城，亲自深入地底探查一番？

这是出于公事，可不是有什么私心。

元姐能轻松猜到苏云川心里在想什么，苏云川却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她笑得有些瘆人。

几人又在石顶闲聊一阵过后，就原路返回，倒也没有像元姐说的那般，身轻如燕，一跃数丈，除了上时落在最后，下时却在最前的金兰，稍显急切外，一回到城中，都顾不上和梦藏生再拌嘴吵闹，就打算离开。

梦藏生却是又拉住金兰，笑嘻嘻道：“去潼歧城的路，我还有一些没能认得，明日你陪我和川妹子走一趟呗？”

眼神不耐烦的金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云川，闷声闷气道：“知道了知道了，明日要走之时来知会我一声...行，我来找你们行了吧！”

苏云川抱拳垂首，以笠沿掩盖脸上笑意，“多谢。”

没想到这样以力服人，其实做多了，还蛮顺心顺手的。

梦藏生刚松开手，金兰就匆匆离开，看其方向，还是朝着湖边小院去的。

嘿，还真是个痴情种？

可惜咯，要是满湫姑娘，今日真大着胆子，往李书亭怀里一扑，双手往他腰上一扣不松开，就算是快石头，都能给捂化了，哪还有你金兰的事。

走在苏云川身边的元姐，听说他们明日就要离去，便开口邀请，“苏妹妹，怎么刚到朔峰城没两日就要离开，是姐姐哪里服侍得不好吗？若是的话，那今日我请你去内城品尝美酒，当作赔礼践行如何。”

梦藏生神色惊恐，在自己徒弟，与身边风韵十足的女子脸上来回数次，将苏云川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回绝，“不必了元姐姐，我想与沈大哥聊聊明日动身的准备，该补足的食水，也都需要今日去采买。”

元姐也不强求，反正长夜漫漫，有得是时间，“那姐姐今夜，在枕边等着妹妹。”

留下一个妩媚笑容后，元姐带着一阵香风，从苏云川身侧走过，朝着内城高阁前去复命，独留下师徒二人，尴尬杵在原地许久。

“沈...沈大哥，走吧。”

“哦哦...好，我们先去买些食粮，路上带着吃，还得顺便帮金兰准备一些。”

两人在街上将一切准备好，才进内城找了一家酒楼，当二楼隔间被隔绝后，苏云川拍桌急切道：“师傅，你听我解释，昨夜就是元姐姐，带着人在我那边打听你的事迹，因为太晚，所以就在我那边睡下了。”

要一直耗费心神东藏XZ，这样说起来，还真是“服侍”得不好？

双颊微烫的苏云川甩甩头，赶紧将古怪念头摒弃。

梦藏生点头，“嗯，我猜到了，先坐下吧。”

不然呢，原以为自己如今接触到的，只是人族三原不寻常之处的冰山一角，可是冰山一角之外，也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啊！

苏云川将信将疑，“师傅真没误会？”

神色平静的梦藏生，微微摇头，“我先前只是故意浮夸示人，想暂时让她离开罢了。”

苏云川长舒一口气，安心坐下。

青光闪过，梦藏生从螺丝壳内取出不久前取名为“三思”的书册，“好了，有些关于朔峰城的古怪之处，是时候先于你交待一二。”

苏云川立刻心神紧绷，正襟危坐。

梦藏生立刻满脸佩服，称赞朔峰城远猎人勤劳，元姐便笑着解释，说这些其实大多都是城内居民的功劳，会每隔几日，轮流来此清扫石阶，也能算作是一种务工。

苏云川抬头，石道并非笔直向上，而是来来回回走出之字形，不由得有些其他想法。

落在最后的金兰，脸上带着面具，话语声也有些沉闷，“我之所以会在山里迷失方向，就是因为夜里去到不识之地，等到白天，在雪地里兜转太久，双眼莫名生疾，才多花费了些功夫重回商道。”

元姐悄然打量金兰一眼，她总觉得此人身形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地见过。

“好漂亮的景色，若是来一场大雪，素裹千里，就更美了。”

一行四人，其中三个都是批蓑戴笠，在裸露岩石凿刻成的山道上，缓缓朝着朔石顶上的哨垒走去。

这样上去，不说打扫起来太费功夫，就是走上去，不也是白白耗费光阴？

元姐读懂她眼底的意思，又开口解释，“特意将此路修筑成这副模样，也是为了城内居民，偶尔登上朔石，哪怕失足跌落，也可以停靠在下一层石阶上。其实走得曲折些，也是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当然了，若是苏妹妹有意，应可一线直上，无视裸石平阶差别，去往顶峰，至于我们，只有下来时分，才可以一跃数丈。”

朔石极高，越是往上，平原上的习习秋风，越是寒凉。

苏云川忍不住出言感概，元姐莞尔一笑，“苏妹妹这两日应该就要离开此地去往中庭吧，想要看雪景，过了潼歧城，上山两日后，便能进到雪林之内，不过雪景虽美，妹妹还是不要看太久为好，容易伤了眼。”

其实苏云川并未对外人说起何时离开，所以有些吃惊，为何元姐会知晓自己行程，但眼下更好奇所谓雪景伤眼，是什么缘由。

悄然看了一眼梦藏生，苏云川这才开口请教，“元姐借能不能与我说说，为何不能久看白雪？”

昨日夜里，她被身边大了自己十几岁的女子，带着另外几个同样比她年长的女子，追问了一晚上关于梦藏生还有落角平原的大事。

本来她心里牢牢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元姐洞悉人心的能力，实在是太强，好几次差点从她口中套出话来，让苏云川到现在还有些发怵，不敢在对方面前多说些什么。

元姐掩嘴轻笑，“苏妹妹，所谓灼伤，不过是一种较为贴切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太晃眼，太刺眼，积少成多，就会慢慢伤到眼睛。”

苏云川窘迫一笑，自己也没有太多神色变化，怎么这姐姐次次都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呢？

苏云川回头往下看，若是在内城高阁，其实只能看见黑色城墙与翠色平原两相分割，在这几乎登临最高处的石阶上，却能看见城池所有轮廓。

视野开阔，心怀随之舒广，与在落峡城阁底宽桥，俯瞰无尽深渊，心有戚戚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苏云川微微摇头，“就这样慢慢走上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