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天知道胡家这种盘踞人族数千年的大家族，有没有一些奇妙手段，可以将墨雨城的消息提前送至潼歧城，到时候自己与徒弟前去，不就是羊入虎口...虎入羊口？

金兰愤愤收回脚，轻振缰绳，跟上前面两人，斜斜路过夜色中的潼歧城，打算直接进山。

一线灯火消失在视野里，三人仰头越过山脊看去，才发现有微朦火光，萦绕在峡谷上空。

但那不过是极高的城墙上，被守城士兵燃起的火盆，在墨色中照亮一片好似凭空悬浮的城墙跺璧而已。

勒马停下，梦藏生哪怕未能窥得眼前一片矗立数千年的城墙全貌，都不由得有些心神震撼。

这便是人族最雄伟的城关，潼岐！百尺墙头，入夜吞夜，并非虚夸的人族第一关！

金兰怒声反斥，“沈藏梦，你这一路上处处与我作对，到底想做什么！？我在中庭生活多年，对于周边城池风貌自然习以为常，不过是一时忘了说，你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吗！？”

梦藏生立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们接着走吧。”

顺便还换了个话题，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对了，日后你要是想独自出城，就不要太依靠人族已有之物，多想想身处之地，周遭有些什么可以派得上用场。”

一开始被冤枉的时候，金兰还会向苏云川求个公道，可几天相处下来，无论是梦藏生故意害得他满身泥水，还是“无意”以柴火烤焦自己衣物，苏云川都对此视而不见。

一路上女子最在意的，就是他每次迫不得已要更换衣物，就会主动远离。

所以眼下金兰，先是辩解，又被“施教”过后，也懒得再对一个鼻孔出气的两人说些什么。

三人在夜色里摸索，足足走出数里之遥，才开始正式进山。

不在商道上，道路自然崎岖不平，整整两日，基本上都是上山多，下山少，越到高处，松林越发茂密，路也越来越难走。

好在像落日森林之内那种动辄需要数人才能合抱的巨木，在此处一颗都没有，想辨别方向，也就轻松了许多。

既然是要先寻找热泉，已经被强迫来到此处的金兰，也就没了心思故意拖延，反而是一直念叨着，要早些回朔峰城，主动在前面开路。

这也就被梦藏生不停调侃，说某人老家在岸上城，不过这老家比不上新家重要，可惜，最后还是得回老家。

他的嘴上功夫，金兰根本无法比，往往不出四五句，就被说得气急不语。

往日里除了耐寒虫兽出没的山林之内，除了风雪寂寂，倒是因为两人吵闹，又多了些人气。

高山严寒之地，便不能像平原上那般，昼夜赶路，哪怕是修炼者也会感到血脉冻结。

所以每到夜里，三人便合力，挖坑夯土，砍伐松木，建造埋地临时避寒之所，而他们骑乘至山脚的马匹，早已经被放走，至于是会肆意游存草原，还是别的什么下场，就看它们自己。

热火燎焰，围在架烤汤盆边的梦藏生，小心盛汤递给苏云川，“川妹子，夜里寒凉，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别冻着了。”

苏云川伸手接过，“多谢沈大哥。”

不过女子身上，已经将水性月棂坠，更换为火性流云坠，根本不会觉得冷。

这一切都是两人，演一场戏给金兰看而已。

金兰不指望梦藏生会帮自己打汤，于是亲自动手。

诚如梦藏生所言，果腹并不是最重要的，暖身才是。

见他盛了一大碗，梦藏生立刻开口，“哟，我没看错吧，一两个月前，你在李石头家中，哪怕吃满湫姑娘做的东西，胃口也没有这么大，怎么这些日子，顿顿都像是要饿死一样？”

金兰只管大口喝汤，至于梦藏生的话，就当作耳旁风。

最后梦藏生将还剩下的小半锅汤，在金兰的白眼里，尽数吞入腹中。

到也不知道谁才是要饿死的那一个。

地上风雪呼呼作响，地下却是温暖无比，几人索性将蓑衣脱下。

不过等到了半夜，金兰却是又穿上蓑衣，准备离开地屋。

他尽量动作轻柔，却还是不小心撞到摆在一边的三个巨大包裹，发出响动。

假寐的梦藏生，立刻睁眼，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想出去？去干嘛？”

金兰看了一眼苏云川，女子虽未睁眼，但眼上纤长睫毛，却在轻轻抖动。

他只能半跪在地，帖伏在梦藏生耳边说了些什么，令对方神色鄙夷，“记得走远点，还有，千万别粘在蓑衣上，虽然我已经将蓑衣卖与你，不过要是因为这种事弄脏，我可真不想再卖你一件新的。”

金兰面色张红，冷哼一声后就离开地屋。

直到此时，苏云川才睁开眼，以视线询问梦藏生。

梦藏生哈哈大笑说道：“川妹子放心，就是今日汤喝得太多，他憋不住要去放水，我就说嘛，要他别跟快饿死一样瞎抢，非不听，咱不管他去冻屁股，安心休息便是。”

话语声大到外间走进风雪的金兰都能够听到，火把照耀下的面色，立刻青红相间起来。

可是在暗处，师徒二人却是在传音。

“暂且不急，就算眼下他是去与那个灵微境的女子接头，对方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苏云川点头，又闭上双眼养神。

一夜风雪过后，梦藏生将地屋的入口小心封好，又捆了一个看上去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木标，插在地屋上。

金兰知道自己开口询问，会被梦藏生取笑一两句，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们应该就只走这一次，不会再来，你做此事有何意义？”

梦藏生拍拍手，难得没有怪言怪语，“当然有意义，往前数千年，绝不是我们第一个踏足此地，往后数千年也是一样，说不定今日我这个秘密基地，日后便能保下许许多多迷途风雪的金兰性命，有些时候，人可以量力为旁人多想一些。”

说完之后，梦藏生从地屋顶上跳下，双脚瞬间陷入足有数寸厚的积雪中。

苏云川回过身来，紧了紧身前蓑衣，“走吧，今日之内，我们需要赶往热泉。”

因为梦藏生的话，短暂愣神的金兰，立刻走到最前面，继续带路。

走在最末尾的梦藏生，环视一圈过后，也慢慢跟了上去。

又是一日翻山越岭，在碰上几次雪中兽类后，三人无惊无险，抵达了金兰说的那处热泉。

大概有数丈宽广的泉池，热气弥漫，被冷风压在水面无法逸散，好似有无数飞雪，盘旋漂浮在水面上空，不化不散。

苏云川放下包裹，蹲在湖边，用手在雾气中挥动，驱散出一片翻卷空洞，露出清澈见底的泉水。

将手伸入水中，轻轻拨动过后，起身道：“果然是一处热泉。”

这话也是在告诉寒暑不知的梦藏生，金兰先前所说不假。

金兰也放下比起其他两人，看上去大了一圈的包裹，走上前不解道：“苏姑娘，其实这一趟你的目的就是前往中庭，因为夜禁，绕开潼歧城就算了，又为何非要来这泉水一探究竟，总不能真像沈藏梦说的那样，要来这里找那种石头吧？”

苏云川擦拭着手，微微点头，“我师姐乃是平关城主，无法同我一样行走各地，所以此次出来之前，我曾经答应过她，要将所见所闻统统带回平关城，若能带回去一份礼物，再好不过。”

金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也蹲下身去，将手没入水中取暖，“原来如此，苏姑娘与平关城主，真是姐妹情深，让我也想起了我大哥二哥，不知道他们如今是否过得安稳，我都好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苏云川握了握右手，确定手上没有水渍，不会影响到握剑，这才开口说道：“你大哥二哥，没有消息的话，应该是安稳的，不过你的话，就不一定了。”

女子反手便抽出身边别在包裹侧面的白蛇剑，在金兰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直接将人踢翻在地，用冰冷剑锋抵住其脖颈处。

两人头上的斗笠都掉落下来，一顶落入泉水中，另一顶则是盖在积雪上。

感受到喉间肃杀之意，只能躺在雪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敢随意动弹的金兰，怔怔开口，“苏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稍稍偏头，看向蹲在一边的梦藏生，却见对方脸上，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神色，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与往日完全不似一人。

梦藏生随意放下背上包裹，走到两人身边，弯腰拾起雪里斗笠，替自己徒弟戴好后，语气冰冷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知道，你是哪位长老派来的，接近我们师徒二人，又想探听些什么。”

金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张着嘴发不出一句话，惊疑不定看着站在一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一袭衣物粗陋无比，却气质卓然的男子。

梦藏生见状，却是走到泉水边，手持斗笠，如同一把大扇，随意一挥，便叫周边飞雪，倒卷回天际，雾散视清，令身前泉水一览无遗。

“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又何必装模做样？”

蹲下身，透过微微潋滟的水面，看向水底深处，真是好清澈干净的泉水。

金兰刚想起身，喉间的剑锋便逼下半寸，只能惊讶开口，“你...你是斩蛇人！？”

梦藏生随手从泉水里摄出一块石头，稍作清洗，仔细查看起来，头也不回说道：“云川，把他手脚绑了，一个人，束手束脚时，这脑子，方才有功夫想明白事情。”

苏云川应了一句，“是，师傅。”

金兰瞪大双眼，“你果然是斩蛇人，你将我骗来此处，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说着，他就被苏云川扣住臂膀，按在地上，捆住他手脚的也不是绳索，而是由铁匠铸造的精钢锁链。

女子也不管男子如何挣扎呼痛，都懒得出言警告安分一点，要吃多少苦头，都是你自找的。

“放开我，苏云川，你们可知道你们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残害同族，是要废除修为，流放山林，或者逐出海外的！”

保险起见，苏云川又用绳子，将金兰与他背来的包裹，捆在一起，缠了个结结实实。

期间女子一直没说话，明明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却好像是做了无数次那般手稳。

这绑住另一名修炼者，不也可以算作是一场切磋？那这个时候唧唧歪歪的作什么。

等绑好了，对方输了，才是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

苏云川站起身，稍微后退几步，“师傅，捆好了。”

将石块拾起查看，又丢回水里的梦藏生，这才起身，走到金兰面前蹲下，抛玩着石子说道：“说说看吧，那位长老，让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兰面色愤怒，向前伸长脖子，青筋暴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晓哪怕你身为灵微境，也不能如此肆意对待任何人！”

梦藏生盯着对方双眼看了许久，笑呵呵起身。

真是好纯粹的怒气，纯粹得不掺杂任何一丝其他情感在其中，惊惧、失望，与所有人知晓自己是灵微境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敬佩，这些都不存在。

也唯有被操控心神的人，才能这样拘束念头至一处吧。

“既然听不懂，那我就说些你能听懂的。”

梦藏生将手上石子，交给身边的苏云川，暗中传音，“按照我先前那般，在水中筛选石子，记住，表现得轻松些。”

女子会意，真就不再管这边的两人，走到泉水边蹲下，满脸期待，专心致志拣选起来。

水里当然不可能有满湫身上的那种红石，凡境看不出来其是否别有奥秘，灵微境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所以眼下的热泉，就算以前有过多余红石，金兰来过之后，也就不可能有了。

不过既然是要演戏，将那个躲在暗处的灵微境强者引出来，就先得骗过自己。

苏云川挑选石子极为认真，甚至将一些好看的，堆放在打捞起来的斗笠中。

等苏云川走开，梦藏生才开口道：“你与李书亭，应该都是故意接近我才对，不过他已经在墨雨城待了许多年，接近我，应该只是在暗处监管城池时，接到人族长老后来传达的命令。”

这件事也让梦藏生在别处起了些兴趣，到底是人族其余二十四城，都有这么一位暗中“城主”，还是独独朔峰城有，若单独朔峰城特别，又是特别在哪里？

收敛心神，梦藏生继续拆解当下所得。

“那么就很古怪了，长老们想要了解我，通过李书亭就能得知......”

话到此处，梦藏生实在是受不了金兰，一直在那边破口大骂不停，口水飞溅，什么混蛋、小人、满口放屁都出来了，就索性扯下蓑衣一部分，塞进对方嘴里。

风雪里的杂音顿时不见，泉水周边安静了许多，梦藏生这才又说道：“长老们已经有了法子知晓我在做些什么，品性如何，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让另一个人接近我？这不是故意让我生疑是什么？除非...你背后的人，在我这里有不可告人的图谋，比如说...拉拢我，夺权掌控人族！”

嘴被堵住，一直发出呜呜声的金兰，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本只有怒气的眼里，突然就就有了一丝不可置信。

而梦藏生却是说完就起身到池水另一边，不再管留在雪地里的金兰。

关门建造在一处峡谷之间，谷口因为像是两片阶梯，登临双面绝壁，所以得名登临谷。

有客登门，临徇问天路。

他继续发出“桀桀”怪笑，虽然这个笑声好像并不是发出桀桀之声，但是管他呢，能气到人就行。

进城？想都不要想！

金兰还想再劝说，梦藏生却是骑马从他身边踱过，笑得颇为嘲弄。

夜幕中，三人骑马慢慢向前，在视野之中，有一线火光，越离得近，梦藏生就越误以为那些火光，是高踞天际之上。

也正好昭告天下，过了潼歧城，便是人族真正“看家”之地。

潼歧城墙，依靠一层阶梯就足有数丈高的石墙，拔高至两片石壁半高，若是在炎炎大日下，便是一道名副其实的“山门”。

连面具都被尘土沾染的金兰，立刻开口劝说，“那不如我们先在城外等待一夜，天明之后进城，看看有什么需要添补，多做些准备再上山如何？毕竟这趟进山，我们还得去寻热泉，或许食水、燃火脂都不够用，有备无患嘛。”

一里之外的火光，并不能将三人身形显现清晰，都是一个极难察觉的轮廓而已，也只有双瞳适应黑暗，他们才能看见彼此，可互相面色变化，还是无法细微瞧见。

尽管如此，金兰还是能借由梦藏生的笑声，想象到他那副嘴脸，忍不住抬脚踹过去，却踹了个空。

梦藏生早就提前让身下马匹横移一步，刚好是身材矮小的金兰，无法触及的距离。

当下的人族，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只是普通赶路，就选择夜里横穿平原这种冒险举动。

仰头看着火光，苏云川忍不住开口感概，“若是白日里赶至此处就好了。”

梦藏生立刻开口，腔调古怪，“哦！好你个金兰，只怕潼歧城两侧峡谷上也有探哨吧，这么重要的事，你先前居然不说，是何居心！？”

若他们此刻重燃火把，或许就会被探哨发现。

等到他讲完，苏云川直接调转马头，向着城火旁，镜缘山脉一侧而去。

想要看潼歧城的壮阔景象，何必急于一时，等自己从薪山上下来，慢慢看个够。

早在数里之外，火把就已经被吹灭，所以哪怕是梦藏生三人，已经接近潼歧城不足一里，依旧没有被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