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年无星月

“进屋再说吧，今夜这栋楼附近，都不会有人。”

老人看向另外一个戴面具的男子，梦藏生也在此时开口，“今夜屋中之事，他没办法说出去。”

一个灵微境的强者，哪怕梦藏生因为满湫一事，知晓金兰应该是不会危害人族的，但为防万一，还是将其带在身边，同吃同睡，连山脚的听槽客栈，三间客房，其实也就有两间住人。

城中灯火，映入白墙。

入夜的中庭，比起白日又有了不一样的风光。

好似是有人用画笔，将山下景色，来来回回画出一道又一道层叠波纹，澄黄灯火，就是被打碎的日头粼粼波光。

梦藏生跟着进屋，落在最后的金兰，自觉关门。

屋中格局，与梦藏生过去所见不同，左手边是开阔长厅，只看摆放厅角的兵器，就知道老人还是时常在此修炼。右手是双进两间，被撑梁木架隔开，靠近廊道一间，比起正厅多了一张八方桌，再往里，则是一张齐腰书桌，桌上笔墨纸砚，文玩清供，独独少了纸，连同座椅后面的木架，摆放书籍也很少。

梦藏生毫不客气，走到八方桌边坐下，随手一挥，桌上就摆了一坛一壶酒。

九长老对他这种反客为主的举动并不介意，倒是对这一手凭空现物颇为惊异。

老人走过去，拿起酒壶，拔掉塞子放在鼻下闻了闻，是木气稍浓的酒香味。

“如何办到的？”

梦藏生嘿嘿一笑，“四十九。”

九长老将酒壶又盖好，“看来这酒不能轻易喝，只怕喝一口，便能抵得过一个问题。”

梦藏生哈哈一笑，拍着老人后肩，“您老放心吧，我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绝无以次充好的举动。”

言下之意，老人进屋后，从赌约中得到的五十问，都不会是那种无足轻重之事。

原本梦藏生与九长老之间，他是借着苏云川擂台一战，从九长老手里，赢下了五十问的权力，无需回答问题，但是后来苏云川与破凡境切磋，九长老再立赌约，两人便都有半百之问数。

两人也都是心知肚明，这就是一种互作交换的手段罢了。

梦藏生掀开酒坛封盖，悠远醇香扑鼻而来，“我偶然之下得了一种符法，可以隔绝一方小世界，再揉揉搓搓，便能将这个单独小界，变成一颗能够携带在身边的轻巧珠子，一珠的话...大约可容纳三室之地吧，持有者只需消耗些许灵气，就可以向其中取放物品。”

说着又凭空拿出两个大碗，倒满酒，端给九长老。

“您老别看我次次去哪都是轻装简行，实则当下的我，才是真正的家当缠身，说起来，我能得到这种奇物，还多亏了九长老您呢。”

目露惊色的老人，此刻思绪已经有些混乱，接过酒碗，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对方手腕上的绘纹青珠。

他今夜虽然已经做好，从对方口中听到任何话语，都要冷静的准备，但只是开篇，就已经不是修炼者敢不敢想，而是根本想不到的事情，他怎么冷静得下来。

后面的事，就不会比所谓炼界之法更加神秘莫测？

“这颗珠子，难道就是......”

九长老原本觉得，五十问绰绰有余，可现在看来，或许翻个几倍都不够用，也就不由得小心斟酌起来。

梦藏生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九长老按到座椅上。看场合嘛，又不是路边酒铺，聊的又都是大事，站着实在是有些不正式。

他自己也抬起酒碗，故意选了九长老左手边落座，好让对方将青珠看得清楚些，“没错，这颗珠子就是，名字叫螺丝壳，来自一句典故，当然，这个典故，人族内应该没有。”

说到这里，梦藏生又从怀里拿出另一颗青珠，看得九长老双瞳一颤。

如此神物，居然真的可以由人力炼制！？那人族炼师，有无可能大举炼得？

老人心乱，正是缘于瞬间出现的各种深远考虑。

梦藏生将青珠放在九长老身前桌面，笑道：“这颗螺丝壳，可不是要送您老的啊，它的价格嘛...起码得值个十问，绝不讲价。”

有一瞬间，九长老是极想应下十问换一珠的买卖的，但还是忍住了。

等最后十问，再来视情况而定。

老人将青珠拿起，透过桌山烛火仔细端详，催动秘法，双瞳七彩湛然，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依循梦藏生所言，将灵气注入其中之后，才猛然将其攥紧，心潮起伏。

御物一道，九长老已经颇为熟捻，所以灵气感触也极为清晰。

此刻的老人，感觉自己仿佛身在另一处天地，可肆意遨游天际，无拘无束得大自由，但是又有完全相反的感受，仿佛只要自己身处其中，才是真正的不自由，不能触地，不能飞天，永远只能留在一处，身躯囚禁神智，至死方休。

九长老“看”到青珠内，有一些物品，便心念一动，以灵气将其取出。

一本厚厚书册，当即在他身前坠落，被眼疾手快地梦藏生伸手接住，后怕道：“韩老，您悠着点，我编写这本，可花了不少功夫，别给我一不小心给泡酒弄花了！”

都顺嘴叫出了过去的称呼，可见这本书，对梦藏生而言，有多重要。

九长老微微欠首，“之后我会多留心一些，倒是不知你将此物交给我，是为了什么？”

看了一眼书封，不是人族当下所用的文字，而是来自平关城所谓新语的两字，好像是那“胡梦”。

梦藏生将书放得离酒水稍远，无奈道：“减一问，以此换九长老帮我暂且保管这螺丝壳，在我那个傻徒弟留在山上时，管着她看书喝酒。”

确实是傻徒弟，苏云川执意要与破凡境交手的缘由，梦藏生深思过后，就猜了个大概。

以往苏云川不论去到何地，都有梦藏生在暗中护着，在女子看来，算不上真正的历练，心境不至绝境，或许就是无法破境的原因，所以才打算在千人之前，梦藏生无法帮衬的情形下，逼自己一把。

两个师姐，一个是自横山城主之后，落角平原最天才的启灵，一个则是人族有史以来，第一个直入启灵的修炼者。

身为小师妹，跟不上师姐们的步伐，她如何不急切心焦。

想明白的梦藏生，真是又气又心疼。

九长老有些哑然。如此重要的五十问，就这么随意用掉一次机会？

梦藏生转过头来，惊讶道：“好歹是老熟人了，九长老不至于这么杀熟吧，还得要两问才能答应？那还是将螺丝壳还给我吧。”

说着就伸手，打算从老人手上拿回青珠。

回过神来的九长老，翻掌下按，收在桌下腹前，“买卖已成，断无反悔的道理。”

五指轻弹，再伸手去拿那本书的时候，螺丝壳已经被其揣入衣物。

梦藏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两人都是心弦稍松，至少今夜，不会是剑拔弩张的地步。

先前廊道上观景，九长老突然传音令梦藏生分心，只是不想让他对中庭山上环境了如指掌，分明就是存了一份戒心。

“既然先前是您老先问，那不如四十九也由您老先来？嗯...此问不作数。”

抿了一口花酒，梦藏生说到。

九长老只翻开了《胡梦》书册数页，便又将其合上，实在是看不懂，没有意义，不过可以自抄一本，待到日后译出慢慢解开其中奥秘。

“也好...青珠螺丝壳，你说是因为我才偶然炼出，此话何意？”

回想与梦藏生相熟以来，他实在想不到，有哪件事，能够促成此等神物问世。

梦藏生懂了，这是要追问符文来历。

“您老不是除了我的弟子之外，第一个察觉到螺丝壳的人，我也已经向他们暗示过从何而来了，不过他们什么时候能够想明白，就与我无关了，反正应该要不了两年。”

等到碧水城主和王炀，察觉到湖中龙鱼完全消失，想必会按捺不住，前往查看，就算他不明说，两人也迟早会发现真相。

九长老将书册卷起，放入身前衣兜，手从其中拿出来之时，不见任何衣布隆起，好似身上空无一物。

这螺丝壳确实方便，用于远猎还是走商，都再好不过。

已经得了一个大致时限，九长老就不再多深究。

“你问吧。”

梦藏生想了想，还是打算从近日之事反推回去，“为什么今日我看那个叫苗山山的小姑娘，还有她的几个好友，身上都带着笛箫琴筝？这些都是我在平关城，与我两个弟子私下打造的，别处都没有，却隔着两道山脉，出现在中庭，我很好奇是什么人带来的。”

九长老略微迟思，“这算两问。”

靠在桌上的梦藏生，咂舌不已。还真是不肯吃亏。“当然是两问。”

九长老先是喝了一口花酒，平复心绪，再开口回答。既然对方已经察觉到某些端倪，顺藤摸瓜是迟早的事，还不如直言。

“人族境地各城，不可能一直是分治，若是出现心怀不诡的人，乱象根本无法控制，所以自古以来，都会有中庭派出去的‘探哨’，暗中记录各地大小巨细，送回中庭，以便提早应对。不过这些人真实身份，我不可能告诉你。”

梦藏生点头，“我这脑袋，可装不下这么多人。”

九长老接着说道：“你在平关城收徒之后，平关城主与苏云川修为精进神速，自然会让我等好奇，忍不住探究其中缘由，据探哨送回的消息，城主府内，传出最多的，便是各种曲乐之声。”

梦藏生继续点头，“嗯...”

然后一脸错愕，“啊......?”

随即哭笑不得，“不是吧，为什么您老和其他几位长老，会觉得弹弹琴，唱唱曲，修为就会变强了......”

怪不得，看那苗山山，其实对于身上乐器，并不太重视，却拗着性子，去哪儿都得带着，只怕这次中庭大比，除了比修为实力的武斗，还有一场丝竹盛宴的文斗。

原来山下听嘈，是这个意思。

中庭这一手，简直就与金兰，说她是因为梦藏生瞎猜，以为他蠢，想要戏弄他，才故意谎称有个俱是灵微境的组织一样，打得梦藏生......不知道当下该持有哪种心情。

实在忍不住想笑，就将脸埋在了大酒碗里，憋了半天。

九长老神色平静，“若是其他人也就算了，可此事偏偏是你所为，就由不得我们不多想。”

双手抱碗遮面的梦藏生，闻言一滞，慢慢放下酒碗。

平关城的人将自个儿看得高深莫测也就算了，人族长老们，个个应该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吧，至于想得如此之多吗？

他突然恼火骂了一句，“都怪那个穿白衣服的大聪明！”

现在想来，就是因为横山城主突然出手，才让梦藏生原本所想，藏拙过市的生活，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天天都要费心费力，装模做样，至今为止，都不知道撒了几个谎，又用几个谎去圆。

九长老也知道他说的是谁，问道：“螺丝壳有何需要注意之处？”

梦藏生是很想将事情说清楚的，不过想到现在说出，接下来的讨价还价，说不定就没那么顺畅，就还是打算最后再说。

就是韩老您能不能别这么变着法的占便宜？

“您老把话说明白就行，是炼制手法注意之处，还是使用注意之处？”

九长老笑而不语。

得嘞，又是摆明了一问要两答，我就不该问。

怪了，这幅场景，好像在哪儿经历过？

梦藏生手指轻敲桌面，“先说平日里使用的注意之处，其实也没什么好注意的，就是不能将一个螺丝壳，收进另一个螺丝壳内，不然会坏掉，其后果，等同于一记银雷签在面门上炸裂，对了...中庭已经知晓金银术签一事了吧。”

九长老微微颔首，然后凝视梦藏生面容。

梦藏生被看得心里发毛，挪动椅子，稍稍远了些，“那我确实被炸过，不过柏翁前辈应该也能承受，所以也算不得什么太过夸张的事...吧...柏翁...中庭也知道了吧？”

九长老突然有些心累，梦藏生口中的银雷签，是那道雷光贯长空，震声数十里的术签，一个第五灵境的绝世强者，才是应能承受，梦藏生却毫发无损，实力高下，可见一斑。

老人再次点头，喝了一口闷酒。怎么人族七千年，就出了这么个怪物呢？

梦藏生抬起酒碗，与九长老轻轻磕碰，声音清脆。

“小子不曾负老人愿。”

九长老看着碗中酒水，倒映出身边人的双瞳，依旧是过去那般澄澈，突然就笑了起来，将碗一搁。

“废话，不然的话，你以为今日是老夫一人与你在此处叨叨！？赶紧地，别想着杀老头子的熟，还有一半没回答呢。”

自始至终，除了大长老与二长老，好似态度偏向梦藏生，其他几位长老，虽然也有亲近者，但大多都是看重梦藏生身上利益，更遑论还有长老，完全是对梦藏生怀有敌意。唯有九长老，因为横山半年，平原一月，对梦藏生的品性深信不疑。

哪家老人不会希望，自家子侄辈，是堂堂正正之人。

梦藏生感叹于九长老变脸之快，一直被两人刻意忽视的金兰，一样有此感受，但还是悄然传音，说了一些异样感受。

“梦藏生，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窥视此地。”

梦藏生回了一句知道了，放下酒碗的一瞬间，灵气从脚下蔓延，覆盖了这一间屋室，三人六耳，再听见不见楼外繁音。

他笑着对面露惊讶不解的九长老说道：“想要炼制螺丝壳，当下的人族，应该是做不到的，至少...除了我之外，再无人有如此浩瀚的灵气。”

原本只是薄如膜翼的灵气六璧，光芒由淡青逐渐变得浓郁，几乎要看不见璧后景象。

“而且，除了灵气、符文之外，还有一必不可少之物，唯有我一人拥有，所以这事，大概要让您老失望了。”

一场雾浓雾淡的奇景过后，梦藏生并未撤去青灵罩，以及施展在外的灵压。

九长老垂首看向脚下，以秘法审视，却根本看不透，又猛然发力，尝试将青灵罩击碎，依旧无果，便收手作罢。

“这便是灵气衍化大成吗.......”

老人喃喃自语，梦藏生却是一抬手，帖服在地面的灵气，立刻涌动向金兰身下，在其有些惊慌的神色中，好似铁汁浇筑一般，化为了一口透明大钟，将其笼罩在内。

“青灵罩，并非是灵气衍化，就是单纯以灵气作防而已。不过现在，可轮到我问您老问题了。”

被突然圈禁的金兰，先是慌乱拍打青钟，随后想起满湫还在自己体内，就安心几分。应该不是要拿自己性命，与中庭做交易。

九长老看了一眼宛如真物的大钟。想必接下来的问题，定然与此人有关。

“说说看吧。”

两人的话语，一如楼外万般声音，无法传入钟内。

梦藏生一字一句道：“李书亭，必然是中庭撒出去的探哨之一，可为何已经有了一个视察我行踪之人，中庭还要多此一举，再让另一人接近我呢，如此一来，不是更容易出现纰漏。”

看似是在追问，实则是在自问。

“您老应该认识此人，金兰，记为岸上城人氏，修为凡境，可真实修为，或许在灵微境之上。那么...让她接近我的长老，到底是想要借金兰之手，除掉我，还是借我的手，除掉金兰？”

梦藏生突然摇头苦笑，“应该是两败俱伤，再好不过了吧。”

所以说，这些事都要怪横山城那个一身白衣的傻子城主，不是他，怎么会有今日格局。

逼得当时贪生怕死的自己，成了人族大患。

再往夜幕深处看去，星星点点之感，许久未见，出现在某人念头中。

每一处“星光”，便是一户牧野人家。

梦藏生双手负后，看向廊道外的夜幕，“就是几道伤口而已，若是明日我三徒弟缠臂出行，被人看去，岂不是会觉得中庭长老们排外，输不起？到时候长老们丢了面子事小，没了威严事大，不妥...不妥...”

九长老站在门外，呵呵一笑。心口不一，不外如是，还偷摸给了苏丫头一件古怪饰物，真当老夫眼瞎？

当然没有赢。

暖风袭香，花堆山岗。

一位白袍老人，身后跟着两个头相差差不多有一个头的男子，踏阶登楼，走过悬笼视野开阔的廊道。

一路上都没有士兵驻守，梦藏生便随意起来，屈肘靠在栏杆上，衣物拖搓而走，欣赏着下面的夜景。

“那丫头虽然并未伤及筋骨，有五长老出手医治，也不出一两日便能恢复，可你就这么丢下不管，不太好吧。”

从那名破凡境修炼者出手之后，苏云川的剑势便节节败退，一刻之后，白蛇剑被打落擂台，女子右臂衣衫碎裂，血染粉衣认负。

梦藏生一甩衣袖，“哼，这么爱逞能，让她吃点苦头也好。”

九长老回头看来，掂掂衣袖拢在手里，推开屋门，“那不如我知会五长老一句，给苏云川的医治，适当而止？”

楼下大门前，哪怕是在夜里，也能看见石阶两侧，白苔泾渭分明，想必这么多年，无时无刻都有人风雨不动，立足其上，才能留下无法磨灭的足印。

走在前面的九长老，捻动胡须，传音过来。

自个又不用脱衣服，另一个男儿身，比起女儿身该多的多，该少的少，早就看过了，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九长老微微颔首，率先走入屋内。没办法说出去，又是什么个说法？

一提这茬，梦藏生就来气。

一己之力，剑败九人的苏云川，最后不顾梦藏生的劝阻，非要与中庭破凡境切磋一番。

呵呵，二长老厉害的，这么快就撤去了所有驻守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