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报恩

秦玉雄指着玻璃里的文子砚，像指着烛光里的妈妈。

林渐吃了一惊，“他？为什么？因为他睡了瑜伽教练的闺蜜吗？”

秦玉雄：“不是。因为壮志凌云的他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

“啊？哦，我朋友，嗯，那个，暗恋一天了。”林渐先试探地给出一个基本答案，要是秦玉雄不满意就马上改。

“一天？”

“呃，一年！暗恋一年了！”

健身房里没人，我打沙袋发泄。

整个健身房里只有嘭嘭的回响，穿插着我的喘气声。

为了省电，只开了沙袋上的小灯，沙袋吱吱地摇，影子呀呀地晃，像个跳舞的幽魂在我身边荡来荡去。

我扶着沙袋站稳，弯下腰，汗滴到毯子上，像个影子般消失。

这时我听到了开门声，我抬头看去，一个人穿过黑暗的大厅，在各种器械中穿梭，忽隐忽现，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我以为又是个绝不办卡就怕跑路的路人随便进来看看，就没理他。

只是调整呼吸，想再打一轮沙袋，排掉心中所有杂念，然后去睡觉，一觉睡到天亮，等天亮以后再想那些烦心事。

可是那个路人一直走进来，站在我面前，看着沙袋，一言不发。

我看他，普通的面相，只是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那时的他还没穿西装、皮鞋，衣服有点旧，再破一点，去地铁里要钱都不用化妆了。

他这副样子，让我开口问他要不要办卡的念头都没了。

只是默默等着他离开，或者给他一点吃的，打发他走。当然，如果我的心情更好一些，说不定会收留他在健身房睡一觉，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也没向我要任何东西，只是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沙袋，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我想睡瑜伽教练的闺蜜一样的眼神。那么执着，那么竭斯底里，那么倔强，那么的遥不可及。

终于他的手动了，轻轻碰了一下沙袋，好像幽魂的手穿过亲人脑壳，搅起亲人脑中过往的回忆与心酸。

沙袋吱呀呀地摇。

我也跟着摇头，说：“不是这样打的。看。这样！”

嘭！

我一拳把沙袋打高，沙袋荡回来，我又是一拳打定住。

他学着我打沙袋，没几下就累了，瘫倒在地上。

我问他：“要不要办卡？”

他说：“不用了。”

我说：“为什么不办？你看上去很喜欢打沙袋。”

他说：“其实我是个雕塑家。”

他说了很多关于他雕塑的事，说他没了灵感，偶然路过健身房，觉得孤灯下的挥拳打击沙袋的我很符合他一直苦苦追求的那个意境，就走进来了。

“以后我的作品一定会出现最高级的展览会上，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头顶上一盏孤灯照着，所有人围着它看……”

那一夜，他跟我讲了他的梦想，壮志，我也跟他分享了我的梦想，壮志。

他要成为全球知名的雕塑家，雕刻出一个永垂不朽的作品。

我想把我的健身房办成本市第一的健身房，如果有可能，最好能睡到瑜伽教练的闺蜜。

为了壮志，我们两个人互相鼓励。

他答应我，如果做出第一件满意的作品，不会卖，不会放到其他地方展览，只会放到我的健身房里。

我答应他，什么时候想来健身房打沙袋，锻炼，看瑜伽教练后抬腿，就过来。不用办卡，不用任何费用。你的壮志就是24小时健身房的通行证。

就在他的鼓励下，我的健身房坚持了下来，一年比一年好，虽然还没有做成市里第一健身房，甚至连第十都很远，但我每一天都感受到那朝目标不断逼近，希望就在眼前的快乐和成就感。

他也逐渐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做出了他的第一件作品，对，就是角落里的那个泥人。

一共十八个泥人，姿势各异，拳、腿、掌、肘、各式武艺齐全。

我虽然不懂雕塑，可是看泥人身上的指痕，也能感受到他手上那深刻的技艺，只有沉淀了时间和专注心意的双手，才能捏出这样的泥人。

捏出泥人后，他又陷入了瓶颈期，很长时间内，都没新的进展。

我看他不开心，就鼓励他。拿自己做例子。

我的壮志也只实现了一半。成功睡到了瑜伽教练的闺蜜，还生了一个儿子。你的壮志说不定很快就能实现。

什么？儿子？哦，那个是我跟前妻的儿子，读小学五年级了。跟闺蜜生的儿子正在上幼儿园，每天都要我接送。我说到哪了？哦，我对他说，你的壮志很快就能实现。

他笑笑，照例洗了澡，睡在瑜伽教室，第二天早早出去，有时候会在健身房里吃顿早餐。

我对他健身房外的日程一点都不了解，可看他每天准时出现在健身房时的疲惫样子，就能大致反推出他经历了多么辛苦难熬的一天。

有时伤痕累累，有时西装上沾了泥巴，像在地上摸爬滚打过一遍。

不过只要他洗完澡，睡上一觉，第二天又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

我很佩服他，更敬重他。

比起他的壮志，我的壮志更像是凑数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实现了一半。

我看他这么辛苦，一天一天地度过，整整五年，不管是电视，还是新闻上，都看不到他的名字和作品，曾想过劝他放弃，或者像我一样，换成容易实现的壮志，比如睡瑜伽班某个女学员的闺蜜，顺便生个儿子之类的，可是我一看到他坚毅的眼神，我就说不出口。

在壮志凌云的路上，我悄悄换了牌子，给自己冠以壮志已酬的名号，心安理得地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不再拼搏，不再努力，不再彷徨不安，不再满身伤痕。

可他没有这样做。

我不能拖他后腿。

我做不到的事，至少他要完成才对。

这是对我平凡生活最好的帮助和解脱。

我尽全力帮助他，有时看他胃口不好的样子，叫了夜宵，请他一起吃。

还邀请他一起游泳。

哈，说起游泳，他还救了我一命。

我们健身房有个小游泳池，20几米，主要给小孩子游的。没游几下就到头了，水深只有1米2左右。

我叫他一起游泳放松一下，他答应了。

等他出现在游泳池时，我惊呆了。

他戴着蛙镜，穿着长长的脚蹼，甚至还咬了一个长长的呼吸管，就是那种头可以埋在水下，管子伸出去呼吸的那种装置。

游泳池里的孩子、家长、还有妈妈们的闺蜜看着他窃窃私语，时不时笑上几声。

身为他的壮志朋友，我很想大声地跟大家说：请不要嘲笑他！他只是因为长期的艺术创作，而变得十分谨慎严格。

可是这些话我真的说不出口。当时站在他身边，好难为情。

好像眼前的不是一米二深的儿童泳池，而是一片大海。

为了躲避尴尬，我先下水游。

游了一会儿，可能是昨天接大儿子、小儿子上下学太累，又或者是跟着瑜伽教练练后抬腿练过了头，我的腿有些紧，不舒服，正准备停下来休息一下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

我的脚一沉，整个人往泳池底部掉。

我听到孩子的笑声，又是哪个调皮鬼在水里抓脚玩。

我急着用力甩开，腿一抻，抽筋了。

我痛得在水底下翻滚，呛了几口水，想叫救命，却只能把手乱挥。

这可是一米二的儿童泳池啊！

那时我脑子想的全不是我要死了的事，而是我要真的在儿童泳池溺死，我的健身房也别想开下去了。

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会说，看！就是那个死在自家儿童泳池里的老板开的健身房，别去了。

就算没死，站起来，让孩子看到，让来健身的客人看到，让瑜伽班女学员们的闺蜜们看到，该有多耻辱。

那时的我脑子已经不能正常运转，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涌过来。

突然一个人拉住了我，给我嘴里塞了一根管子，我能吸气了。

换了几口气，我冷静下来，腿还在抽，那条腿筋痛得不行，可至少不再影响我在水里的姿态。

我静静趴着，睁开眼，看到那人穿着长长的脚蹼，明白过来，是他救了我。

他拉了我一下，给我塞了管子后，就不再动作，只是陪在我身边，不拉我上去。

这才是壮志的朋友啊！

不用说话，就知道彼此的窘境，默默地提供必要的帮助。

这时如果拉我上去，反而让我处于一种无比尴尬的境地。

这样挺好的，就让我在水下呆一会儿，反正有呼吸管，淹不死。

我就这样用呼吸管呼吸，在水下漂了一个多小时，啊？不长，不长，他也陪在我身边。直到我确认到了中午，大家都出去吃饭了，泳池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我才从水里慢慢出来，好像乌龟从水里爬出来晒背一样。

我谢谢他的救命之恩，他表扬我的谨慎，说以后他来教我游泳吧。

啊？

“等一下！”林渐突然打断秦玉雄，“你刚才说什么？”

“他教我游泳啊。”

“他为什么教你游泳？”

“他说我谨慎。”

“然后呢？”

“他说——只有足够谨慎的人才值得他教游泳。”

“不够。远远不够。”秦玉雄摇头，“像他这样的壮志凌云者，一旦设定目标，就是宏大无比近乎不可能实现的远大目标，在旁人看来是痴心妄想，在他自己看来，却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台阶。像你朋友只暗恋他一年，多半是坚持不到他成功的那一刻。”

“不！我朋友能坚持下去。”林渐强硬地回答。

林渐认真思考，说：“后抬腿？”

秦玉雄摇头，“不是。是他。”

“第四年，男人们觉得打沙袋比看瑜伽教练后抬腿有意思多了，我又加了个拳击擂台，让他们上去练拳。男人们觉得器械练出来的肌肉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一个个嗷嗷地上台打拳或者被打。”

“你朋友暗恋他多久了？”秦玉雄问。

秦玉雄突然转过脸来，“坚持？”

意识到声音太响会吵到文子砚，马上把声音降低，但那声音中的怒火却还是冒了出来：“暗恋了一年就叫坚持？你朋友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坚持？”

“一开始很辛苦。买了器械，没有客人，有了客人，都是过来洗澡和看瑜伽教练的。第一年水电费就让我亏了十几万。我坚持下来。”

“第五年，当我买了一大堆拳击的辅助训练设备回来，瑜伽班里新进了一批年轻的女学员，女学员们跟瑜伽教练一起后抬腿，男人们又觉得拳击没意思了，一个个去练器械，边练边看瑜伽班后抬腿……”

“你知道这五年我能坚持下来的原因是什么吗？”

秦玉雄突然问林渐。

秦玉雄自顾自地说下去：“坚持不是说做一件事，做的时间足够久就叫坚持。否则这世上人人坚持吃饭，坚持睡觉，坚持虚度光阴，你可曾见过谁坚持出吃饭仙人，睡觉仙人，虚度仙人吗？坚持是要有坚定的意志，明确的目标，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即将看见成功曙光却又失败的失败，勉强获得那么一丁点的成功，把那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喜悦攥在手心里，看了又看，舍不得放走的行为，才能叫做坚持！”

“五年前，我不顾家里的反对，办了这家健身房。他们说谁办健身房谁跑路，在目前环境下，赚不了钱的，放弃吧。我说那好，我去画画。他们马上转了口风，说你还是办健身房吧。”

秦玉雄说起他跟文子砚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冷酷、吝啬的晚上。

“第二年，请了个漂亮的瑜伽教练，客人总算多了起来，等瑜伽教练上课做后抬腿动作之前，一帮人闲着也是闲着，就开始练器械。一个健身房终于有了健身房的气氛。”

“第三年，因为大家争抢看瑜伽教练后抬腿的最佳位置，大打出手，我跟他们约法三章，不能打架，但是可以打沙袋，谁能连续击打沙袋一千下不休息，就有挑选位置的权利。空置了三年的沙袋终于派上了用场。”

林渐不太理解秦玉雄为什么突然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