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角晦还明

他的声音虽然低，但是声线里有令人忽视不掉的颤抖。

他在害怕什么？宋灰吟眼神未动，可思绪早已抽离。是自己的手抓的他太过用力了吗？还是什么他不知道的缘由？

半晌，望青兰抽回手，又重新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之态，他道“我姑且信你三分，暂且留你，但你若是居心不轨，神仙也照样救不了你，可是我是不会给你任何官职”

望青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他的话，明明半刻之前他还在杀人，现在却向往宋灰吟口中的海晏河清，也许他说得对，因为自己是强者。

宋灰吟不动神色的站着，手指一捏，凌空而出一条红黄相间的剑穗，他在望青兰的注视下，不紧不慢的将它系到他方才握着的那把剑上，递给他道“不许杀人了”

他希望这条剑穗能够提醒望青兰：再三三思而后行。

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吗？望青兰在沉默中挣扎，他只见过为追名逐利，狗苟蝇营之辈，或是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恶人。

似是斟酌了很久，望青兰歪头，低沉问道“你这么心甘情愿，所图为何？”

“因为我相信陛下将会成为明君”他态度真挚，丝毫不带半分虚伪。

又是这句话，望青兰如鲠在喉。

他杀人泄愤，即使杀红了眼，但是从未怀疑过自己，那些给他屈辱，让他整整十五年都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的下贱东西本就该死，但是宋灰吟的这句相信，让他整整迟疑了半刻钟。

“或许陛下还是不信青衣神仙，不信我，但我愿意相信陛下”

望青兰笑了，但笑中满是嘲讽，正如别人所说他前半辈子活得不如狗，一日三餐都是问题，更别说有正经书能读。

所以他看不懂朝政，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就如同下面人对他的讽刺：连皇室礼仪都学不会的笨蛋皇帝，如果不是先皇创下的先业且又只有亲血脉才能成为犹仙官，又偏偏先皇子嗣稀少，不然排八辈子都轮不到他来做皇帝。

可偏偏又木已成舟，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顶替原先太子的废物皇帝，有着望家血脉顺理成章做了犹仙官，可是他心里清楚，是他亲手毒死了太子哥哥，因为他的欲望，他想要权力，想要报复。

也许就和父亲说的一样，他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个自私无情的人。

正因为此，他一开始很讨厌宋灰吟说的话，他觉得虚伪，觉得自大，可是宋灰吟的语气又是那么坚定，那么执着，在他身上，他看见了自己从不敢触及的东西。

望青兰不知道是什么，也许会是他皮肤上的温度。

让自小活在死水里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了热量。

“好啊，如果你能帮我做件事，那我就真的相信你的忠心，而不是另有目的，你说你修仙道，应该本事很大，就算有人逃到天涯海角，你也能找到吧”

宋灰吟点点头“可以，陛下给我他的贴身用品就行”

见他毫无顾忌，望青兰眼尾一拉，挑衅似的问道“你不怕我会杀了他？”

哪知回复自己的是微微一笑“我今天和陛下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我相信陛下分得清善恶，陛下想杀的人定有他自己的错处，我并非是让陛下不杀人，而是能再三思索而杀人，为了善而除恶，就算落刀，心里怀有的是除害的不悔，不单纯是泄愤复仇后的快感，倘若那人错不至杀，也请陛下惩戒即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灰吟说话时散发的一股温柔气息，就好比追着一只醉在春风里的蝴蝶，吸引着你又带领着你，不知不觉就跨过了小溪，越过了山石，不觉疲惫，神秘的力量推动你迈起欢快的步伐，朝着繁花似锦的方向奔去。

就是这股力量，伴随着望青兰直至宋灰吟消失，几年后的那天北风萧瑟，望青兰站在捞月楼，俯瞰着开元国的太平盛世，身边的人问道：你还在等他？

望青兰笑了：等他？来实现当时的誓言吗？不了吧，或许等心死，更容易些。

其实从刚开始望青兰就是不信的，陪伴一生这种话，往往都是愧疚而终，他更偏向点到为止，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的。

变到最后他在着迷中失去，怀疑遇见是有幸还是不幸，那些承诺，他只能在思念中亲手抹去。

望青兰自然懂，他接过，看了半晌，没有温度的道“兵器库里还有几百把剑，你要不要每把都系一个？”

“我相信陛下会一直都带着这把”宋灰吟淡淡的笑道。

宋灰吟身子一僵，正踌躇怎么回答，刹那间就感觉握在手里的那只手狠狠推了下他的头，他疑惑抬头，在撞见那双水气氲氤的眼睛时，嘴唇抽动了两下，说不出话。

望青兰低下绯红一片的脸，语气依旧冰冷道“故弄玄虚，我不扔不就行了”

“这是我曾游历四海时，偶遇仙境，因为顽劣偷走了里面的一只凤凰，拔了它几根羽毛做成了剑穗，还绑了个通声铃，只要稍施术法，就能从通声铃里听到凤凰的声音”

他一把拍开宋灰吟的手，语气冷冷的道“最好别骗我，不然我会杀了你”

他抬眸，眼神阴暗萧瑟，不解道“为什么，我这人不喜欢用过第二次的东西，哪天它见了血，我就将它扔了”

轻风吹拂过剑穗上的铃铛，发出了清脆响亮的悦耳之声，万籁俱寂中，望青兰似乎听到了阵阵的凤鸣，空灵震撼，虽像在耳边可又觉遥远，如同从虚妄之地传来。

几乎是条件反射，宋灰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弯下了身子，将他的手碰上自己的眉心，垂着眼道“陛下忘了，我修仙道，怎么会送陛下没有灵气之物呢”

宋灰吟此言非虚，要说他成为上仙后，那些眼红他的神官会诟病他些什么，定每次都离不开他这个难得一次的污点，那年他还是散仙，不小心误入春之神句芒的巢洞，当时它正乘两龙于人间撒播生机，巢洞无人，哪知竟刚好逢一凤凰受伤巧落此地，宋灰吟当时年幼无知便把它偷藏进了家照顾，凤凰感恩，便甘愿化身为他的神兽，也是化身那天宋灰吟才知道，那是一只麒麟凤凰。

鸣叫声整整环绕在天界七日。而这之后他便被扣上了个拐卖神兽的罪名。

望青兰弱弱的重复道“偷走一只凤凰？”他喉结微动“你真的只是修仙道的凡人吗？”

凤凰？他蹙起眉头，下意识抬手想去抚摸他额头的印记。

可冰凉的手指在触摸到他温热的皮肤时猛地一颤，他立马缩回手，略显不安的咬着唇。

宋灰吟重新聚集了精神，他行礼道“谢陛下，我定不辜负陛下”

本以为他会反驳，至少也会犹豫，但宋灰吟没有，他答应的如此决绝，好像他最大的愿望如他所说，只是为了辅佐他成为明君。不求名利，不求地位，也不求财富。

他的白衣层层飞起，快要将望青兰的身体半个包裹住，他僵在原地，头脑发胀，浑身像是通过了阵阵电流，恐惧又震惊的眼眶里泛起水波，浑身都在发抖。

不一样，感觉不一样....没有恶心，没有抗拒，他不一样....他心里有个声音在拼命的嘶吼道。

“这是...”他局促道，忽然心中一阵悸动，空洞的目光不自觉落到宋灰吟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