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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映月

第98章 稚子再醮明珰脆15

坐在前面副驾驶座的秘书款款回头,说:“打听到的。”

然后就没了。

月儿心想我当然晓得你们是打听到的,跟谁打听的?我想知道我还有多少隐私被你们挖去了。但对方没有下文,并且自我感觉得体,月儿无语,过一阵又问了些别的,对方的回答均是言简意赅,且答和没答一样,精准诠释了何为废话文学,简直就是听他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类似于——她问对方:你早上吃啥了?对方答: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报纸上的照片并不清晰,她只是身形有所展示,面部并未呈现。

而戎乃风也一样,只不过比她多露着一点侧颜。

就仿佛报馆在发稿前有意斟酌过一般,没敢太放肆,虽然指名道姓,但肖像还是进行了隐晦处理,不让大众看清他俩真实相貌。

而三少爷不一样,儒雅是真儒雅,清高也是真清高,拒人千里,享受孤独,并且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凭实力孤独’。他的身边人和他一脉相承,足够的彬彬有礼,但足够的守口如瓶,押到57号都撬不开他们的嘴。

月儿跟这两个‘哑巴’来到百老汇大厦,司机下车打开车门。

“林小姐,请。”

月儿一愣:“不是到白俄餐厅吗?”

“换了。”

“……”

月儿无语下车,进去时没忍住,说:“虽然你们惜字如金,但是约好的地址有变化,应该事先说一声啊。”

二人一言不发,虚心受教。

月儿瞠目失语,仿佛碰了软钉子。

她被带到了顶楼的餐厅,戎乃风已经等了许久,此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月儿进门便焦急地道:“戎先生,报纸你也看到了,怎么办,可否设法干预一下。”

戎乃风请她落座,说:“让你受惊了,事情已经在解决,你放心,有我呢。”

他的睫毛很长,眼睛清澈,深深扣进去有海洋色,确实能令人安定。

刚才她一路都在想,新闻见报已成事实,不出意外的话,戎老爷已经在设法控制阿舆论,或许已经派人采取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召回报纸。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她道:“戎先生,能听听我的意见吗?”

“当然,不过你不用在意世俗的影响,别人怎么议论,也只是看客而已,他们左右不了你我的人生。”

月儿怕的就是戎乃风这种理念。她早就看出他是个异类,四爷常说她是个邪货怪胎,和他家老三有的一拼,而这段时间她已深刻地明白,她的‘邪’和‘怪’差这位戎三爷太远。

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话术,她道:“戎先生,你说的没错,看到报纸的第一瞬,我确实首先想到的就是明天如何抬得起头去学堂,但后来发现纠结这些舆论已经毫无意义,木已成舟,眼下最棘手的是如何面对家人和四爷,你我两家长辈接下来一定是要跟我们讨个说法的,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我统一口径,绝口否认,告诉他们昨天只是一场偶遇,你和我恰巧在那里说了几句话,竟被好事者杜撰出一场无聊谈资,纯属谣言而已。”

她说这番话的过程中,戎乃风眼中渐渐在升起欣赏的光芒,月儿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看到她的不俗,这番话果断忽略掉不可挽回的枝节问题比如旁人的非议,直击眼下的关键难题。条分缕析,用理性平和的语气讲出来,略微和她平日那种娇俏的小女儿情态有所不同,显示了遇大事沉着冷静的一面,不由的令戎乃风更加倾慕。

他由不住用最亲密的称谓说:“月儿,你讲得很好,但……这是撒谎啊。”

月儿一愣:“不撒谎,难不成还实话实说么?还有,请侬勿要这样唤吾。”

她显然被他的称呼搞得有些慌乱,以至于一半官话一半上海话。

戎乃风满眼爱意,道:“好不容易讲出了真话,为什么再讲回假话去?月儿,你有没有想过,这次的事情也许未必全是坏事。”

月儿闻言警觉,敏锐地问道:“戎先生,昨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那番话时,就没有意识到我们……当然,也许你不在意,你除外。你没有意识到我将面临怎样的社会压力、家庭压力吗?”

戎乃风赧颜:“开始的时候,情难自禁,没有想到这一层。后来想到了,话已经讲完了。”

月儿哑然,情难自禁和病入膏肓此时仿佛是同一种概念,她再生气,也不能去和一个‘绝症患者’去计较。

戎乃风从容而谦和地说:“月儿,我们不必说假话,就算你不嫁我,至少这次事情让你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想听听我的理由吗?”

月儿有点提防,因为她见过他的话术有多厉害,不小心的话,思维会被他带着跑,会被洗脑。

她很不配合地没有接口,而戎乃风也不需要她的配合,兀自讲了下去。

“你之前发表申明和四爷断绝关系,他并没有真正放手,一直拖延纠缠,这种情况下,你如果不速战速决,以他的权势,你终究无法获取自由。月儿,面对四爷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虎口夺食,不采取非常手段,怎能成功。所以昨天的事或许阴差阳错地成为助你的东风……”

“这……”月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说:“可现实非但谈不上获得成功与自由,反而可能因此让四爷警铃大作,从而逼我回去……总之戎先生,我认为我刚才的提议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善意的谎言不算谎言。”

戎乃风道:“以我对四爷的了解,他不会相信的,他接下来警铃大作是一定的,比起家人的问责,四爷的逼迫或许是更亟待解决的问题。”

月儿的脸色有些变了,戎乃风的确成功踩到了她的七寸,她宁愿做穷小姐,也不愿回去做笼中鸟、姨太太!

戎乃风乘胜追击:“我有一个设想,你先看看这个协议,这是我请吴凯声律所起草的,他们是上海规模最大的私人律所,专业性你放心。”

月儿不明所以,何以出现协议?出现律所?

看完协议,月儿双目圆睁,活像个受惊了的猫咪。

她有种不小心被套路了的感觉,如果戎乃风事先告诉她这份协议的性质,她一定不会看的。

不过很显然,戎乃风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把流程倒了个个儿。

那是一份试婚协议,男女双方结为夫妻,但不行夫妻之实,主要目的是用来让女方近距离深入检验男方是否适合托付终生,在婚姻过程中,女方如对男方有任何不满,都可立即终止协议,当然,如果男方通过了考验,那则皆大欢喜。

月儿放下协议,脑际再次想到四爷说他家三爷是个怪胎的话,无奈又无语。

戎乃风温文尔雅地看着她,说:“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样做,可以彻底断绝四爷的念想。而且你的自由在你手中,你随时可以选择离开,当然,不离开最好。”

月儿将协议推给他:“抱歉戎先生,我是个只上过一年半学堂的无知女子,跟不上你们出洋回来的人的思想,这个我觉得很荒唐。即便我用另一桩婚姻来对付四爷,也大可以找别的男士,为何偏偏嫁给四爷的同胞兄弟而承受伦理和舆论的重压呢。”

戎乃风依旧从容:“月儿你错了,眼下情况紧急,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既敢和你结婚又可以与四爷抗衡的男士,可能性几乎为零。至于伦理和舆论,月儿,那是人类创造出来自虐的。”

月儿既被套路又辩不过他的口才,睁着一双猫眼兀自生气。

看样子戎乃风还有一番言论在预备给她洗脑,她觉得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不管是无赖也好,失礼也罢,她必须掌握谈话的主动权!

“戎先生,报纸的事你我无法统一意见,那就顺其自然吧,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问我师兄的下落。”

戎乃风晓得她是不悦了,幽幽地道:“如何能顺其自然?月儿,命运若肯眷顾,你我何至于未见便错失,相见却不识?我知道,我的错不可原宥,之前我试图把曾经犯下的错归咎为少不经事,归咎为命运残酷,归咎为追求青春热血所付的代价,但不论如何托辞,都过不了我自己内心这一关……”

他有些低沉,“这段时间,我总是彻夜不眠,我在想,有多少中年人悔恨过往,又有多少老年人经不起回头望……一个人该有多深的慧根,才能避免在年轻时代犯下令自己追悔一生的错?我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算是年轻,还能试着挽救我们的命运,月儿,给我们彼此一次机会好吗?”

月儿茫然,戎乃风的话给人一种既对又错,既想要抗拒又隐隐陷入迷惑的感觉。

黑色唱盘温情地旋转着,留声机飘着一首似有似无的外国歌曲,让她失去了聆听自己内心的能力。

戎乃风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今天没有穿西服,而是穿着一件英伦风高领毛衣,这使得他整个人有种青涩的气质,所以不论他如何巧言辞令,都很难让人产生质疑,加之他眼中无时不刻流淌着他那招牌式儒雅之清流,就更让人无法反感。

月儿回神,虚弱地避开他的话题。

“戎先生,我师兄从贵府离开前可有什么异样?”

这是她第二次岔开话题,戎乃风也不再与她各说各话,温柔地妥协,认真与她谈起澹台之事:“没有,我跟每日伺候他生活起居的仆佣盘问过,一切正常,他除了每日到地下室研究电台,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去看望过令尊两次。”

“他在研究电台?”月儿的神思此时才总算从前面那些话题中彻底走出来,她仔细分析,师兄说他在戎家调查一些东西,而他一介书生,除了靠电台截获情报这种手段,自然也别无他法,那么戎乃风所说的地下电台会否有师兄留下的线索?

她问:“师兄的电台,我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最近恐怕不方便,今天的事在家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是一定的,我还没有回家,且容我回去领完骂,你再进去。”

月儿这才想起这一层,戎公馆势必要鸡飞狗跳一阵子了,她作为事件的主角,哪有脸面登他们的门。

她试图再打探一些线索,不料戎乃风已经实现了话题的自然切换——

“你要的小白猫是这样吗?”

他从茶几下拿出一只状似婴儿篮的东西,打开放到月儿面前,掀开柔软的小被子,露出一只雪白的小奶猫。

月儿不由的被吸引。

酣睡的小奶猫被他俩闹醒,呼着小呵欠睁开眼,湿漉漉的小眼睛正对上月儿的眼睛。

戎乃风说:“还没满月,从妈妈肚皮上摘下来的,被猫妈妈挠了一把。”

月儿这时才注意到他缠着纱布的左手。

“会得猫风病的。”月儿说。

“没关系。”他说。

月儿无法直视他的眼睛,用手轻轻去抚摸猫咪,猫的身体软软的,软得不可思议,盛猫的小篮子十分精致,独具匠心。

月儿不由道:“篮子精巧。”

戎乃风笑笑,说:“偷买的。”

“……”月儿不解,“偷买?”

“上次去四爷办公室托他寻找澹台,看他办公室有很多小笼子小筐,正好做你那些小狗小兔的窝,就偷买了。”

月儿蓦然一愣,四爷雕琢笼筐的画面猝不及防涌入脑海,竟清晰到连他低垂的睫毛都根根分明!她无意识地重复着戎乃风的话:“……偷买……”

“就是趁他不注意拿走,并把钱留下。他很会做这些东西,仿佛给我订做的一样,你看,连落款都是‘戎林映月’!”

月儿:“……”

戎乃风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笑了,“好吧,开个玩笑,他给你做的,但我嫉妒他这样好运,所以就‘偷买’了。”

这一手是跟四爷学的,小时候他们戎家有过一段很穷的日子,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让他有了囤粮的习惯,每顿宁愿吃个半饱也要留一点食物预备下顿吃,有一次被四爷看见了,拿起来就吃,他抢过去说那是我的,四爷竟说兄弟间分什么你我。后来俩人就习惯了你拿我的、我再拿走你的,有来就有往。长辈也不管,甚至觉得两个半大小子斗来斗去挺有趣,而父亲则是嫌老三太文雅,怕他出去外面受欺负,有意拿四爷练他,就像给摔跤手找个陪练的,他俩成了彼此的陪练,结果练到最后,一个比一个精明,连他老子都常被他俩涮,他俩合伙破坏过好几次父亲的艳遇,不然他们现在就不止十三个姨娘了……

他的语气中有种怀旧的温情,他那么愤世嫉俗,但月儿与他谋面多次,却从未见他使用过义愤填膺的语气或表情,即使是那次被军警追捕也一样,他总是从容地、平缓地娓娓道来。

“月儿,你现在不同意没关系,你回去好好想想再答复。”他忽然转换了话题。

月儿一怔,晓得他所指,他也知道她晓得,他们轻轻抚摸猫咪,他说:“我经历过赤贫的穷苦,也经历过极致的富贵,穷时的世态炎凉、富时的人情冷暖,没有对比没有伤害,我经历过,所以我知道,世界并不美好,需要我们自己去创造,抓住该抓住的,珍惜该珍惜的,月儿,我会待你如生命……”

月儿心跳砰砰,如手中抚摸的小猫一般,毛茸茸地柔软了下来。

戎公馆此时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丝毫不为过,戎老爷早上刚起床,就被报纸上的新闻打蒙了,一口气倒不上来,要不是姨太太给他吸鼻烟及时,差点就过去了。

四爷还在南京没回来,罗副官一大早带着人满上海调查三爷行踪,戎老爷叫来另一个副官廖生,盘问这些时老三和老四的情况。

廖生说俩人挺好的,三爷前几天还去办公室托四爷办事,二人跟过去一样,见面好不了三秒,就互相毒舌,但这大概就是两兄弟的亲密方式,浑没看出心里装着事儿。

而且廖生觉得三爷和四爷在一起有种特别的兄弟情,那天三爷去找四爷时,让保镖把四爷的一些小工艺品全搬走了,还留在桌上一块大洋两张毛票。四爷回来气得大骂,说今年遇到的全是变态……

戎老爷也大骂——两个王八儿子,一个比一个只大八个月,从小就你抢我、我抢你,只要两人顶牛起来,就算地上丢一根线头也要抢个昏天暗地,那时看着两个大胖娃娃抢东西甚是可爱,可如今他俩加起来都快六十岁了,妈妈的,这时候还抢,还叫不叫老子安度晚年了!

“这事儿四爷知道了吗?”他骂完缓了口气问道。

廖生说:“早上往南京打了长途,现在人已经在飞机上了,罗副官让我一小时后去机场接。”

“恐怕气坏了吧,哼,他别嘴硬,他对那小丫头片子疼得紧,当老子的我看得出。”

四爷岂止气坏了,用随行小兵麦草的话说,四爷已经扶墙了。

早上长途电话打到南京临时办公署时,麦草正在被四爷教训,因为他总改不了当着众人面叫四爷姐夫的毛病,翠屏不过就只是他的干姐姐,可他愣是要把四爷叫成一个湿姐夫。

训话的当口,电话响了,四爷接起没听几句,就扶了一下墙。

麦草很吃惊,四爷从来没有这样虚过,更何况来南京也嫖不着,连秦淮边儿都没去过,怎就扶墙了,好在四爷只扶了一下,然后拍下电话,让机要秘书马上安排飞机,回上海。

四爷披着戎装,抽着烟,在地上困兽一样来回走。

出门后,平日的官样也维持不住了,变得很社会,气场直逼两米八。

一言不发上飞机,一言不发下飞机。

从龙华机场直奔百老汇大厦。

轿车飞驰,廖副官自从接到四爷就开始飙车,他晓得四爷此时是越快越不嫌快,油门踩到底,闭着眼睛往前冲,在百老汇门厅来了一个尖利刺耳的急刹车,四爷下车,长驱直入,到达顶楼那间客房门口后。

麦草和廖生紧张得心都不会跳了,只见——

社会我四爷,人狠话不多,烟屁股往地上一掷,踹开门便干!

否则杜先生今朝头一个就会认出她。

她不敢细看新闻内容,低着头悬着心,放下报纸,小孩子犯了错似的站在旁边,等姆妈责骂。

轿车在旁边泊着,司机正在擦车,一看便是等了许久。

上路后她问:“你们怎样晓得我家地址?”

“林小姐。”

月儿晓得四爷并不打算对她放手,在与四爷尚未尘埃落定的情况下出现这种事,委实惊悚。

但姆妈要面子,不肯在乔太太面前发作,摆摆手让她走开。

奶娘见她吓得脸色惨白,在中间打了个圆场,疼她没吃早餐,捉着她的小手去灶披间用餐,她哪里还有心情吃东西,即将面临的社会压力、家庭压力、舆论压力一股脑袭上心头,昨夜整晚在筹划,迫不及待地想要从戎三少爷那里打探师兄的事,今朝出现这个雷,见面商量排雷都来不及,还哪有余暇顾及别的。

月儿没有理会这种突如其来的巴结,兀自出去了。

月儿停下脚,来人是戎乃风的秘书或者保镖,昨天她见过。

对方说:“林小姐,三爷跟您约好今天见面,特意让我来接您。”

月儿尴尬,不上车显得小家子气,上的话又会被人非议。进退两难间还是选择了上车,因为她晓得无论上与不上总归逃不过被议论。

奶娘问她不切饭干撒去,她无心想借口。幸亏已走出了灶披间,全当没听见。

约好今朝九点见面,她无钱坐车,从家步行赶往那家白俄餐厅需要不短的时间,阿绪见她向大门走去,说:“车子马上修起,小姐去撒地方,等等吾载侬。”

在之后的生活中她越来越明白了,三少爷和四少爷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包括他俩身边的人也天差地别。

四爷既霸道又随和,是个矛盾体,他身边的人也既彪悍又热情。她若是找罗副官讲话,罗副官能跟她说上一天一夜。

弄口的老虎灶前排着一长串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手里拎着水壶盆子在等着买热水。见她出来,皆各向她注视过来,呆呆的,看傻了似的。莫名让她想起曾经在新青年杂志上看到的《狂人日记》,和那种感觉一样,连路上的狗,似乎都多看她两眼!

她强自镇定地往前走,这时,有位西装笔挺的男子朝她迎上来。

想到此,她放下了奶娘盛好的豆花,惴惴不安地就要去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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