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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庆朝歌

第三十八章 娉婷郡主

带着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斯先生很小心很小心的替他挽起裤角。一团殷红与深紫混杂的暗色如烙铁留下的印记,丑陋、狰狞,让他一下子呆住了。

“记得先生说过,若碰撞后出现这种情况,就表示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也就是我重病缠身,借口离开的最佳时机……”盛子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弱小、无助,以期不会刺激到斯先生的怒火:“可惜,时机到得比预期早了些。”

斯先生从震惊中回过神。眼前的情况似乎并未让他气愤,因为他正用一种异常冷漠的方式回复盛子萧的小心翼翼:“怎么会这样?”

“殿下,”邝殊比拿了个宝贝还兴奋:“我替你上药。”

盛子萧嘴角抽搐起来:“不必了。”迅速将邝殊推开:“我有些渴,医馆可备有我常喝的茶?”

“茶?”邝殊挠着头:“先生给殿下的医嘱,不是让殿下少饮茶吗?”

不用斯先生提点,盛子萧心中也是明了的。

他轻轻道:“想必先生已知晓,平儿受父皇召见,已离开西疆,不日将抵达洛城。”

身为黑市最隐秘组织日蚀的首领,斯先生消息四通八达,谍网无处不通,这样一件与穆王府息息相关的事,他岂会错过?

获知消息却没有及时告诉盛子萧,就是怕出现眼前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斯先生慢慢拧紧膏药的盖子,颇为淡定:“戚平乃戚将军独子,只要西丹仍敬畏戚将军,陛下便不能让他在洛城出事,何须你来操心?”

道理人人都懂,可人人都懂的道理却也分主次。

斯先生行事历来以自己为主旁人为次,所以,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能不能打动这位谋士,盛子萧并无把握,但无把握不等于就要放弃。

“先生说得对,西丹野心不死,父皇只能善待舅父与平儿。可先生应明白,善待也分真心与假意。就如眼下,平儿还未进城,父皇就大张旗鼓下旨休市,明里说是怕百姓吵闹,碍到戚家军,实则是激发民怒,引导百姓怨恨舅父居功自傲。”

“黎将军与你舅父都手握重兵,都因驻守边疆抵御外侵得力而备受百姓拥戴,你是不是觉得,陛下如何倚重黎将军就当如何倚重你舅父?”斯先生冷笑反问。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皇后无子,黎将军再受倚重也不会对皇位构成威胁。而舅父有我,就有了谋逆叛乱的可能。所以,处处压制、时时敲打是让满朝文武大臣断了对我的非分之心,确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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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选出的太子人选不被颠覆、动摇。”

“你既对你父皇的心思了如指掌,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斯先生这一问,问得盛子萧有点激动:“我活着留在洛城,我就是父皇拿来扼制舅父的棋子。我若离开,父皇必要选用新棋子,试问先生,普天之下,还有比平儿更好的棋子吗?难道先生真的忍心看着平儿成为第二个我?”

这个理由诚然无法撼动这位理智又冷静的军师,但也不是全然无效。

只见斯先生双目涨红的低吼:“这不是我忍不忍心的问题,这是攸关你性命,再无其他选择的问题。”

“不,”斯先生的情绪爆发,反促使盛子萧平静下来:“我们还有一个选择。”

“不行!”想都不想,斯先生满口否道。

“先生……”

似乎一早就料到会被反对,盛子萧神色并无一丝慌乱,但他也低估了斯先生的坚决。

“不用说了,我不同意。”不等盛子萧说完,斯先生目光坚定。

“先生误会了,”盛子萧淡然一笑,徐徐道:“我不是不走,我只是想等平儿顺利离开洛城,再心无忧挂的走。”

斯先生神情不改,以此表达他不妥协之心。

盛子萧收回目光,抬头遥望长空,眼中尽是藏不住的黯然:“先生想想,我托病离开后,最伤心的便是母妃。换做其他后妃,亲子不归,尚还有亲朋好友能入宫解慰,然戚家那些旁支亲戚,早在母妃被父皇冷落后,便已自发与我们断了往来,先生真要让母妃在独自消化失去爱子的苦楚时,再去接那道侄儿困守洛城的圣旨?”

一想到这个极有可能到来的情景,盛子萧的心就痛到难以呼吸,晶莹剔透的泪在他眼中闪过一抹倔强又脆弱的弧线。此生,能让他奋不顾身去保护的人不多,所以,事情一旦涉及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他便不想给自己留退路。

“以先生对母妃的了解,”为达此目的,他必须先说服身边这个人,而要说服身边这个人,唯用他的母亲做博弈筹谋,这实在是很折磨人:“先生应当清楚,为了舅父,她不会自戕,她只会如枯木一般了无生趣的等待舅父归来。她这一生,已经够苦了……”盛子萧深吐一口气:“先生,帮帮我吧。”

触及心爱之人,斯先生的坚持顷刻间土崩瓦解:“从前我劝你夺嫡,你为了你母妃,不肯答应。如今我应你母妃应你所求,让你远离洛城,保一世安宁。若这个时候我再动摇,改变计划,重新将你推入深渊,我不知她……”说话的人垂目丧气,叹息不止:“罢了,我拗不过你。明日我让殷鸿将解药送去王府,不出三日你便可痊愈。只是……”思及日后可想而知的危险,再直爽的个性也难免纠结错乱,反反复复:“你也需明白,陛下对你突发怪病一直存疑。你痊愈后,他必要派太医前来查诊。一旦太医回呈你身体无恙,只会令他对你疑心更甚,日后再想用重疾脱身……”

“来的路上我想得很清楚,哪怕让我前般所做一切努力就此付诸东流,我亦不悔。”

这便是斯先生最不乐见的。

“先生爱我护我至深……我选择留下,便知退路渺茫,所以先生……”

“你若胆敢起逼我离开之心,我便将一切告诉舒总管。”

盛子萧愕然一愣,这小孩子间扯皮斗嘴才用的狠话,算哪门子威胁?

可偏偏就是这个什么都不算的威胁对他却是致命威胁。

“果然,”盛子萧吃吃一笑,满心叹服:“想从先生手上讨点便宜,难如登天。”

“现在可不是贫嘴的时候。”斯先生对自己一盘好棋就这样被毁于一旦仍有些耿耿于怀,他横了那张讨好的笑脸一眼:“说说鸿胪寺吧。”

以斯先生的本事,莫说鸿胪寺任职,就是此次任职缘何而起,中间又发生了何等曲折变故,最后得益何人才促成此事……诸如此类的细枝末叶,没有他打探不到的。

只不过,皇帝突然启用一个备受自己冷落多年又让众太医束手无策身患顽疾的皇子,这本就非同小可。就算斯先生安坐家中,岿然不动,宫里宫外想要打探这道旨意真实意图的人不计其数。以这种全员出动的打探模式和速度,不出一日,个中内幕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朝中更是无人不晓。

能够坐享其成,何苦劳师动众?

稍稍使点手段,来龙去脉,已再清楚不过。

斯先生瞧了盛子萧一眼:“你别吓着。”

盛子萧不语。

再惊悚的过去,都不足以吓到现在的人,除非后怕。

说到因这件事而后怕的人,就不得不提娉婷郡主。

两日前,娉婷郡主递了请安折子进宫谢恩。盛帝见清远伯爵肖忠海未同行在侧,心中高兴,特留娉婷郡主在宫中用午膳。

席间,兄妹二人谈兴甚欢,从云南风土人情聊到了眼前人。

“孩子们都大了,一言一行不仅关乎家族门楣,更代表着北庆朝廷,再是不能姑息怠懒。”

酒过三巡,盛帝满面红光,一双微眯的眼睛似醉非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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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余光如这番话般和风细雨的拍打在娉婷郡主脸上。

面容端庄、姿态丰腴的妇人放下五指环绕的酒盏,起身行礼,浅笑明眸:“陛下,臣妹受先帝怜爱,又得陛下恩泽庇护,若还不懂活之无憾生之无愁的道理,那真是臣妹贪念骄纵,妄图以蛇腹吞下象身,实是臣妹之罪。然适才听陛下一席话,方知臣妹眼界狭隘,差点犯下真正的大错,臣妹在此向陛下先行请罪。”

“你我兄妹二人今日是聊家常,不谈君臣,有什么话什么事,直说无妨。”盛帝嘴角浮笑,见娉婷郡主仍伏地不肯起身,朝侍奉在侧的魏公公使了个眼色:“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郡主扶起来?”

魏公公卑躬弯膝的伸出一手去:“郡主,老奴冒犯了。”

千恩万谢,又轻道一句“有劳魏公公”,优雅妇人方顺势归位,谈话继续。

“臣妹妇人愚见,总以为自家孩子只需不辱没清远伯爵府的门楣,就算是教子有方,没有愧对先人。至于北庆的体面,朝廷的威仪,自有陛下亲生的皇子们去展现。今得陛下点拨,才悟及陛下心怀四海,对皇亲贵胄、各室子弟皆与皇子们一般看重,实在惭愧。”

“嗯?”娉婷郡主这番情境绵绵的剖白,盛帝听得极度顺耳,嘴角挑起一丝玩笑:“你是真不知朕对青云上了这么大的心吗?”

“臣妹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万不敢欺君。”

娉婷郡主面上愧色渐深,黛眉愁结,似又要起身谢罪,被盛帝及时制止:“让你陪朕午膳,就是想同你好好说会话,坐下吧。”

娉婷郡主颔首致谢:“陛下如此厚待臣妹,不怪各位王妃、夫人个个羡慕臣妹,谬赞臣妹最懂圣心。”娉婷郡主似有若无的瞄了盛帝一眼:“臣妹无知,也曾为自己能与陛下有从小长大的情谊沾沾自喜。”

“你我兄妹情谊,谁敢质疑?”

娉婷郡主幽幽一叹:“陛下勿恼,且听臣妹细说。”

盛帝没有制止,耐心听着。

“圣心之独道,圣意之深远,岂是臣妹这等妇人能揣测?细想起来,不单臣妹,那些处处抬举臣妹有见识的王妃、夫人同样是浅薄无知。”

“怎么,”盛帝脸色骤然难看:“那些妇人时时背后议论朕是如何恩待你的吗?”

“陛下息怒,”娉婷郡主柔柔一笑:“她们多常关注臣妹,并非对陛下心存微辞,实是臣妹夫君太不堪重用,惹人笑话才惹人注目。”

“先不说刑部侍郎是朝廷正正经经的三品大员,就说清远伯爵的头衔,是随便几个妇人能笑话的吗?”

盛帝虽也一贯的嫌弃肖忠海这个人,但后宫和官眷对朝廷人、事指手画脚,更是犯了他的大忌。

“娉婷,你就是一味的好说话,才纵得那些长舌妇尊卑不分,肆无忌惮。哼,你心善不同她们计较,朕来同她们计较。”

眼见盛帝真的动了大怒,娉婷郡主露出一抹难言的顾虑:“陛下若真心为臣妹好,就请陛下饶了她们这一回吧。”

盛帝见之犹怜,怒火当即熄下一半,软言安慰:“你是先帝亲封太后亲养的郡主,身份与那些正统王爷、公主同等尊贵,你无须对他们隐忍退缩。”

先帝亲封太后亲养的郡主固然金贵,可郡主就是郡主,依礼数就是不及公主位尊。

若非如此,盛帝当年又何苦为笼络黎氏一族力排众议,册封盛英盈为曦月公主?“曦月”连封号都选用皇帝亲生公主才有的“月”字,如此殊荣,才配拿来与皇帝亲生的王爷公主比肩媲美。

娉婷郡主小小神思了一番,眼中笑意渐显模糊:“陛下误会臣妹了,臣妹倍加珍惜先帝赐予的郡主荣耀,也万不敢对郡主称号有轻视之心。臣妹只是听闻,官府衙门断案,即便人证物证齐全,也要给嫌犯一个自辩的机会,以示公允。如今,陛下光听臣妹一人一言就去责备那些王妃、夫人,岂不让人对陛下产生误解,以为陛下处事不公?”

这话说得大方得体,连一旁的魏公公都看出盛帝剩下的另一半怒火正在悄然自熄中。

“况且臣妹更知,陛下斥责她们,并非偏袒臣妹,而是北庆自开朝以来就有女子不得参政的训诫,陛下忧心有人断章取义,误会哪位王妃、夫人犯了训诫,德行有亏,以此为参,最后损害的是她们夫家清誉与朝廷颜面,这才未雨绸缪想要提点,实是爱臣护臣之心。”

“因为流言,让没有犯错的臣子陷入纷争,这的确非朕所乐见。”

盛帝果然回心转意,似要作罢,却听娉婷郡主再道:“陛下所言甚是。只可叹,深阁妇人终归见识短浅,陛下敲打她们,她们未必能体察圣意,反倒要心生畏惧,不若换个更一招见效的法子。”

盛帝好奇:“什么法子比直接敲打她们还一招见效?”

娉婷郡主抿嘴一笑:“陛下忘了,她们的夫君个个堪称国之栋梁,岂不比这些妇人要心思敏捷?”

不愧是长年纵横于宫中的红人,几句话就能让那些拜高踩低的权贵们集体遭殃。

魏公公叹为观止。

(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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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饮又非不能饮。”咬文嚼字是盛子萧最擅长的领域:“常言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你乃医者,一字一句若不锱铢必较,砸的是你家先生招牌,苦的是平民百姓,你且不可大意。”

邝殊被盛子萧的振振有词唬得忘了本意,偷偷瞄了一眼嘴角下拉的斯先生:“多谢殿下赐教,我记下了。”

“把手拿开。”

不容商量的语气,令想张嘴的盛子萧最后什么都没说,而是顺从的挪开了自己想要遮掩真相的手。

盛子萧憋得极辛苦方没笑出声,却又忍不住不幸灾乐祸:“每每看到邝殊,我就……啊,先生,你要做什么?”高兴的声音突然换做一声惊呼。

盛子萧与斯先生相视一眼,很有默契的停止斗嘴。

盛子萧软下语气,笑意渐浓:“索性你家先生在,上药的事交给他便好。至于你……”眼珠子坏坏转了一圈:“去王府找舒伯取一罐我常喝的茶来,我等着。”

一听要去王府,活泼开朗的年轻人也忍不住愁眉苦脸道:“医馆的马车刚让殷鸿驾去城外叫人了,我……”

“你既清楚,那还不赶紧走?”斯先生瞪了一眼。

“我不是舒总管,你这点雕虫小技瞒不过我,把手拿开。”

斯先生不知何时离开的座位,人正蹲在盛子萧跟前,一张脸铁青不见血色,与之前说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盛子萧紧紧护住膝盖的手轻轻一抖,慌乱在脸上如同一只失去主张的虱子到处乱窜。

邝殊以为要峰回路转,殷殷等着后半句,却见穆王殿下明眸一笑:“好在你脚程快,来回也就两个时辰,我等得起。”

邝殊一下子泄了气,撇嘴不满:“殿下要打发我出去,直言便是,何苦强塞我这样一件费力又费时的差事?”

盛子萧如实答:“我也不清楚,只是在马车上不小心磕了一下。当时,觉得有些吃痛,膝盖略见一点红肿,没当回事。到达医馆门口,痛变得有些刺骨,掀起一看,发现先前只是红肿的地方已经一团殷红,我便知是……”

“你服药多年,我一直有此担忧,为减缓这些药对你身体的损害,其间也断断续续配过几服中和毒性的药给你服用,但……”斯先生拧开药瓶盖子,用手指取来,一点一点匀在盛子萧的膝盖上:“是药三分毒,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继续服药装病了。”

“先生又拉偏架。”

嘀咕着的邝殊留下一个哀怨的眼神与一个落落寡欢的背影心酸离去。

“嗯,走过去是有些费时。”盛子萧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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