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流光

车外能看到的只有莽莽苍苍群山，如海上波涛连绵起伏。

车前车后是曲折崎岖的小路，在崇山峻岭中迤逦盘旋，时隐时现。

视野内除了飞鸟，没有任何活物，更没看到其他车辆。

沉寂许久的鸟儿再度活跃起来，在枝头上梳洗翅羽，婉转歌喉，沐浴朝霞翩跹起舞，昭示着沉睡一晚的世界正在迎来苏醒。

许霁寒和世界同步醒来。

但唤醒他的，却不是悦耳的鸟鸣，而是‘隆隆’的低沉轰鸣和‘滋啦’的尖锐噪声。

不见行人，不见车辆，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存在，如同大海里一叶扁舟上的钓客，随波浮沉，沉默且孤寂。

然而这对许霁寒来说，却是莫大惊喜。

因为，观察所见，让他突兀地嗅到了自由的气息。

没有阴森恐怖的囚室，没有束缚手脚的镣铐，也没有凶神恶煞的看守，有的是久违的蔚蓝天空与和煦阳光，以及能够自如活动的身体。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已经逃离了那个人间鬼蜮一样的魔窟。

这个天大喜讯，在他盼而不得、几至心死的时候，却意外降临了。

不过许霁寒既来不及庆祝，更来不及思考是如何脱困的，就不得不马上面对一个可怕的现实。

自由到来的同时，危险也相伴而至。

两旁飞掠而过的景物和车下飞速后退的道路提醒他，这辆车竟然尚在高速行驶中。

而他，是司机，也是车上唯一乘客。

道路右侧是怪石嶙峋、刀削斧凿的峭壁，左侧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悬崖。

因为没有人掌控，此刻车子已经偏离道路，竟是斜刺里朝着悬崖方向一头冲去，眼见不久后就是车毁人亡的结局！

许霁寒刚升起的大喜顷刻化为大悲。

开车？开玩笑！

有生以来都没有过驾驶汽车的经验，能够认识那些部件已经算是极限，面对此等危局，他怎么知道该如何操作？

手足无措下，只能无助地等待死亡降临。

刹那间，无边哀戚自心底油然而生。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好不容易从魔窟中逃出，却终究注定要葬身异国他乡？

尤为残酷的是，刚见到生的希望，却马上如幻境一样破灭，这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望着越来越近的悬崖，许霁寒的心像灌了铅一般直往下沉。

长时间囚禁、折磨、摧残都没能让他流下的泪水，此刻终于止不住地溢满了眼眶。

之所以如此悲伤，非因怕死，实属不甘。

回顾短短23年人生，犹如天际掠过的流星，还未来得及闪亮，就将化为一粒尘埃湮灭在时空长河里，没留下一点点可供自己骄傲、可供他人怀念的印迹。

留下的，只有心愿未了的浓浓遗憾。

于父母而言，他可谓不孝。没能挑起家庭重担，继续筹集后续治疗费用，让爸爸不得不继续瘫在床上，日见萎靡；没能为妈妈解决沉重债务负担，抚平她眉头额间的愁苦，却又要在她心上刻下新的伤痕。

于妹妹霁青而言，他可谓自私。早早离开这个世界，不能再守护她长大，还要将陪伴父母变老的重任全丢给她。

而且，自己身死也就罢了，可那些一手制造惨剧的罪魁祸首却仍逍遥法外，半点没遭报应。

这不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现实版么？

命运何其不公！

过往人生画面在泪光里一一闪现，他还在心里痛骂着命运，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份古怪记忆突然从心底泛上，并迅速蔓延开来，铺满整个大脑。

恍惚中，他好像变成一名超级赛车手一样，面对极度险情不仅没有慌乱，反而觉醒了骨子里的冒险基因，滋生出一股征服困难的冲动和挑战极限的兴奋。

那冲动和兴奋是如此强烈，以致于让他全身每一个细胞好似都在雀跃欢呼。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此前曾无数次开车经历过类似险情，危急时刻，过往经验腾地一下被激活，告诉他眼前局面应该怎么处置，如何用手、用脚、用身体来配合，操控油门、刹车、挡位以驱动车辆。

甚至，他还突然间知道了这辆车的型号：老款福特雷鸟，采用水星V8发动机，前轮驱动，马力强劲。

不，不是错觉。

这一刻，他的本体感觉变得异常清晰，能清楚接收到全身每一条经络、每一块骨骼、每一处肌肤所反馈的信息，知道它们在什么位置，处于什么状况，但就是控制不了它们。

在那份记忆驱使下，他就像是牵线木偶一样，身体鬼使神差般做出一些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操作。

先是右脚脚跟全力踩下底下某个踏板，接着左脚一点即收，右手闪电般拉动挡杆，然后左手向右狠打方向盘，辅之以身体重心全力倾斜，再以右脚尖狠踩另一踏板、同时缓抬脚跟。

没开过车的许霁寒半点都不知道，这些动作代表着什么。但如果有个老司机在场，看到这一连串操作，立刻能明白每一个动作的含义和作用。

右脚脚跟那一下重踩，是急刹，令车身有一下明显的停滞，可并未完全止住车子前冲势头。

此时方向调整到位，车子来了个直角转弯，变为掉头向右。

然而原本速度过快，车头虽然改变方向，后半截车身仍在惯性的驱动下向原方向滑动，致使车子来了个90度的极限甩尾，轮胎与地面的尖利摩擦声中，后轮被甩向悬崖方向。

这时，将挡位切换到一挡、脚尖重轰油门这个组合操作发挥了作用。

发动机的咆哮声中，前轮二次加速，提供了一股巨大的拖引动力，拽动车身向反方向前行。

惯性力量和引擎动能纠缠博弈的后果，就是后轮被甩到离崖边只有半公分的距离，简直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精确，再多一点都会掉落崖下。

至此，惯性耗尽，车子在前轮的拉动下转而向另一个方向前行，迅速驶离崖边，险情得以解除。

整个过程惊险至极，但应对举措足可以称得上妙至毫巅，即使在老司机眼里，也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所谓的顶级赛车手，甚至尤有过之。

因为，当时若是贸然踩下刹车，哪怕踩死都无法匹敌惯性的动能，其结果必然是继续向前滑动，继而冲下山崖；

而如果只是简单转向，没有那次降挡后再重油提速、让车子产生最大反向牵引力的操作，那么其结果就是后轮被甩到崖下，底盘搁浅、动力失效，然后在重力的作用下逐渐拖着整个车身后退滑落，最终仍是坠崖。

能在瞬息之间想出这样的应对方法，并操控肢体完成这样的操作，全程没有一个冗余的动作，岂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许霁寒当然不懂、也没时间琢磨这些，还在忙着和身下的钢铁怪兽搏斗。

刚才的无意识操作固然让他死里逃生，但险情并未结束。

这是一条坡度极大的下山路，而且路狭弯多，即使不给油，车子速度依然飞快。

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让汽车停下来，而那份奇怪的记忆也没有指挥身体把车停下的意思，反而如同炫技一般继续操作着驱车飞驶。

他只能讶异地张大嘴，愕然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停调整方向、拨动挡杆，感受脚尖在底下几个踏板间来回切换。

许多动作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所有操作都像是未经思考的身体本能。

这些操作打破了许霁寒一切认知。

一道又一道险关错身而过，一段又一段险峻山路被甩在身后。

虽然有脑海中那莫名出现的记忆指导，他像是猛然开窍学会了开车技能，手和脚总能下意识做出相应操作，却仍然在层出不穷的危险状况面前，被惊得两股战战，狼狈不堪。

惊吓同时，体内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也让内心产生一种极致快感，对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颇有些沉迷。

许霁寒心想，这份记忆虽然来得蹊跷，可也称得上意外之喜，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掌握高超车技，对急于逃难的处境大有帮助。

惊吓与惊喜共存的旅程持续一个小时左右，下坡路终于走到末段。

虽仍在山区中，却变成一条沿着山谷修筑的路，一面是山体岩壁，一面是不深的河沟，再没有坠崖之虞。

而且坡度变小，弯道也少了很多，不再如先前那样险象环生。

他这才放松下来。

正待想办法找个地方停下车子，静下心好好梳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车内蓦然响起一个女人说话声。

许霁寒浑身汗毛‘唰’地竖立起来。

刚一睁眼，扑面而来的惊诧令他瞬间陷入呆滞。

横亘在胸口前的，赫然是个方向盘！

转而又想到，莫非是那些家伙换了实验方式？

强烈不安驱使他立刻转头四下观察，想要搞清楚自己当下处境。

不是梦么？

随着第一缕晨曦点亮天际，黑暗如潮水般退散。

视线顺着方向盘上移，是仪表盘、工作台、挡风玻璃。低头再看，自己端坐在一个皮质座椅上，左侧是车门，右侧是变速杆。

尽管从没开过车，他也知道出现在面前的是些什么玩意儿，由此一目了然。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在做梦？

可是，明明前一刻还被牢牢绑在那处魔窟的实验台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雷击令他昏迷。

结果再一睁眼，却竟然出现在一辆汽车里。

这也太离奇了！

此刻，他两只手握着方向盘，脚塞在工作台下，身上挂着安全带，俨然一副正在开车的模样。

那隆隆的轰鸣分明来自于发动机，而令人心烦的滋啦噪声则好像是车内音箱发出来的电流杂音。

车内亦只有他自己，此外再连个鬼影也没有。

旭日刚爬上白雪皑皑的山头，金色阳光从车窗漫入，在座椅上洒落一片冷艳却明媚的色彩。

什么样的梦境能有如此真实而鲜活？

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火辣辣地疼，有淡淡血腥味传来。

自己是在一辆汽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