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仙与侠
负责“乱葬岗”设计的几个人都有些诧异虞芷芃的质疑，面面相觑后道：“‘乱葬岗’冤魂四溢，从头到尾都是‘死地’，没错啊。到了剧情的后半截，不是还有过反噬和战斗吗？”
“除了‘温氏’残余的魂魄，连‘魏无羡’本人也浪迹天涯，没有再去‘乱葬岗’了，我们就默认了它是‘无主死地’。这个理解没错吧？”
虞芷芃脑壳疼了一下，只能拍了拍桌子，唤过来众人的注意，然后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理解《魔道祖师》这个故事的？是正邪大战？是个人逆袭？”
虞芷芃在开工日大清早过来公司，想着给员工一个惊喜，不料才推开办公室门，就被里面打瞌睡的叶玲珑给吓了一跳：“你怎么……你一直在这里？”看造型就知道一夜没睡。
叶玲珑揉了一下眼睛，发现是虞芷芃这个大老板，又打了个打呵欠：“你来啦。听你说要防着杨少爷，我这不是就来防患于未然吗？趁着过年档案封存，我把公司资料都整理了一遍，结果……结果杨少爷出国了……”说到这里，她满脸委屈地望过来。
虞芷芃被这眼神给弄得一激灵：“我就是打个预防针，又没说立刻就会有事。杨酉麒他不是傻子，搞事肯定是必杀技。至于我们公司的账务，就算有点小毛病，那也就是罚款的级别，你真的是想多了。”杨酉麒出国是肯定的，《圣巅》已经投入了那么多，不去刷些国际大奖，他连回来报仇的筹码都要没了。
“明明是社会选择和个人选择的裹挟盲从，‘蓝忘机’就是少有的思想觉醒者，但是这种清醒也是悲哀，因为没有人能够回应。”这个思考稍微冷静一点，没有站第一男主视角。
虞芷芃听了十多个人的发言，差不多涵盖了剧情主要人物命运的解读，也确实有点东西，但她还是摇摇头：“我们这个电视剧，套用了‘魔幻’的壳子，讲述的，却是‘仙侠’故事。”
始终安静，不发一言的郁灵宗突然笑了起来：“还真的是，除了我这个‘大魔头’，其他人都是正经修仙的，所以全天下都被我给带偏了。”
虞芷芃瞪了他一眼，让他别打岔，才接着道：“什么叫做‘仙侠’？‘仙’只是一个表现形式，主角，或者主角所在的世界逻辑是有仙术的，对应的就是‘武侠’里面的‘武’字，区别是用‘法术’还是‘武功’而已。但是和‘武侠’一样，表现方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个‘侠’字。华国古人说：侠以武犯禁，就是说，‘侠’天然具有挑战权威，反抗命运的含义在其中。因为世界规则的不公平，外部环境的残酷，底层人们试图对抗，试图从内心的本能来重构社会标准，他们看起来在寻求正义，可是看不清世界运转规律，也是孤独且迷茫的，被主流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侠之大者’，将个人的理想，上升到了族群的生存，勉强具备了一定的纲领。”
“‘魏无羡’这个人物是很惨，他从小失怙，虽然被收养，但在这个世家体系下，也有些低人一等的味道，后来遭遇剧变，为报恩而失去修仙的资格，落入了‘魔道’，最后又为了救恩人和亲人朋友决裂，这才招致了天下人群起而攻之。抛开那些阴诡谋算，他的悲剧是必然的，这是社会对他的否定。那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就是他反抗命运的时候，方式方法错了。这个世界确实错了，每个人都有义务去探索新道路，他则是一个在探索中，又走错路的人。”
众人都愣了，因为导演兼编剧竟然全盘否定了《魔道祖师》的世界和主角两个立场，世界错了，主角也错了，那谁对了呢？
而一开始嬉皮笑脸的郁灵宗和崔乐反倒眼睛放出光芒来，崔乐悠然开口道：“勉强找到正确道路的，应该是‘金光瑶’，可惜他不仅路走得艰难，手还不干净，被‘魏无羡’抓到把柄，创业未半而中道崩。”
虞芷芃是真的惊讶于两个少年的悟性，他们似乎早就将故事揣摩透了。《魔道祖师》的全剧其实都是荒诞的，从“世家”为传承核心的腐朽封建制，再到“用剑修仙”如此刻板的规矩，还有对“使用灵气”的执着，都隐射着不正常。观众们或许会被常规的讲故事手段糊弄，觉得理解所谓一个“世界观设定”就可以了，也懒得思考这种“病态”逻辑的根由。作为主创团队却要想明白，《魔道祖师》的世界不正常，所以压根就诞生不了正常的人，“薛洋”这种草根式的反社会人格，也一定会连绵不断地出现。
“不错，就是‘金光瑶’，他是真正诞生在底层的‘无产者’，在通过所谓的‘世家’血统来攫取到权利后，他依然无法进入那个真正的中心位置。他想要证明自己，要么逆转身世，要么推翻这个坚固的社会结构，而他选择了后者。所以，他无所不用其极，消灭了那些头顶碍事的‘顽固’的守旧派，包括且不限于‘金光善’和‘聂明玦’，又消灭了‘不稳定因素’也就是‘魏无羡’。这和对方善良不善良，正义不正义都没关系，他只是需要一个绝对可控的‘权利结构’，推行他‘普惠’天下的治世方案。在他的‘统治’之下，世界才算是摆脱了‘温氏’和‘金氏’轮番上位的固定套路，开始有了完整的基层治理，上层也没有那么强者为尊，社会出现了和平和发展。
“所以，我们再回过头来看‘魏无羡’，他只是一个无奈的‘反抗者’，他遭逢大难，机缘巧合地抓住了‘怨气’的使用方法，还非常天才地开创了诸多法术，将整个‘修仙’体系都完善了，但那又怎么样？他的心很小，只能容得下家人朋友，他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犯了哪路太岁，另辟蹊径而已，就被天下责打，不知道自己是影响了旧有的权利结构，犯了众怒。某种意义上，他真的就是一个‘侠士’，单打独斗，苦苦挣扎，他看似能力强大而改变了世界，却没有真的改变社会规则。而在他为自己求来‘公平正义’的时候，还在‘改革’道路上努力的‘金光瑶’撞上了，被审判了，一切似乎回到了原位上，当然了，并不完全那么糟糕，一座叫做强权的大山好歹倒掉了……
“明白了吗？‘魏无羡’看起来是‘反抗者’，但他从头到尾就没想明白，真要带入一个历史角色，大概算是‘水泊梁山’？最后也被招安了嘛，对不对？还去打了其他的‘反抗者’，交了投名状的。”虞芷芃有些悲凉地叹息了一声，这才指向屏幕上的概念图纸：“‘乱葬岗’不是世界的对抗者，它应该是一个失败的‘农民起义’，是‘被迫落草土匪的欢乐窝’，那些仙侠里面不是有所谓魔族的设定吗？除了外貌，不过也是另外一个人间。‘魏无羡’到‘乱葬岗’，建立了他认为的生活环境，起码应该是类似于过去生活的修仙界，符合他内心理想的小天地。”
游戏设计师们都沉默了，只有一个人喃喃道：“这是五大世家王朝的气数还没尽，只能进行小范围的变革，原来《魔道祖师》还有两层历史逻辑在。”显然，这位认真研究过华国历史，对朝代变迁比较有感触。
虞芷芃却笑了起来：“说得好像有点多？当然了，以上都是我这个导演的个人思路，你们只要将《魔道祖师》的世界风格确定就好，身为创作者，我们要统一概念。至于人物的解读，却要交给观众自己发挥了，他们就算只能够看到‘魏无羡’的纯良美好，舆论杀人，也不失一件好事情。”
“明白了，我们这就去修改。”游戏设计师们匆匆离开，不管是副本搭建，还是电视剧的特效渲染，都非常耗费时间，他们确实要分秒必争。
而郁灵宗却没有跟着过去，反倒凑到虞芷芃面前，眨巴着眼睛道：“莫哥扮演的‘金光瑶’，就是虞导你心里所想的那样吧？纵然是手段不太好看，但是放眼全局，像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或者说，他本人就是你心中君子的典型？”
虞芷芃被这犀利的提问给镇住了，她还真的没有想到，莫知惶饰演“君子”这类人物极为传神，或许就是他本人内心也非常认同，过去有“褚赢”，有“梅长苏”，而像“金光瑶”这样的“反派形象”，他也能够饰演得层次分明，内在丰富，不至于沦落到上辈子那个版本的“可怜可悲”而已。
她的沉默就是默认，郁灵宗却笑了起来：“虞导，君子是很好，但是，我还是喜欢做‘魏无羡’，爱我所爱，无问西东。这个世界不是《魔道祖师》那么扭曲又纯粹，更加复杂和艰险。你所需要的，不是同道殊途的‘君子’，而是始终站在你身边的战士。”
虞芷芃有些无奈了，小屁孩还没死心，抓紧机会“挖墙脚”，偏偏他也没做什么过激的事情，她只能再次伸手揉了一下他柔软的头发：“行啦，你该干啥就干啥，拍戏耽误的半年课程都补了没？后面《魔道祖师》播出时还要跑宣传，你也要调整好学习时间，可别给我闹出挂科的负面新闻，影响到咱们的作品口碑。”
郁灵宗也知道时机未到，听到这段问话，立刻讪笑着撤退：“影视院校本来就鼓励学生出门拍戏，实习比上课更有价值的好吧。那个，我过去看看‘魏无羡’的个人特效，看要不要再给我调整一下脸部信息。”
虞芷芃赶走了这个“追求者”，发现会议室竟然空了，所有人都跑回工作岗位忙碌去了。
茫然了一会，她意识自己确实是变成了那个“放嘴炮的甲方”，把“乙方”支使得团团转，自己倒闲了下来。
得，那就到处转转吧，她也算是跟着魏池的这个《千里江山》一起成长的元老了，还有一个特殊账号，可惜没时间玩，也不知道荒废成了什么样子。
走到一个工作人员的身后，虞芷芃看到他电脑上开始放一段游戏动画，也就是一方大军攻城，一方进行防守，士兵成千上万，各种器械和武器轮番上阵，形成奇妙的旋律，再搭配流畅的运镜，还真的很有感觉。
她不由得开口道：“这是《千里江山》的战争版块吗？”
这个工作人员竟然也没看发问的人，应该是经常有同事好友来讨论，极为自然地回道：“没错，战争战略版块，跟那些所谓的法术武术系统都不相干，只讨论真正的古代战场，每个朝代的技术都有。嘿，你知道吗？第一版上线的时候，玩家就已经疯了，他们对古战场的概念完全停留在那些傻乎乎的影视剧里，自从玩了这个之后，哎呀那些什么大制作的电视电影，漏洞百出啊，也就是最近那个什么，什么《琅琊榜》，因为战争规模小，不那么出戏，还被人拉来夸了。我也去看了，还真是，几千人确实是小场面，可惜拍戏的不懂真实战争，依然问题一大堆，也就是剧情好，战争场面次要，才算是过得去。”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他才意识到身后是一个陌生的女声，扭头看过来：“咦？你是？”
虞芷芃挤出一个笑容来：“抱歉，我是《琅琊榜》的导演。”
长篇大论的男子立刻好像被掐了脖子一般，浑身都僵住了，而他旁边的同事看到，不由得噗呲笑了起来，大概是意识到虞芷芃还在，所以尽力控制了音量。只是这个场面太好玩了，忍不住啊。
虞芷芃当然不会真生气，影视剧存在问题是正常的，这些技术类的缺陷更为常见，只要剧作整体完成度高，所要传达的思想能够感染到观众，就已经算是合格。
“你对古代战争这么熟悉，看来我们公司以后可以让你来做个技术顾问，给所有的战争场面都布置一下，你愿意吗？”虞芷芃真诚地提出邀请。她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再拍这类题材，但是逦君影视还要继续成长，年轻导演们也会拍摄更多东西，历史战争是华国文化的瑰宝，自然不会缺席。如果将来的观众会从游戏中学到常识，那么影视剧自然要跟上，积极完善自身的细节。
“啊？咳，那个，您说真的？”小伙子脑子都被弄晕了，但也看得清楚虞芷芃并不是在开玩笑，她非常认真。
“是真的，这是我的名片。”虞芷芃利索地翻出了自己的名片夹，然后开口道：“你有名片吗？回头我们的制片部门也好联系你。放心，我们目前还没有大型影视剧项目涉足到战争，所以不会干扰到你的游戏工作，等到需要的时候，会和你们魏总商量，好腾挪一下时间。哦对了，我们的薪酬也绝对超过行业标准。”
“不，不是，啊，是，我是说，我愿意当顾问，工作时间没有问题，我们本来就比较弹性，没有一般工作的限制。”小伙子傻笑着道，完全没有之前聊专业的自信张狂，接过虞芷芃的名片后还呆了两秒，才想起要找自己的名片，可是他翻箱倒柜半天，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外，就是游戏手办，公司定制名片压根不知所踪，最后只能用白纸写了联系方式给虞芷芃。
虞芷芃没在意这些小节，看了一下名字：“司徒琮，好古典的味道。”
司徒琮闻言微笑道：“我家确实是比较传统，爸妈都是搞历史研究的，我跑出来做游戏，也算是离经叛道。”
虞芷芃摇摇头：“游戏只是个载体，你还是在给别人普及历史啊。因为你做的战争游戏，才会有更多孩子明白我们的历史，读懂古人的智慧。你和你的父母一样，都是很棒的历史宣传者。”
司徒琮似乎是没想到在自己的同伴之外，还有人这样肯定他，肯定他继承自父母的历史情怀，并给予了同等的赞誉。一时间，眼底还掠过了点滴水光。
虞芷芃接着道：“我们影视工作也差不多，看起来就是搞搞娱乐，只是比电脑游戏要历史长一些，曾经也不太上台面。可是我们同样承担着文化重担，很多时候更要凝聚社会共识。《琅琊榜》战争戏不合格，但是他传达了忠义和理想，让普通人看到家国情怀，那就是好的影视作品。所以将来，你也要帮助我们，讲好历史故事。让人们知道，历史不只属于帝王将相，更属于无数百姓和士兵。”
叶玲珑认真地摇摇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无辜。真出了事，账务一点小问题就是致命的。我反正是重新处理过了，未来两年应该都不用担心这个。”
虞芷芃心头一暖，摸出一个大红包：“赶紧休息吧，这大过年的，所有人都养了膘，就你还瘦了，显得我这个老板专门欺负你一样。”
不过等她看到“乱葬岗”设计时，神情就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为什么把‘乱葬岗’设计成这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剧情前半截这么做还说得过去，但是在‘魏无羡’已经入住之后，‘乱葬岗’怎么还是‘绝望之地’？”有问题就立刻问，虞芷芃叫来设计师和副导演们：“你们是把‘魏无羡’当成大魔头来做吗？”
游戏设计师们和监制特效的副导演们，同样见者有份。众人立刻从之前有些紧绷的争执状态脱离，喜气洋洋地恭贺新年。
听了虞芷芃的推测，叶玲珑很是紧张地回到公司，拉着孙智一自行检查了账务和规章，顺便还给这几年囤积的剧本做了一下备案。然而直到年节过完了，人们陆续开始上班，逦君影视，甚至整个娱乐圈依然歌舞升平，除了常规的明星八卦消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叶玲珑难得看到红包也没露出明显的喜色，摇摇晃晃地进了公司的休息室，扑倒在小床上，径自睡了过去。
虞芷芃只能将红包放到她的抽屉里，然后给她关好门，自己去外面的办公区等待上班的同事。
看到她进门的郁灵宗眼里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几步走过来，用力抱了一下她：“虞导，新年快乐！”
寒暄完毕，也要谈正事了。
虞芷芃静静看着《魔道祖师》新版的特效概念图，会议室的大投影非常清晰，做的确实是比之前那一版要精致唯美得多。“温氏”的“不夜天城”同样用到了类似上辈子火焰山的布置，却没有那种黑暗阴诡气息，反倒更加耀眼爆裂，还带着一些沙漠的风情；“聂氏”的“不净世”则有些机械冰冷的味道，将整个城池都布置得规整无比，仿佛融入了未来科幻元素，竟然有种其妙的美感；而“蓝氏”和“江氏”自然有着江南和水乡的柔情，比起上辈子来说，只是更加强化了这种设定而已；最妙的是“金氏”，除了必然的财大气粗占地辽阔之外，衣食住行每一个细节都流淌着金色的奢华，甚至还参考了古埃及古印度那种对黄金的痴迷，做到了字面意义上的“金碧辉煌”。
毫无疑问，这样的设计，更加适合游戏玩家的品味，没有影视剧那种强烈的情感偏好，只是风格属性差异而已。
刚刚约好会议时间，就看到郁灵宗和崔乐两人竟然也出现在会议室，和一众游戏设计师聊得火热。
“你们怎么跑过来了？”虞芷芃有些惊奇地问道：“不上学吗？”
“……是讲乌合之众的舆论还有教条主义吧？”有人发言。
在座都是思维活跃的年轻人，从来不吝表达，立刻有人反驳：“明明就是讨论社会规则的辩证统一，正邪其实是双面一体，‘魏无羡’不是说了吗？灵气怨气都能用。”
崔乐也慢了一步过来，笑嘻嘻地道：“新年快乐，我们放寒假呢，就来玩玩游戏咯。游戏gm都给了我们一些特殊装备当压岁钱，虞导你也不能小气吧？”
虞芷芃伸手揉了一下两个看着长大的小少年头发，这才从手提包中摸出红包来：“没想到你们也在，就这个了。”
例行公事地处理完开工日礼节，每个人都拿到了红包，大家分头工作，虞芷芃便去了魏池的公司，跟进《魔道祖师》的特效和剪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