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在手机阅读
手机阅读《遗忘地》
遗忘地

第五章 母亲

“你怎么跟农村的妇女似的,脑袋里只有听八卦嚼舌根。”

“我这不是在关心你吗?”徐浩面带委屈地说。

“无非就是在工作和生活上的建议。”

找到车位停下,从后备箱拿出雨伞,江有为双手缩进袖子里,卷起塑料把手,在野猫与流浪狗凄厉的惨叫声中穿过巷道,不时踩进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积成的水洼,他的帆布鞋和袜子已经与干燥没有任何关系,脚边生风般爬上十层居民楼,只有回到出租屋里,他才得以喘息。

卫生间的衣筐堆了几天的衣服,老旧的冰箱里没有保鲜蔬菜和水果,江有为用毛巾擦拭滴水的头发从热蒸汽中走出,他紧绷了整天的神经放松下来,只觉得它像超出弹性极限的橡皮筋,已经无法恢复到变形前的状态,事实也是如此,在钟齐告知超脱领域的存在后,没有人会再以原先的视角看待周围的事物,仿佛梦境无处不在。

将牛皮纸摊开放在桌面,江有为以前所未有的专注状态记忆上面的内容,灵魂塑形方式的晦涩程度直逼机械工程类专业论文,但区别在于陌生的名词并不多见,稍微组合拼凑单独的字体也能够理解大概意思,在精神感到无比疲惫的时候,他躺在床上闭眼休息,床垫仿佛棉花糖般包裹住他的身体凹陷下去,极致的困意席卷大脑皮层。

“我只是想看你窘迫的模样,今天的病人你来处理。”

徐浩扔来几份书面报告,基本都是年轻人因为熬夜亦或者长期低头玩手机导致的颈椎和肩膀疼痛问题。江有为不愧是从重点院校毕业出来的高材生,他的大脑很快思考出相应的康复方案,通过正确按摩或粘贴膏药的方法可以快速帮助他们减轻疼痛,恢复身体功能。

进入电梯在诊室找到正在等候的病人,江有为让他趴在白色床上,在家属面前演示了几遍按摩手法,“只要坚持两个月的时间,颈椎的阵痛就会逐渐消失,膏药每隔二十四小时更换,建议时间挑选在洗澡前后,你今年也才二十几岁吧?正常来说骨骼不应该错位到这个程度。”

“还不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驼背再加上低头玩手机,头跟乌龟似的往前伸,现在身体跟条曲线一样,你真的想老了之后变成土地公公?这两个月,我要没收你的手机!”

“妈,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没有节制力,多大年纪都没有用。”病人的母亲像座快要喷发的火山。

江有为自然没有插足对方的家事,他从头到尾都是这场闹剧的旁观者,没有开口说话也不会好心提出建议,和事佬与医生的身份天生冲突,他们身处医院这个是非之地,势必要培养出某种程度的人情淡薄,但在解决患者病症上绝对像圣母般不遗余力。

“下一位。”他请走这对母子说。

挂号病人接踵而至,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轮班,休息时间的江有为拿走放在护士台的工作配餐,这批订购自附近饭馆的盒饭标准两荤两素,炒土豆丝、麻婆豆腐、卤鸡腿和香菇炖鸡,虽说份量不大,但喂饱他的肚子可以说绰绰有余。

坐在母亲的病床边上,他边夹饭菜边说最近发生的有趣事情,像极了小孩眉飞色舞地在饭桌上告诉父母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最近天气正在升温,公园的花圃相继绽放,可惜我没有什么时间去那里给你拍几张好看的照片。城市在天河区建设了给上年纪的老大妈跳广场的大块空地,时常还会举办公益性质的演唱会和歌舞剧...”

当病房重新回到它本身的沉默时,负责照顾母亲的护士敲门说,“你就是江医生吗?”

“对的。”江有为起身回答。

“现在到喂食病人的时间了。”

护士靠近病床操作置胃管将针管内的流食输入母亲的腹腔,她还保留有咀嚼和吞咽的本能,口腔内的舌头在无意识地动弹,江有为不忍看到这个画面于是走出了病房,站在廊道尽头的玻璃窗,他下意识地摸出香烟和打火机,但突然出现的徐浩制止了他的举动。

“即使是重症病人的家属也禁止在医院吸烟。”徐浩拿走了江有为的打火机说。

“只是一时控制不住。”江有为将烟盒塞回口袋。

“阿姨还有办法吗?”他问。

“我在犹豫。”

江有为不敢保证苦叶树皮药粉能够让母亲的情况好转,人们总是害怕在努力挣扎过后仍然无法摆脱残酷的命运,仿佛刚开始剧本已经确定了角色的结局般,所以他宁可什么也不做,至少不用接受希望与幻想破灭的痛苦。

“我能够理解你,但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确实需要不加思考的决定。”

“所以...”

“我想让母亲活下去。”

“那就去做吧。”

回到冰冷的病房,灿烂的阳光也在畏惧从窗外进入这个没有生机的地方,输食的护士已经完成了工作回到岗位,江有为没有怨言地处理好骚臭的尿盆,再小心地翻过母亲的身体进行全身按摩和关节活动,多年的护理让他即便闭上双眼也能够判断出骨骼位置,所有流程如同呼吸般熟记于心畅通无阻。

“我不知道这是否您的本意,但请原谅我做出的决定。”

江有为抬起保温壶在玻璃杯倒满温水,洒出苦叶树皮药粉在水面晕开,再用勺子搅拌保证彼此充分融合,钟齐告诫他份量只需要黄豆颗粒大小,同样通过针筒吸取从胃管输入她的腹腔,淡黄色的液体随着白色活塞推动从塑料管道中消失。

心跳仪器在结束的瞬间剧烈起伏,原本衰竭即将失去功能的心脏再次活跃,江有为大口吐气像刚参加完马拉松比赛,至少目前这道坎坷已经安然度过,以后还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他只需要定期给母亲服用苦叶树皮药粉就可以维持她的身体机能稳定。

再次与徐浩碰面已经是晚上八点,江有为招呼他去老地方吃饭,两人虽然在相同的医院以及科室工作,但却像两条平行的直线一样没有任何交集。他们大学时期最喜欢的是那间藏在巷子深处的串子店,只有老顾客才能够嗅到飘在空气中的熟悉香味。

颜色发白的折叠雨棚下,几张老旧的塑料板凳和布满木纹的桌子,垃圾桶里堆满了签子和饮料罐,老板在滚烫的油锅前忙碌地把菜品放进去加工,他的小女儿把出炉的炸串刷满红油上浮的调料,然后将孜然粉均匀地洒在饱满的肉粒和多汁的蔬菜上,只是看上几眼,徐浩和江有为已经口水直流,顾不上说客套话,两人掰开筷子大快朵颐。

冒气泡的啤酒下肚,烟雾弥漫在拥挤的巷子,小雨泛起泥土的芬芳,熟悉的两人坐在这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享受片刻的宁静与安稳,流浪的奶牛猫用身体磨蹭江有为的裤腿,似乎在乞讨美味,他也没有吝啬地让老板拿来没有炸过的火腿肠分成几份放在较为干净的地面,它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但最终还是忍住口水叼走大块回去喂养孩子。

人之所以会被动物的温暖触动,因为那是真正纯粹的感情,不夹杂任何利益与欲望。

“还记得我们晚上爬墙来这里吃宵夜吗?保安想把我们从栏杆上拽下来,回宿舍没门进时还给舍管唱我的母亲,她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总是会拿出钥匙开锁。”

.

美好的清晨在闹铃声响起的那刻结束,江有为睡眼惺忪地起床洗漱更衣,短暂的十几分钟过后如获新生,清醒的他将钟齐昨天临走前塞进衣服口袋的苦叶树皮药粉收到公文包的内层,虽然昨天已经相信了对方所说的话十之八九,但亲自验证总归是没有错误,而且他母亲现在也急需药物调理每况愈下的身体。

“希望它能够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

“你在干嘛?”

“他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要多跟同科室的前辈请教经验打好关系,人际交往也是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江有为驱车从城郊的命运天平酒吧返回靠近市中心的石牌村,伴有小雨的夜色吹来刺骨的冷风,车窗拦下了它不分青红皂白的猛烈攻势,路过的撑伞行人似古诗词中清明时节落魄断魂的旅人,但他们却不问酒家何处有,因为双脚已经在这片土地扎根,家不再是遥远的代名词。

比亚迪汽车穿过医院保安亭的栏杆,江有为下车走进诊楼大堂。挂号的病人在服务窗前排成长队,坐在座椅上脸上满是愁容的老人不住叹气。麻绳只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贫穷的家庭在伤病面前犹如暴风雨中没有砖石支撑的茅草屋,不需片刻,家徒四壁也成为了空中楼阁,但政府也在积极推广医保政策,人民的美好幸福生活有所保障。

挂满红旗和称号的院长办公室,换上白大褂的江有为把汽车钥匙放在办公桌上。

“但我毕竟不是您说的那样成熟稳重。”

院长提醒说。

“我明白了。”江有为点头离开。

刚出办公室还没有站稳脚跟,徐浩便从走廊那头撞了上来,江有为揉搓肩膀问。

“昨天经历了些事情,看待世界的态度有所改观。”江有为回答。

“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对生活中没有预兆的挫折以及困难司空见惯。”

“没意思,我还以为你要被炒鱿鱼了呢。”

“你这么想让我成为无业游民?”

“我们都是在成长的。”他像父亲般谆谆教诲。

“那陈院长,我先回去工作了。”江有为弯腰后退。

“你今天的状态调整不错。”院长举起茶杯说。

  • 加入收藏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