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梦醒时年殇

也如沈茗，她是真正的外人，她的所作所为，不是得到尹家人许可的结果，完全是自说自话，任意妄为，也许有人会感激她，但更多的，只会把她的存在当成一种麻烦，但是她不去管这些，在这一过程中，被人怀疑过，被人伤害过，被人误解过，但她做的，也只是自己真正想做的而已。这是她选择的路，是她遵从于内心做出的选择。

而尹鑫，始终是脆弱的那一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走，也不知道为何而回，更不知道，想要留下来继承王国时那一刻真正的心意是什么。

为尹成，为尹宏，为尹羽，为沈瓷，为了别人，他一直在摇摆。

雇来帮忙收摘葡萄的工人们正在偌大的园子里忙得热火朝天，宁愿将悠闲时间尽数用来晒太阳，也不愿意去摘路边熟透樱桃的普罗旺斯人，面对他们心爱的葡萄，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积极态度。和尹鑫漫步在十月依然充沛的午后阳光里，两旁是散发清香缠绕延伸的植物藤蔓，老约普要做的只是察看工人有没有将隐没在交错的葡萄藤间的果实摘完。

几天的收割工作完成后，摘下来的葡萄必须全部送去酿酒合作社，在那里过秤和测量酒精的浓度。庄园好几辆卡车浩浩荡荡在乡间路上向合作社进发。这个丰盛的季节，马路上也挤满了各种奔驰的货车和拖拉机，车上满满当当都是堆积如山的紫色葡萄。尹鑫和老头子坐在敞开的车厢后面，头顶是怡然自得的浅蓝天，身边是装满新鲜紫色果实的板条箱，目光所及之处，是秋日里沉浸在耀眼金黄中愉悦欢乐的普罗旺斯。

尹鑫回到普罗旺斯的第一天，行李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被老约普召到葡萄园里去帮忙了，正是丰收的时节，被一大片薰衣草田覆盖的小城处处弥漫着葡萄清甜的香气，人们在忙碌的工作中交换一个微笑和问候，又各自回归各自的忙碌，对于突然出现的尹鑫，没有人觉得奇怪，没有人觉得意外，这个黑发黑眸的清俊少年，仿佛一开始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仿佛他本来就属于普罗旺斯。

忙季很快过去，采摘完葡萄的园子，在暮色中如此宁静。白日里的热闹喧哗全部褪去，没有痕迹。尹鑫久久望着那一片已经开始休眠，沉静等待下一个春天的田野，问老约普：我的酒什么时候可以喝呢？老约普吸一口烟，缓缓吞吐出烟圈：年轻人，最好的东西需要的时间总是最长的，如果你愿意等下去的话。尹鑫笑了，笑容在浓厚的暮色之中，犹如一朵初放的洁白梨花。他说：我等。不管多久，都会等下去。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尹羽去世的那一刻，他才似乎找回了真正的自己，他开始长大。

这一次的离开，与以往不同，是真正释怀，带着追寻心目中那个答案的目的的离开，而他亦知道，这个答案，也许会贯穿他整整一生。

尹宏告诉他，尹羽把自己的保险箱留给了他，想来那里面的东西珍贵非常，尹鑫失笑，他当然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是尹羽答应过他的那一封声明，是他中国行的源头，也是他与沈瓷相识的最大契机。

尹羽曾说，是要带回那样东西，就会签下名字令其生效，但现在他完全无法确定，躺在保险箱里那一封，有没有尹羽的签名，他最终有没有成全他。

钥匙就在手里，小小的一枚，像一根精致的小发卡，却盛载着自己命运的重量。

放在手里掂了掂，却再没有去打开它的兴致。那些曾经困扰自己一路的问题，烦恼，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他不想去知道尹羽有没有签名，不想知道，他能不能从这个固执的老头身上得到成全，不想知道自己与尹家之间究竟会走向怎样的境地。

他只是累了，需要休息，需要一个草木茂盛，风景如画的小镇，每天喝喝茶摘摘葡萄，与不认识的人相互道一声问候交换一个笑，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

尤其是，在沈瓷离开以后。

沈瓷是在尹羽离世的第二天一大早离开的，她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甚至没有来得及与尹鑫见上一面，道个别。

她只是回家了，出来的太久，自然是要回家。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所以，尹鑫背着自己的行李袋，连家也没回，就去机场搭上了普罗旺斯的航班。

他与沈瓷，天各一方。

在普罗旺斯的这一个深秋，他和老约普几乎将酒库里储藏的干桃红葡萄酒统统喝光。酒瓶上贴着瑰丽的紫红色酒标，上面有手写的法文，和酒本身一样老。老约普一打开瓶塞，浓郁芬芳顿时弥漫整个客厅。他斟了一杯，递到隼人面前。紫红色的酒液，令人心神摇曳。

老约普大着舌头问：“Sean，这一次，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尹鑫晃动着诱人的**，似笑非笑：“看来我不受欢迎咯？”

“当然不是，Sean，我只是想起你上次离开时的场景，我可真是……难过了好几天，所以这次，你也打算离开的话，就先给我打给预防针。”

尹鑫感到心中一股暖：“不会的，约普，这次我不打算走了，我留下来，给你的庄园帮忙好吗？”

老约普放下酒杯，凑近了身体，细细端详尹鑫，尹鑫也不恼，就这样笑着任他看个够。

末了，老约普讪讪缩回去，摇着头，有点无奈的说：“不，Sean，你一定会走的，你的眼睛是这样告诉我的。只是，你现在还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而已。Sean，老实说，我觉得这一次，你甚至比去年来这里时更沉重更悲伤，有什么在困扰着你吗？”

尹鑫喝一口酒，没有回答。

“我想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决定要卖掉庄园，一个人到另一个地方过完我剩下的时间。”

尹鑫愕然，凝视他闪烁泪光的眼睛，这双饱含沧桑的眼目，见过的是无数个没有爱人陪伴的苍凉日夜。从一开始，他就感觉他是有话要说的，但完全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话。

“每次一到采摘葡萄的秋天，我都会想起玛丽。她一直都是我的光，我的梦想，这个庄园，有我们最美好最沉重的回忆，这是在普罗旺斯数十年来一直照耀我的光。这是我的幸福，这，也是我的痛。”

“但现在，我决定离开，没有玛丽的庄园是这样寂寞，我已经度过了这么多年，我想，该放弃了，我依然深爱她，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忘记。”

尹鑫想了半天，只喃喃说出一句：“我很抱歉……”

“不，Sean，你不需要道歉，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也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你看上去很阳光很温暖，但内心却像一团冰，脸上总是笑着，但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些苦涩，天知道，我并不是个喜欢揣测的人，但是，这次你回来，我觉得你心里那块冰也开始融化了，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但是我想说，如果你在为那个能够融化你内心的人苦恼的话，倒是相当值得的！哈哈！”

尹鑫失笑：“我不知道，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心太乱了，明明很想要，又说一点也不喜欢，明明不想放弃，却只能告诉自己，放弃才对双方都好的选择，我真的不知道，约普，如果我像你一样勇敢坚定就好了，毕竟，你给玛丽带来了真正的幸福不是吗？但我不知道……”

“荒唐！”老约普突然加大了音量：“我当然给玛丽带来了幸福，但那才不是因为我勇敢我坚定什么的，当然这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是我，玛丽才会幸福不是吗，如果换了其他人，就算他再勇敢再坚决，但不是我的话，玛丽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因为那个是你，只可独一无二，不可有任何人替代，如此，两个人才能得到完满。

老约普晃晃悠悠站起来，大力拍了拍尹鑫的肩膀：“年轻人，品质，金钱，前途，甚至是家庭，都不是幸福的关键，生活中肯定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总有些什么是值得我们不放弃去争取的。”

“我没有钱，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到后来甚至失去了我的家人，但是因为是我，就算我一无所有，我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给我的爱人带去幸福的能力。而且，这样的幸福只有我能给，换了其他人，就算家财万贯，就算高大英俊，都无法给她真正的快乐。”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不勇敢，不坚定，给你现在想念的那个人带去了怎样的遗憾。这个世上，品质上乘的人有很多，但是你，只有唯一的一个。”

尹鑫端着杯子的手微微发颤，他有点不敢抬头，不敢回答约普的话。

老约普看他没有任何回应，无奈的摇摇头，就想绕过他，走回房间去。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转身面对尹鑫说：“留下来吧！”

尹鑫不解：“什么？”

“留下来，再留一年，庄园我先不卖了，就当是陪陪我这个老头子，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再把庄园卖掉，到时候，你带着你的酒，想去哪里，我可就管不着了。总之，这一年，就在这里生活吧。”说完，眨眨眼睛，带点请求的语气。

尹鑫站起身，对上他被酒精熏红的双眸，认认真真道：“我留下！这一年，还请多多照顾啦！”

老约普摆摆手，撇着嘴道：“行啦行啦！”就慢慢向前走去。

院子里只剩下尹鑫一个人，抬头看着满天星光，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明年此时，我能否做出决定，亲手酿制的那一瓶酒能够抵达你手中吗？

不经历艰辛的旅途，如何能够抵达美好的地方。尹鑫很清楚，他还在路上，所谓终点，远远没有到达。

一个男人，比起靠在爱人肩膀上安心入睡，更多的应该是坦然，坦然去承担他为自己的感情可以担起的全部重量。

尹鑫需要去相信，他可以承担得起，这一个人这一段感情的所有重量。

旁边的桌子上，零零落落散着几个酒瓶，一律是紫红色酒标，上面有手写的法文，和酒本身一样老。

（本章完）

尹鑫重新回到了他上次来普罗旺斯时老约普为他准备的房间，每日在忙碌和充实中度过，他喜欢现在这样的状态，明亮的日光，大片大片绚烂的薰衣草田，清甜的葡萄香，挥洒着汗水的庄园……一时间，尹鑫产生了就这样在这里过一辈子也不错的想法。

偶尔慵懒的午后，他悄悄的偷个小懒，会找一片茂盛的葡萄藤，躲在树下，就着阳光睡个午觉，暖融融的日光打在眼皮上，惬意的不愿睁开眼睛。

正如尹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抛下了他的家人，他的事业，他的王国

，斗争也好，名利也好，他都不要了，心心念念的只有心底那个人，见到她，就是生命的延续，看不见她，就是生命的中止。外界多有声音都听不见，所有目光都看不见，只跟随自己的心，选择真正想走的那条路。

沈茗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那张疲惫的脸上渐渐褪去所有的悲伤、绝望、挣扎还有不甘。就像一个终于得到解脱的罪人，随着最终审判的来临，前尘过往，既往不咎，只在那一刻，彻底释怀。

黄金十月，葡萄丰收。人站在高高的山冈上往下望，大片大片在脚下匍匐连绵的葡萄园，仿佛已然在微风中闻到葡萄的清新芳香，尹鑫这样对老约普说，老头子却吸吸鼻子，深呼吸一下后回答：REALLY？我可是只闻到自家酿造的桃红葡萄酒的味道啊！逗得他哈哈直笑。

这样静下来的时候，他会想起尹家，想起一路走过来的风景。尹羽离开了，他失去了最大的牵绊和保护。他想起在尹羽最后弥留的时间里，自己一直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一直陪在他身边，那一刻，他如此害怕，如此悲伤。

那不是对于自己未知命运的悲伤，而是最本能最真实的，对于失去亲人的悲伤。从此以后，无论自己是走是留，都得不到尹羽的半分回应。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光里，他一路走一路停，看到的风景，见到的人，听到的故事，品尝到的美食，除了自己，唯一的听众，就是尹羽。

那一刻，他甚至愿意留下来，留在尹家，去接过尹羽的担子，去成为新的王，去原谅他们，原谅，所有尹家人！

尹鑫亲眼看着他在在沈茗的怀里，赫然长逝。

那个老者的目光，从头至尾，始终未曾看过一眼他的家人，他真正的亲人。

尹鑫在那一刻终于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路要走，这样的一条路也许诡异，也许反常，也许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但这是他们无法回避的一条路。焦躁不安的心只有踏足其上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孤独寂寞的内心也只有在行走其上时才会有充盈之感。

到现在依然不知尹羽给他写下第一封信的目的是什么，是要获取他的信任，是想以这种方式安抚他，想把尹鑫重回带回自己身边？不管如何，他都成功了。

看着陷入痛苦梦境中的尹羽，看着他疲惫虚弱的身体依然苦苦挣扎，看着他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却始终不甘放弃，尹鑫都快崩溃了。

而这一次，他选择回到普罗旺斯，这里恬静安宁的生活和处处可闻的薰衣草香能够让他静下来，真正的想明白这些事。

当然，也为了去年自己留在这里的一瓶亲手酿制的红酒。

但是，尹羽最后的牵挂始终不是自己，一直一直都不是自己，他混沌的意识在看见沈茗的那一刹瞬间清醒，奋力睁着眼睛，目光牢牢锁定在这位沈家大小姐的身上。

他的救赎是她，他的牵挂也只有她。

他会在信件往来间把这些零碎的事告诉尹羽，不知为什么，所有尹家人中，到最后，最信任，最愿意接近的，竟然是这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