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梦

“真漂亮!”谢谢大哥。“这么Romantic的礼物，是轩哥的主意吧？”

“这……确实是文轩的主意……”苏逸凡显得有些许尴尬。

苏雨霖笑了笑。“大哥能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轩哥回来了吗？”

“大小姐。”

“进来吧。”苏雨霖道。小慧打开门，通报到：“李老板和李少爷来了，老爷让小大姐和二小姐去一趟书房。”

苏雨霖不禁厌烦地皱起了眉头。

“他太忙了。”苏逸凡解释道。

“不是因为忙吧，在昌荣这么多年他哪一天闲过？其实我一直想问，父亲派胡天吉去上海担任昌荣百货的副总经理，不单是为了帮你，还是为了制衡轩哥，对吗？”苏雨霖问。

苏逸凡有些许惊讶地望着妹妹——他不愿妹妹知道父亲对文轩的猜忌，但她确实长大了，这些事都瞒不过她。

“我算是个局外人，连我都看得出来，轩哥一定也看得出来。”苏雨霖望着大哥的眼睛——他的眼神躲闪，也分明透着无奈。

“不说这个了。”苏逸凡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他托我给你带了个生日礼物。”说着便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苏雨霖拆开盒子，里面装着的竟然是《尘》的作者手稿，是用黑色钢笔书写的，笔锋苍劲大气。

“轩哥真是神通广大，手稿他都能找到！”苏雨霖神情惊喜难已。

苏逸凡看了看那些手稿，疑惑地问：“看把你开心的。这是什么奇书啊？讲什么的？”

“讲的是一千年前五代十国的事。男主人公的父亲是后唐遗臣，被石敬瑭近乎灭门。他布局多年，重整旗鼓杀回了洛阳。为此，他最好的三个兄弟全部战死沙场，最爱的女人为了助她复仇，甘作间谍，最后也香消玉殒……”

苏雨霖见苏逸凡若有所思地样子，便问：“大哥，你怎么了？”

“你这么喜欢写作，却要被昌荣困在这些俗事上……”苏逸凡说到此，声音低沉了，神情更黯淡了些，“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挺没用的。”他长叹一口气，然后自嘲地笑了笑——他总是那般自责与无奈，即使笑的时候，也仿佛带着一丝苦涩。苏雨霖知道大哥事事以家族为重，昌荣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生活，其实真正“困在这些俗事上”的人，是他。

“大哥回来了？”二人交谈之际，小妹苏雨清走了进来。苏家二小姐苏雨清是坊间传闻的“仙女下凡”，秀发樱唇，肌似珍珠，身子清痩。苏家两位小姐性情大不一样，苏雨霖性情开朗，广结善缘，而苏雨清自幼多病，总是眉头微蹙着，也不喜欢与人交往。

“雨清。”苏逸凡唤道。“你又瘦了些。”

“这些天总觉得乏，没什么胃口。”苏雨清温柔恬静，声音都比姐姐的要轻柔许多。

“富管家不是说请个活神仙来给你开药方么？”苏雨霖笑了笑，转而又调侃苏逸凡，“对了，听说这个活神仙有个方子，能生男孩，你看吧，肯定要逼嫂子喝药的。要我说啊，父亲给小侄女起名叫南南，不是取自南京的‘南’，是希望嫂子下一胎生个男孩。爸还是重男轻女的。”

“不可无礼。”逸凡语气温柔地“责备”道:“父亲可从没‘轻’你啊。每次家里有贵客都要让你去见。别的富商都喜欢炫耀自己的珍稀古玩，只有我们父亲，喜欢炫耀女儿。”

“好啦，我们这两件‘珍稀古玩’要去见客人了。”苏雨霖笑道。

“什么客人？”苏逸凡问苏雨霖。

“还有谁？不就是那个李公子么，脸像面盆这么大，眼睛像芝麻这么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犯嫌得很。”

“李老板对我们的百货生意帮助不小。”苏逸凡道。

“这我自然是清楚的。”苏雨霖又转身对妹妹苏雨清道：“雨清，我们走吧。”

“霖儿，你不换身衣服吗？”苏逸凡打量着霖那一身西装，提醒道。又看了看雨清——精致的妆容，蕾丝袖边的西洋长裙，优雅庄重。

“女为悦己者容，他不配。”苏雨霖不屑一顾道。

“我陪你们一起去吧，我也跟客人打声招呼。”

苏逸凡说罢便带着妹妹们来到茶室。苏继宗让逸凡留下与客人一起喝茶。

自打苏雨清一进屋，李二公子双眼就直勾勾地盯着雨清，一刻也不愿意挪开。李老板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李二公子一惊，这才赶忙起身打招呼，嘴角还现出一丝轻浮的笑，对苏雨清道:“一直听说苏家二小姐生得漂亮，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李少爷过奖了。”苏继宗笑道，心中却暗暗不齿：没想到李家二公子这么粗俗不堪，还想搭识我苏继宗的女儿。苏雨清一直含羞地低着头，没有言语。

李老板怕气氛尴尬，故作无心地称赞道:“听说苏家大小姐不仅文采斐然，还写得一手好字，不知可否讨一幅墨宝啊？”

苏继宗一听，心中骄傲不已，但嘴上仍故作谦逊:“她这诗词啊登不了那个大雅之堂的。”苏继宗没有读过多少书，走路还有点长短腿，人称“苏跛子”。苏继宗娶了东家的小姐张氏，在张家的帮助下开始自己经营买卖，后来一步一步成为了金陵有名的船商。张氏出身书香门第，这么多年苏继宗与苏夫人在一起耳濡目染，也算是会几个文邹邹的词。

“苏老板过谦了。这南京城谁不知道苏家两位小姐才貌兼备。我是百闻难得一见。”李老板早知苏继宗素以两位爱女为傲，所以顺水推舟，好让苏继宗炫耀一番。

“既然这样，那霖儿，你只有献丑了。”苏继宗挥手唤霖到他身边来。然后转身对管家苏富道:“苏富，准备笔墨纸砚。”

苏雨霖缓缓走到桌前，思忖片刻，想起了当年靖华给自己续作的词，挥毫落墨间便写下了那阕《浪淘沙》。

万壑势如摧，睥睨惊雷。轻登绝顶藐尘微。未忘狼河天下志，傲盼荣归。

几夜梦君回，望断空闺。豪情命数总相违。痛倚孤坟独饮泪，誓已成灰。

“苏小姐的书法真是令人惊叹。写得好！”李老板夸奖道。

苏继宗虽不太明白女儿写了什么，只听李老板对霖的文才大加赞赏，心里已是万般自豪，方才对李二公子的厌恶之情竟也淡了许多。

李二公子指着一个随从，命令道：“你！赶快去把苏小姐的字用金框裱起来！”然后对苏雨霖道：“大小姐长得也不错，只是少了点女儿的柔美。”李老板瞪了他一眼，他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苏老板，不知两位小姐定了亲没有？”李老板问道。

苏继宗立刻明白李老板的来意，笑道：“是有不少人来说媒。不过我是很开明的，女儿的终身大事还是要他们自己中意。”

一番舞文弄墨之后，苏继宗便让雨清回房去了，并唤来苏逸凡聊“公事”。

先前既然已同苏继宗说明过来意，李老板便直入主题道：“民生公司现在越做越大，价格比昌荣便宜不少。我们的货今后……会请民生公司来运。”

苏继宗沉默不语，看得出他心有不欢。苏逸凡见父亲不言语，也不敢多说，倒是苏雨霖初生牛犊，不卑不亢道：“李老板，我说说我的愚见，民生确实比我们价格低一些，但毕竟是从西南起家，我们昌荣一直耕作于南京和上海两地，在南京和上海两地港口的人脉还是相当不错的。这上海滩的港口您是知道的，连保护费都不是一笔小数，但只要是我们昌荣的货，青帮还是给面子的。这些年时局动荡，经常有公司运货途中被抢，但李老板的货可是一箱都没落下啊……”

“霖儿，长辈说话哪里轮得到你插嘴。”苏继宗表面嗔怪，心中却正想借女儿之口据理力争。

“没事没事。苏小姐说的对，只是民生公司的价格确实很有吸引力……”李老板神色有些迟疑。

“价格可以再谈，但价格也不是唯一考量吧？我听说我们昌荣百货也有采购您公司的毛仿品，你看这样行不行，如果李老板继续让昌荣运货，我们上海昌荣百货，就把你们的东西放在昌荣百货进门最显眼的位置，昌荣百货的行销能力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的，我们想着力推的产品，肯定卖得好。”苏雨霖说完，李老板拍了记扶手，道了个“好”字。

“如果是这样，价格方面，我们也可以让步一些。”李老板下意识地看了看苏继宗，像是要征得他的首肯，毕竟是担心这女流之辈，说了不算。“苏老板，您看？”

“就按霖儿说的办。”苏继宗点了点头。

“苏小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

李老板走后，苏继宗让苏雨霖先行回屋，留下与苏逸凡商讨昌荣的事。为了考验儿子识人的能力，他故意问起：“你觉得霖儿刚才的表现怎么样。”

“有理有据有节，算是得体。”苏逸凡道。

“有没有什么问题？”

“她应允之前，应该事先同您商量。”

苏继宗满意地点了点头，“霖儿太年轻，对昌荣也够不熟悉，听你和文轩说了一些情况就敢决断，这怎么行！霖儿确实有些经商的天赋，过段时间可让她跟着你去昌荣百货历练历练。但一定要反复提醒她，说话、做事前须征得父兄同意，不可妄言，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恐怕他人会将霖儿的话当成是我的意思。”

苏逸凡连声答应。

“霖儿性情像他二哥，果敢决断，不好生调教就容易鲁莽。以前逸铭什么都自己做主，你呢，什么都请示我，只有文轩，知道什么时候该请示我，什么时候该当机立断。可惜呀，他不是亲生儿子。”

次日，苏雨霖照常去报社工作，她坐在车里仿若自言自语地对司机苏贵说：“马上就到我的生日宴了，我一直没有开口邀请邵靖华，再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其实，如果是普通的同事，请他帮个忙，我倒犯不着这么扭捏……但我……”苏雨霖低下头，声音低了些，“苏贵，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走到报社门口，苏雨霖正巧与方要出门的邵靖华迎面相遇。邵靖华没有与她打招呼，继续往前走。

“靖华。”

邵靖华听见苏雨霖唤他，回头问道：“怎么了？”

“我可能要离开报社了，我想回昌荣帮忙。”

“是吗？什么时候？”

“还没定。所以来找你商量，不知道明诚报社需要我留到什么时候，最好不要给大家添麻烦。”

“这你放心，明诚报社缺了谁都不要紧。”

卲靖华这话让苏雨霖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感，但转念一想，他说话，素来如此，况且也是事实。

“你很有生意头脑，留着这儿埋没了你。”邵靖华继续道，“你从商也好，至少你有良心，大部分商人还是唯利是图的。”

“我有时候很不解，为什么这人世间在你眼里充斥着黑暗？邵主编，做人还是积极乐观一点比较好。”

“苏小姐，我夸你，你却反过来批评我。看来也不是那么有良心。”邵靖华淡淡一笑，右边嘴角微微上扬——他笑起来总是这样，即便欢心时也显得有些“不屑一顾”。

邵靖华望着苏雨霖，二人目光交汇时，又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开。

“你回到昌荣之后，估计找不到什么人跟你辩驳了。其实也挺无趣的。”

这番话竟让苏雨霖有些感动。“靖华……”苏雨霖忽然唤了他的名字，“下个礼拜五是我的生日宴，你……你能不能来参加？”苏雨霖说着脸不觉一阵羞红。

“我不去了。”邵靖华断然拒绝。

“你之前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奖励么……”苏雨霖直言不讳，“我想你来……这对昌荣意义很大，至少我父亲是这么认为的。”

邵靖华立刻明白了，“你们邀请了我父亲？我们关系差得很，你请我可能要坏事儿。”

“是父亲让我来邀请你的。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我看着他每天愁眉不展，一夜白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苏雨霖不觉双眼泛红，泪水充盈着眼眶。

“你别这样……”邵靖华叹了口气。“你如果觉得我去能有帮助，我就去。”

苏雨霖知道他性格孤傲，与父亲又素来不和，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感动地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道了句“谢谢。”

“对了，我给你定了身西装，晚上让下人送到你家去。合身的话你就穿来。”苏雨霖话一出口又觉有些不妥当，改口道：“你若是愿意，就穿来。不愿意就算了。”

“衣服就不用了。”

“按你身材定做的，你不要我留着也没用，你随意处置吧。”苏雨霖说罢便走进了报社。

“霖儿……”门外传来一阵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只见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立于门口，身材高瘦，稳重老成，俊俏的面容带着一丝倦意——那是苏家大少爷，苏逸凡。

苏雨霖惊喜地唤了声“大哥”。小慧一见苏逸凡，赶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地唤道：“大少爷。”

“你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劳什子。”苏逸凡说。

苏雨霖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打开盒子——是一支海蓝色的钢笔，上面还刻了一个“霖”字。

“大哥，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一直很想帮你们分忧，只怕自己做不好。”苏雨霖想起昌荣百货成立之初时的艰难，不禁感慨：“还好昌荣百货撑下来了，现在也慢慢有了起色。”

苏雨霖正在房中，方才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书，只听一阵敲门声，是丫鬟小慧的声音。

“小慧，你先出去吧。”苏雨霖吩咐道。

“是。”小慧说罢，小步紧走地离开了。

苏逸凡与妹妹说话时，平日里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但听见“昌荣号”三个字，神色又不觉凝重起来，叹了口气，忧虑道：“还是得继续想办法筹钱啊……”

“全靠文轩。百货生意我哪里懂。当初找钱、找地、找人、找货、吸引客人，都靠他。”苏逸凡对文轩从不吝惜溢美之词，也能听得出他对自己的不满。

苏逸凡从西装内衬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苏雨霖，道:“生日快乐。”

“是什么”霖好奇地摇了摇盒子，猜道：“项链？”

“你的生日我怎么可能不回来。不过，你嫂子留下来陪南南，所以不能来给你庆生了。”

“庆生不重要。再说，这次的主角也不是我，是昌荣号。”苏雨霖笑道。

“他赶不回来，上海的生意哪能离了他。”

苏雨霖有些失落，感慨说：“以前我的生日，都是轩哥精心准备的。年纪越大，反而越来越疏远了。”

他总是愁云满面，或许因为家业重担，抑或是居安思危的性格，即使听到好消息，他也只是短暂地高兴一会儿，很快又开始担心可能出现的困境。有时，见到大哥一筹莫展的样子，苏雨霖甚至会为自己的喜笑颜开而感到内疚。

“你四处奔走帮昌荣解决资金问题，真的是辛苦你了。本来应该是我该做的事……”苏逸凡心疼地望着妹妹。

“听说南南病了，我以为大哥不回来了。”苏雨霖不觉露出了欣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