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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垣梦

第16章画舫女泪诉伪君子

“苏家靠着跟国民政府的关系,才从危机中缓了过来,你父亲如果知道你们跟延安做生意……”靖华欲言又止,虽然感激苏雨霖的帮助,但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卷入危险之中。

“不会让他知道的。”苏雨霖道,想到文轩之前同她说的话,叹了口气道,“其实,三哥也考虑到这一点,本来是我想做这件事,但他不让我参与,说他一个人做,万一事发他毕竟不是苏家人,也不会影响到苏家。”

“你三哥真是令我刮目相看。”邵靖华很少夸谁,这次却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小文这么会照顾人,怎么不合适了?那可是医院,需要这么多人围在那儿打扰霖儿休息吗?”苏夫人反驳道。

“你以为他们还是孩子吗?霖儿都要嫁人了,要是被人见到……”苏继宗话未说完,苏夫人打断道:“霖儿嫁给邵靖华会幸福吗!如果不是你坚持要让她嫁到邵家,我倒是愿意小文做我女婿。”

“你懂个*!”苏继宗怒斥道:“你以为逸凡有多少能力,如果不是我亲儿子,有多少人能服他?要是文轩做了我的女婿,以后昌荣根本没有逸凡的一席之地。”

苏雨霖点了点头,“三哥自十六岁起就跟着我父亲,我们算是一起长大的,他对我一直很照顾。”

“听上去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邵靖华笑了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苏雨霖连忙解释道。

邵靖华没有言语,默默陪着她走到巷口,见苏贵的车停在那儿。邵靖华又嘱咐了一句:“好好休息。以后不要留到这么晚。”

与靖华道别后,霖便上了车。她失落地望向窗外——她以为自上次遇险之后,她和靖华会更近一些,但似乎并没有,她并不喜欢自己这样患得患失的状态。这段暗恋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一些疲惫。

为了庆祝苏雨霖回归报社,周阿竿提议“泛舟秦淮河”。苏雨霖还邀请了妹妹苏雨清同往。

苏雨清很少出门,对于“外面”的印象大多来自各种书籍。在雨清的心中,秦淮河是侯方域和李香君的秦淮河,是文人笔下的“多情水”,一直心向往之,可到了那儿才发现如今的秦淮河已渐渐失去了昔日的风采,河水越来越污浊,不禁大失所望。好在大家坐在画舫中,一边聊天,一边欣赏两岸的风景,也算惬意。

忽然,耳边传来动人的歌声,只见一只歌舫向他们划来。一位清秀女子坐在船头,弹着琵琶,唱着歌。“渔舠歌舫寂无踪,梦醒湖云第几重”遗憾的是,这梦境般的画面,被一个老鸨装束的女人彻底破坏了,那老鸨向他们招手,道:“点支歌吧。”

苏雨清仔细打量着那位唱歌的姑娘,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光景,神情羞涩,还颇有几分文气,倒不像一般的秦淮歌妓。

“随便唱一首吧。”苏雨霖给了那老鸨一些钱。

潘兆新赶忙阻止道:“这不妥,不妥……”

“不过是唱首歌而已。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迂腐。”兆新调侃道。

老鸨高兴地接过钱,问道:“您要听什么歌”

苏雨霖上下打量着那位姑娘,感到有些心酸,便问:“你念过书吗”那位姑娘欲言又止,神情落寞地低下了头。

“我也觉得这姑娘没什么脂粉气,倒像个学生样子。”苏雨清道。

那老鸨有些不耐烦,道:“二位小姐是要听歌还是聊天呢”

苏雨清听这话怕是觉得他们付钱少了,赶忙又拿出了些钱交给那老鸨,道:“抱歉,我们多问了几句。”老鸨高兴地收下钱,便不再多嘴。

潘兆新见苏雨清此举,心中感慨,轻声道了句:“只要有钱,莫说让她闭嘴,就算让她跳到河里,她怕是也愿意。”

歌女叹了口气,道:“我之前在金陵女中读书,但家中经济拮据,我只能出来卖唱攒学费。我们校长宋福安知道之后,想要我陪他……”她顿了顿,犹豫片刻道:“陪他喝酒。我拒绝了。他恼羞成怒,说我做歌伎,有伤风化,将我开除了。”

“他奶奶的宋福安!太过分了。”阿竿是性情中人,当场就破口大骂。晗如也很是气愤,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当即就找到那个宋福安,扒了他的皮。

苏雨霖请那歌女唱了首歌,然后又给了她一些钱,无意中转过头,见到坐在一旁的妹妹雨清竟已泪雨盈盈。

“雨清,怎么了?”苏雨霖关切地问。

“就是觉得那姑娘可怜。这么小的年纪,要受这么大的委屈。”雨清抽泣着,“姐姐,我们帮帮她吧。”

潘兆新望着苏雨清两行清泪,不觉心生怜爱。

歌女唱罢,苏雨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晓梅。”

“晓梅,你知道白楼苏公馆吗”

“知道。”那歌女一惊。

“我想办法让你回去上学。你明天下午去白楼来找我,我叫苏雨霖,就是‘雨霖铃’的前两个字。我母亲喜欢听琵琶,你以后就来苏公馆给我母亲弹琵琶罢,还可以攒学费。”

“哎呀。”那老鸨一听苏雨霖大名,捶胸顿足地说:“你看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苏家小姐。昌荣号首航的那一天,我还去了呢!”

……

那一日,苏雨清深受触动,第一次真正走出闺阁的她,有些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事。苏雨霖虽已跟着邵靖华见识过他口中“真实的金陵城”,但面对这样丑恶的事,心中也是久久不能平静。她想起靖华那句话,“你如果想成为一位出色的记者,就要走出闺阁,因为你一直面对着纸醉金迷,背对的,却是人间疾苦……”她心中忽然很感激邵靖华,以前的她从未想过,这个世界的“下流”往往是由那些身处“上流”的人定义的。在那个年代,有了财势、地位也就有了定义善恶的权力。

泛舟归来,苏雨清见到街边有人在吹糖人,十分好奇,跑过去入神地瞧着。潘兆新站在一旁见她专注的样子,不由地笑了。

“雨清真善良。”潘兆新望着苏雨清,不觉露出了笑容。

“太夸张了。比顾晓梅哭得还厉害。”周阿竿轻声道。

晗如低下头,一个人走开了。阿竿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追上前问道:“怎么了?不高兴啦?”

“没有。”晗如摇了摇头。

“你分明就是不高兴。到底怎么了”阿竿追问道。

晗如望着兆新,喃喃自语:“阿竿,你看雨清这么漂亮,性格又温顺,说话也是细声细语的,是不是很讨男人喜欢啊?”

“也未必吧。娇嫩的花也不是谁都乐意伺候。我就没这闲工夫。”阿竿调侃道,“晗如,你不会吃醋了吧。”

“谁吃醋了!”晗如伸出拳头,打在阿竿胸口,斥道:“周阿竿,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对你不客气。”周阿竿用手挡住脸,见晗如把拳头缩了回去,才敢探出头来,道:“肖女侠,你也没对我客气过呀。”

苏雨清走到他们身边,连声抱歉:“我从来没有见过吹糖人,觉得新鲜。”

“能等雨清小姐,是我们的荣幸。”肖晗如道。雨清并未听出晗如语气中的“敌意”,还摇摇手,笑道:“千万不要这么说。”她的笑容很纯真,那种未经俗世污染过的眼神,让晗如开始有些责怪自己,甚至觉得自己不喜欢她,都是种罪过。

很快苏雨清又被另一个卖手工摆件的小店所吸引,苏雨清问姐姐:“姐姐,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去吧。”

见妹妹欢快地走进店里,苏雨霖便来到肖晗如身边,轻声问:“兆新知道你的心思吗?”

“什么心思?你别打趣我了。”晗如双颊涨得通红,还特意看了看身边有没有其他人,见阿竿和兆新都跟去了店里,靖华又站地比较远,没人听见苏雨霖说的话,这才放心一些。

“看不出来,肖女侠居然还会害羞。我认识你这么久,就没什么事儿能让你退怯的。”苏雨霖笑道。

晗如见霖已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便也不藏着,“其实,我向兆新……表白过。”晗如笑了笑,“我给他写过一封信,最后写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那句‘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没写,但他一定明白。”

“兆新怎么回你的?”

“他回我:美而不自知,吾以美之更甚。”

“那就是喜欢你啊。”苏雨霖开颜而笑——平时看不出兆新对晗如有什么不同,没想到,他们居然有过这般暗生情愫的书信。

“其实,我也不清楚,我们有过一些书信往来,但他从未道明。”

“或许是碍于你们共事的关系吧。”苏雨霖安慰道。

“你可千万不许跟别人提起这事儿。尤其是阿竿,他一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了。”晗如轻声叮嘱雨霖。

“放心吧。”苏雨霖笑了笑,“不过,我觉得阿竿也喜欢你。他一直说,喜欢同你出双入对。”

“谁跟他出双入对了!最烦他这样不正经。”晗如嘟起嘴。

“怎么说呢……表面不正经的人可能倒是真心在意你的。”苏雨霖知道晗如对兆新有好感,便没有说下去。

“其实啊,表面对你刻薄的人倒是真心在意你的。”肖晗如低声说:“阿竿跟我说,靖华喜欢你。”

“怎么可能!”苏雨霖说着,心中却有几分欣喜。

“可能越在意,越不知道该说什么。靖华本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还有件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晗如神神秘秘地样子,压低声音道:“《尘》就是靖华写的。”

“是吗?”苏雨霖假装有些意外,“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周阿竿说靖华不想其他人知道,我也是前不久刚知道。”晗如思忖着,“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

“你放心吧,我不会同其他人说的。阿竿好像什么都跟你说呀?”

“他的嘴最不牢靠了。不过他不会瞎说,他说靖华喜欢你,应该是真的。”晗如说着一边看了一眼靖华的背影。

“应该是误会吧,靖华说他不打算恋爱,也不打算结婚。”苏雨霖眼神似乎有些落寞。

“那是因为还没遇到那个能让他越雷池的人。”

苏雨霖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块玉佩,玉佩上系着一根红绳。

“晗如,这个你帮我送给靖华吧。是从一个高僧那里求来的,保平安,说是很灵。”霖对肖晗如道。

二人交谈时,苏雨清正停在一个做手工品的铺子前摆弄着那些小玩意儿,兆新和阿竿也被那些精致的手工吸引,只有靖华一个人沉默地站在一旁。晗如见状,上前拍了拍靖华。

“靖华,这是雨霖给你求来的,说是能保平安,很灵。”

苏雨霖没想到晗如会当着她的面送,只觉双颊涨红,低头不语。

邵靖华竟脱口而出:“我是唯物主义者,保平安这种事我是不信的。”

苏雨霖有些不高兴了,转身向前走去,邵靖华赶忙跑到她身边,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又不自然地放开了。

“不信就扔了,反正我已经送出去了。随你怎么处置。”苏雨霖嘟起嘴。

邵靖华笑着把玉佩戴上,“好了好了,我错了。”

想来这还是邵靖华第一次对她说“我错了。”苏雨霖不觉笑了。

“我收你的礼物,无以为报,也挺难受的。”靖华笑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哪有这么问的啊?”晗如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呗。”周阿竿说罢自己笑得前俯后仰。邵靖华有些尴尬,将头转向了一旁。

“靖华,你也不问问人家伤怎么样了?”肖晗如提醒道。

“晗如,你怎么知道靖华没问过呢?他们俩单独喝酒也没跟你说不是。”阿竿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邵靖华制止道:“你给我闭嘴!”

“我没事了,谢谢大家关心。”苏雨霖道。

苏雨清走过来时,正好听见他们的对话,心疼地说:“哪里这么容易没事,这么严重,好了也会留疤的。那些人真的……”

邵靖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苏雨霖见他这样,怕他内疚便笑道:“没这么夸张。”

“我们去吃点东西罢。去金陵小馆怎么样?”周阿竿提议道,一边伸手搭住靖华的背,一脸俏皮地看着他。

“咱去探探老板娘。”阿竿说罢转而对苏雨霖道:“你不知道吧,金陵小馆的老板娘是个寡妇,特别喜欢靖华,每次见到他,眼睛就放光。”

苏雨霖捂着嘴咯咯地笑,靖华下意识地望了她一眼,然后语气严肃地对阿竿道:“不要胡说。”

“我可没胡说。”

“所以就要牺牲霖儿是吗?”苏夫人眼中含着泪,“你也不止一个女儿,雨清你就舍不得了……”

“你给我滚!”苏继宗怒不可遏。苏夫人擦了擦眼泪,走出房间。她知道,雨清始终是丈夫的软肋。当初也是因为自己坚决不同意丈夫把雨清的生母娶进门,才酿成了悲剧,也成了苏继宗一辈子的遗憾。

“他真的答应了?”邵靖华将信将疑地问。

“他没有一口答应,起初他跟我说‘这是要杀头的’。我说‘杀头的钱,你赚不赚’,他说:‘有钱赚可以做’。”苏雨霖微微一笑。

“有劳。”

“我刚知道你居然让小慧回来了!文轩单独跟霖儿待在一起,这合适吗!”苏继宗在房中厉声责备苏夫人。

苏雨霖出院后,在家中静养了几日,觉得自己身体恢复地差不多,便回到报社工作。

去报社的路上,她坐在车里,翻看着当日的报纸,看到一则新闻——行政院通过了实业部呈拟的公务机构购置国货的议案。她脸上浮现出一丝舒心的笑意。

“苏贵在巷子口等你吗?”靖华问道。

二人走出了报社,苏雨霖才开口道:“你需要的话,三哥可以给延安卖物资。你不是说在帮延安筹集物资么?”

邵靖华一怔,停下来脚步,讶异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哥这次来上海,我找他聊了这件事,没有事先同你商量你别介意。”苏雨霖继续道:“其实他知道有人在给延安私售药品和生活用品。我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答应了。”

回归工作的当日,她留到了很晚。靖华一如既往地挑灯夜读,见她还没离开,便关心道:“身子刚恢复,早点回去休息吧。”

“准备走了。”苏雨霖道。

苏雨霖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也很犹豫是否要让三哥帮忙,采购药品和生活用品其实我都能做,主要是物资如何运到延安……三哥他三教九流的朋友多,除了他我也想不到更合适的人了……”

“钱肯定让他赚到。我给你一个地址,请他直接联系我们在上海的同志,其他事你就不要管了。”邵靖华对苏雨霖道,他迟疑之下还是开口问道:“你三哥……跟你感情很好吧?”

苏雨霖点了点头。

“那我送你出去吧。”靖华说着便起身。

汽车经过闹市区,她微微探出头,记得一年前,这里还四处张贴着一折抛售的海报,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如今似乎看到了些重生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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