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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垣梦

第19章伤心人情深不敢言

端午之际,夫子庙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庙会,场面不亚于元宵灯会。那天的夫子庙热闹非凡,人头攒动。周阿竿见潘兆新与苏雨清有说有笑,并肩而行,气冲冲地说:“潘兆新这算什么意思。”

晗如站在一旁,心中好似重击一般。

霖看得出晗如心中不快,走到她身边,安慰地挽起她的手,二人心照不宣。

“富管家。”霖礼貌地唤道。

“有人送了些高档首饰来。”富管家怕苏雨霖多心,赶忙道:“老爷知道大小姐不喜欢这些劳什子,让我给二小姐送去。”

“给我罢,我给妹妹送去便是。”苏雨霖双手接过首饰盒,敲了敲门。雨清打开门见到姐姐,赶忙请她进屋坐。

人群慢慢移向龙灯,便也不似先前那般拥挤,靖华才发现自己竟紧紧搂着霖,赶忙松开,二人尴尬地低下了头。霖双颊涨红,好似胸口揣着脱兔,跳个不停。

“抱歉。”邵靖华觉得方才自己有些失礼。

“没事。谢谢。”苏雨霖忽然想起什么,焦急地四处张望,“雨清呢”

“别着急,应该就在附近。”靖华安慰道,“我们在四周找找。”

潘兆新朝他们走过来,苏雨霖赶忙上前问道:“你看见雨清了吗”

“没有。我也在找她。”兆新环顾四周,眉头紧锁,心中有些着急。

“我们分头找罢。”靖华道。

大家四处寻找雨清,喊着她的名字。夫子庙人山人海,要想找一个人着实不易。

兆新未见雨清,十分不安,心想:她生性胆小,又很少出门,这会儿不见了大伙儿,定是要怕的。想着想着,忽然在人群中见到雨清的背影。兆新竭尽全力挤进人群,拉住雨清的手,雨清一怔,抬头见到兆新。兆新将她拉到人少一些的地方,紧紧抱住她。苏雨清凝脂点漆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依在潘兆新怀中,低声抽泣着说:“兆新,我真怕你找不到我……”

“傻瓜,不论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兆新将雨清抱得更紧了些。

阿竿见晗如泪水已止不住夺眶而出,便也顾不了许多,拉起她的手,拽着她离开了夫子庙。晗如没有说话,也没有挣脱他的手——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好似已然痛到没有了只觉,任凭阿竿牵着她,也不知去向何方。

二人渐渐远离了喧闹,阿竿见她泪痕已干,面无表情的样子,心疼地问:“我带你去喝酒好不好?”

肖晗如没有回答。

周阿竿拉着她,想带她走,她却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忽然,她双腿好似彻底失去了知觉,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周阿竿吓得赶紧扶起她。

“晗如,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

晗如用沙哑而绝望的声音,对他说:“阿竿,我……”话到嘴边,她停住了。她心中还是在意兆新的。她害怕自己把真相说出来,周阿竿一定会怒不可遏地冲进去,找潘兆新评理,甚至揍他一顿——她不想这样。毕竟,兆新也不知道,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晗如强忍泪水,深深叹了口气,对阿竿道:“阿竿,你陪我走走好吗?”

“好,当然好!”

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他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晗如忽然停下步子,低着头对阿竿说:“如果我告诉你,你可以答应我不跟任何人说吗?”

“可以。我答应你的一定能做到。”

“我怀孕了。”晗如不敢抬头看他。

阿竿立刻明白了,对着街边的墙壁狠狠踢了一脚。“混蛋!我明天去报社打断他的腿。”

“你答应替我保密的。”

阿竿听晗如这么说,对着墙壁又是一脚。

“你不打算让那个畜生知道?”阿竿语气愤怒。

“何必呢……”晗如叹了口气,道:“我想回上海。自己生下这个孩子,然后看看能不能再回《申报》去工作。”

“你一个人怎么行?”阿竿担忧道,“我陪你去上海!”

“别胡闹了。”

“我没胡闹。我去打工挣钱养你们娘俩。”

晗如望着他,原本已恢复些许平静的她忽然又泪如雨下。阿竿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扶着她,问:“怎么了?我嘴拙,话说的不好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晗如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晓梅自杀后不久,明诚报社就被查封了。苏雨霖知道,这多半也是因为以前写的东西太激进,以此事为由罢了。

报社这就是算是彻底散了,晗如和阿竿也打算去上海了。几位好友在金陵小馆,做了最后的道别。

“晗如,你要去上海?”潘兆新刚知道这个消息有些惊讶。

“她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儿。”周阿竿斜眼看他,一脸不耻。肖晗如倒是显得平静许多,淡淡道:“《申报》希望我回去。”

“阿竿,你有什么打算?”苏雨霖问。

“我跟晗如一起去上海。”周阿竿的话让大家诧异不解。“我一直想去上海闯闯。之前母亲病重,我脱不开身,现在可以去看看大上海啥样儿了!”

苏雨霖点了点头,对阿竿道:“上海你也不熟悉,我帮你找好住处。”

“这可不需要你操心。”周阿竿瞥了潘兆新一眼,道:“你还是操心操心你妹妹吧,别被人骗了。”兆新只觉脸颊一阵发烫,低头不语。

“靖华呢?你有什么打算?”晗如故意将话题引到靖华身上。

“我要去一趟北平……”靖华低声道,“组织学生运动。”

苏雨霖叹了口气,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道:“蒋公一直说‘攘外必先安内’,你这样……我担心……”

“无非就是牢狱之灾,不用担心。”邵靖华笑了笑。

苏雨霖默默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那一顿饭气氛很凝重。晗如一直心不在焉,阿竿对兆新处处针锋相对,出言讽刺,三人不久便纷纷借口离开了。只剩下苏雨霖和邵靖华留在金陵小馆。

“谢谢你和你三哥的帮助。尤其是药品。”邵靖华见四周无人,才吐露真言。

“我也没做什么的。都是三哥在想办法。”苏雨霖说着喝完了杯中剩下的一口酒。

“对不起。”邵靖华叹了口气。

苏雨霖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什么?”

“我之前话说的过分了,你不要介意……”邵靖华抱歉道。

“你之前很多话都很过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句?”

邵靖华笑了笑,“那我自罚三杯。谢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当我是朋友。”

二人碰杯后,相视一笑。苏雨霖似乎也释怀了许多,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

“你去北平是组织上的任务吗?”苏雨霖问。

邵靖华点了点头。

“为了理想放弃富足优越的生活,我很佩服。”苏雨霖笑道,“让我对你的理想又添了几分好奇。”

“你有时间的话可以读一读《共产党宣言》。”

“其实我读过***先生和***先生的文章,深受触动。”苏雨霖边说,一边为自己和邵靖华都斟满了酒,“只是父亲比较忌讳这些。”

“你以前不是说特别向往‘天下大同’么……共产主义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邵靖华望着她。

苏雨霖有些意外,这还是她年少“养在深闺”时的想法,这些年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在报社这些年看了太多苦难,更觉得哪里来的“天下大同”,太理想化了。

“我说过吗?”苏雨霖笑了笑,“我都记不得了。”

“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见你……”邵靖华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一个黄毛丫头在我面前一通背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真的令人印象深刻。”

“你又笑话我。”苏雨霖脸一红,“你当时不也是个毛头小子……”

“我没有笑话你,你那个时候特别敢想敢说。长大以后,人情练达了。”邵靖华调侃道,“可能现在已经不信什么天下为公了。”

“但是你还信。”苏雨霖望着他,笑道:“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哪一点吗?你对人性这么悲观,却能坚定地为更多人的尊严与幸福牺牲自己,起初我觉得好矛盾,后来越想越觉得了不起。”

“如果我一直悲观,可能就这样惶惶终日了,所幸,愤怒拯救了我。”

听邵靖华这样说,苏雨霖十分诧异,似懂非懂地望着他。邵靖华看着满脸疑惑的她,继续道:

“我去日本前就读过共产党宣言,***先生主编的《新青年》更是如获至宝,可惜当时我不止对人性悲观,我对人生、对世界都很悲观,我觉得中国就这样了,我们还能改变什么呢?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很佩服这些理想主义者,所以一直在帮助他们。四一二之前,父亲怕屠杀共产党的行动会牵连到我,所以紧急把我送去了日本。在日本那几年彻底改变了我。因为我是中国人,在日本受过许多羞辱。那几年,我就像被人按在地上随意践踏,对我刺激很大。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又接触到了几位信仰共产主义的朋友,他们说愤怒是有力量的,现在这个积贫积弱的中国,最缺少的就是力量。他们鼓励我通过书写把愤怒宣泄出来,跟他们一起办报,我才振奋起来。回国之后,我就毅然决然地入党了。”

苏雨霖心想:难怪他会写《尘》,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于外敌,这么屈辱的一段历史鲜有人提及,他却写成,借古讽今。

苏雨霖沉默地望着他,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欣赏、敬佩和心疼。二人相望许久,邵靖华才回过神来,轻轻呼了口气,然后道:“其实,我考虑过发展你入党。想想还是算了。”

“为什么?”

“苏老板这么在乎他的生意,怎么会允许你跟我们扯上关系。你也不会做出忤逆你父亲的事,我何必让你难做呢?”邵靖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在你心中,我除了听从父亲安排,别无他求是吗?”苏雨霖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那酒很烈,呛得她直咳嗽。靖华夺过她手中的酒杯,责备道:“不会喝还逞能。”语气中不失关切。

“我总是不自量力的……”苏雨霖苦涩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我可以给你们一些经济支持。”

“感谢。”邵靖华有些过意不去,他心中清楚苏雨霖这样做是因为心仪于他,但他觉得为了组织,也应该接受这份善意。

“我准备去上海了,大哥希望我去昌荣百货帮忙。”苏雨霖道。

“挺好的,可能……要打仗了。你们留在租界里,应该会安全些。”邵靖华本不便多言,但还是放心不下她。“我们有不少同志判断,日本人会全面侵华。”

“谢谢。你也保重。”苏雨霖低下了头。

“你们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

“对了,听说潘玉良教授准备出国了。最近在南京办画展,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你有兴趣去吗?”邵靖华问。

“有。”

“那我明天下午一点,在苏公馆门口接你?”邵靖华说着,却不敢看她。

“好。”苏雨霖道,“那我先走了。”

苏雨霖默默离开酒馆,走到门口,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靖华正望着他。苏雨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前走去……

此时,邵世同正在家中愤懑地来回踱步——以为胜券在握的升迁,最终却落到了别人的头上。三姨太锦云见邵世同心情不悦,赶忙给他沏了壶茶,安慰道:“不升也没什么不好的,忙了这么多年,过几年清闲日子不好吗?”

“这些人一个个趋炎附势,见我失势了,态度骤然就冷了一截,我这都还没退呢!”邵世同由怒转为哀,叹了口气,道:“看来跟苏家结亲的事要尽快了,苏家这是缓过来了,再拖下去倒是显得我们高攀了。”

“跟苏家结亲的事,不如我们主动一些,本来也没有让女方主动的道理。”

“嗯。”邵世同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些年我也帮了苏继宗不少,我若是主动提亲,他应该不会推辞。”

“我倒是不担心苏家的态度。”锦云叹道,“只怕靖华不答应。要不要跟他商量一下?”

“跟他商量做什么!靖华性格孤僻,他愿意参加苏雨霖的生日宴,又常常出双入对,应该是喜欢她的。我若大张旗鼓地去苏家提亲,他顾及苏雨霖的颜面,想必也不至于悔婚。”邵世同道。

“雨清,有人送了些首饰过来。”苏雨霖说着将首饰盒放在了雨清的梳妆台上。

“是让我帮姐姐挑吗”雨清问。她与别人说话时总是低着头,谨小慎微的样子。

在潘兆新百般劝说下,靖华也终于同意与兆新和苏家姐妹一同去夫子庙游玩,靖华问兆新:“要不要约上了阿竿和晗如。”

兆新显然有些犹豫,但又不好推辞,便说:“随你吧。”

“你喜欢他什么呢?”霖问。

潘兆新离开后,苏雨霖思忖许久才起身往妹妹房里去,正巧撞见富管家手中拿着一个首饰盒,也要敲苏雨清的门。

“不是不是。”霖赶忙摇手,微笑道:“这是爸特意交代要送给你的。”

不知为何,苏雨霖竟不觉想起了雨清的身世——当初父亲“入赘”张家时,承诺外公此生不纳妾。他功成名就之后,与一位年轻女子有段风流史,那个女人还为他诞下一女,取名苏雨清。父亲本想娶那女人过门,被母亲严词拒绝,父亲也觉得自己应当信守承诺,便作罢了。那女人郁郁寡欢,没过几年就病逝了,那时雨清才五岁。苏家人从不提及雨清身世,但外人难免会有议论。可能因为自己的身世,雨清一直有些敏感、自卑,足不出户,在家中也不太与人交谈。父亲似乎也很忌讳让雨清见到生人——听说她长得像极了她的生母,甚至更美。父亲对雨清不单宠爱,更像是一种珍视,仿佛一件不可为他人窥视的珍宝。

“他……真的这么说。”苏雨清娇羞低下头,双颊的红晕令她看上去更可人,似乎任何一个男人见到他,都会不觉心动。

“他在意我的喜悲……”雨清声音放低了些,“我连自己的身世都告诉他了。我说五岁那年我突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说‘可是你就没有妈妈了啊……什么样的锦衣玉食都弥补不了这种伤痛的。’我当时就哭了。”

苏雨霖不再说什么,只是提起了端午庙会的事,雨清赶忙道:“姐姐陪我们一起去吧。如果被爸妈知道我跟一个男人单独见面,我害怕……”

雨清没有说下去。她的眼神中放佛有着令人难以拒绝的力量,只要多看一眼,任何人都会心软,苏雨霖也不例外。

苏雨清见姐姐这么问,紧张地摇了摇头:“我们只是写过几封书信,没有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情。”

“兆新说,他很喜欢你。”

晗如抬头望着霖,倔强地说了句:“我没事。”

只听前面有人喊着:“快看,龙灯!”接着涌过来的看客从苏雨霖的身边一拥而前,霖没有站稳,整个人往后一仰,靖华立刻上扶住她,对她道了声“小心”,一边下意识地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转身面对她,为她挡住比肩接踵的人流。她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忽然感到自己一阵急促的心跳。靖华用胸口小心护住她,她将身体微微前倾,只为更靠近他一些。

苏雨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你们才认识这么短的时间,你真的了解他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我喜欢他。”

“妹妹是不是有意中人了?”苏雨霖开门见山道,“兆新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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