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梦

霖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文轩，文轩得知婚礼会由苏雨霖一手操持，便放下一切事务，陪她一同张罗。依苏雨清的心愿，仪式要穿婚纱在教堂举办，晚上的喜宴定在华懋饭店。

为了提前试好喜宴当天的菜品，文轩陪苏雨霖去了好几次华懋饭店用餐，文轩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她不觉想到当年靖华给大家做饭的情景，淡淡回了句：“烧杂烩，还有……菜泡饭。”

“你来上海这么久，还是一个‘江苏胃’。”文轩笑道，“改天我带你去吃。”

走到苏家门口，潘兆新忐忑地按了按门口的铃，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家仆走了出来，为他开门。

“潘先生，我是苏家的管家苏富。”

“富管家好。雨清经常跟我提起您。”

即便如此，文轩还是很用心地为她找到了一位从南京来的大厨，不仅会做地道的淮扬菜和南京本地的小点，还能做各式各样的“菜泡饭”。他郑重其事地请苏雨霖来到凤仪饭店用餐。看着苏雨霖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家乡的美食，文轩笑道：“我虽然经常陪你去一些高档餐厅，却从未见你吃的这么香。”

“轩哥真是有心了。”苏雨霖感动道。

“喝点酒？”文轩问。

“好啊，特别喜欢你这里的葡萄酒。”苏雨霖说罢，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犹豫道：“葡萄酒配菜泡饭会不会有些……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谁说葡萄酒只能就着牛排西餐吃呢？你爱喝什么酒就喝什么酒，不必这么多讲究。”

“好！”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二人用餐，紧接着一个柔媚的声音响起“大小姐来了……”苏雨霖抬起头见到莫嫣然夹着一支香烟走了过来，便起身礼貌地鞠躬道：“莫小姐。”

“快请坐！这当真是折煞我了。我还说是什么贵客，能让文轩四处奔走去找厨子。原来是怕大小姐思乡心切。”莫嫣然说罢将烟递给了一旁的服务生，“我忘了苏小姐不喜欢烟味。我可比轩哥差远了，轩哥平时烟不离手，但只要是跟大小姐在一起，从不抽烟的。”

“轩哥从小就特别照顾我。”苏雨霖感激地望着文轩。

“嫣然来了，要不坐下喝两杯。”文轩道。

“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听说大小姐大驾光临，我得来打个招呼。”莫嫣然笑道。服务生拿了一支葡萄酒递给莫嫣然，莫嫣然双手奉上，对苏雨霖道：“刚到的葡萄酒，给大小姐尝尝。大小姐如果不喜欢，以后就不要这家的酒了。”

“谢谢莫小姐。”

“你们慢用。”莫嫣然离开前又回头看了文轩一眼，走出门的那一刻原本笑语相迎的神色霎时间变得黯淡了许多。

莫嫣然对跟他一起出来的服务生询问道：“为什么要做菜泡饭？轩哥胃不好，不能吃这种东西。”

“是苏小姐说要吃……”服务生解释道。

“那吩咐厨房要煮烂一些。”

“好！”

……

三个月后，雨清和兆新的婚礼在教堂举行——雨清挽着父亲缓缓步入鲜花点缀的殿堂，兆新用期盼的眼光望着她渐渐走近，空灵的歌声回荡在教堂的尖顶上，萦绕于耳，令人陷入梦幻的迷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有什么比这一刻更美，更令人陶醉的呢。苏雨霖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却又不觉想起了与靖华的点点滴滴——他们在宴会上翩翩起舞，一起采访，一起对诗，一起喝酒，一起讨论文章……还有她遇险那次，靖华一路背着她，在车里，她假装睡着了，其实她知道靖华伸手搂住了她……

“没想到竟然是妹妹先结婚。”苏雨霖微笑着，轻声道。

文轩望着霖喜悦却略带伤感的神情，心中甚是疼惜。苏雨霖自然是真心为妹妹高兴，但想起晗如，却也难免有些伤怀。晗如和兆新的事，她一直默默藏在心里，连对文轩也没有提过一句……

行了礼，接下来一件大事自然是喜宴了。虽说西式婚礼将红盖头换成了白婚纱，但之后的喜宴终究是不能改的。喜宴当晚，上海滩的名流纷纷赶来道贺。

苏雨霖亲自为大嫂陈玉贞悉心打扮了一番，毕竟是以苏家大少奶奶的身份示人，苏雨霖丝毫不敢怠慢。玉贞从小生长在农家，许多规矩也是嫁入苏家之后才学的，想来进门已五年多，这么大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心中难免忐忑不安，生怕出了什么纰漏让人笑话。

“碧琦来了！徐老板可好？”苏继宗与徐啸川的女儿徐碧琦握手寒暄。苏逸凡和苏雨霖也陪在一旁接待。

苏雨霖从未见过徐碧琦，只知道昌荣的生意对徐家颇为依仗。徐碧琦与人交谈时会不自觉得微微抬起下颚，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那浓妆和一袭红色礼服可算艳压群芳，只可惜是一种令人不快的俗艳，言谈举止尽是一副霸道的样子。

徐碧琦见到陈玉贞后，故意将身体倾向苏逸凡，凑近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逸凡点了点头，领着她向苏雨霖和陈玉贞走来。玉贞低下头，不敢直视。

“霖儿，这是徐老板的千金，徐碧琦徐小姐。这是小妹苏雨霖。”苏雨霖与徐碧琦相互颔首示礼。

“苏小姐真是落落大方。”徐碧琦带着沪音，对霖笑道:“我老早就同逸凡讲，要你来上海，在小地方见识不一样的。”她对苏雨霖倒算是热情。徐碧琦说话是“吴侬软语”，声音清细温柔，就是上海人说的“嗲”。

“这倒是，南京是荣辱相续的六朝古都，上海是东方小巴黎，是不一样的。”苏雨霖礼貌中却毫不示弱。

“我最近好好陪你在上海兜兜。”徐碧琦热情道，然后瞥了一眼站在苏雨霖身边的陈玉贞。

“这是我太太玉贞。”苏逸凡轻轻牵起陈玉贞的手，介绍道。徐碧琦一听“太太”二字，立刻不见了笑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露出一丝勉强的笑，道：“还好你讲这是你太太，不然我还以为是苏家的什么攀藤亲眷。我在外面听说好多关于苏家大少奶奶的传闻，没想到玉贞这么漂亮。”徐碧琦继续道，然后亲密地拍了拍逸凡的胸口，用上海话“责备”他:“侬啊真是，哪能从来不带玉贞去社交，倒请我当舞伴”

玉贞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失落。她不敢与徐碧琦对视，好似一只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恨不得马上躲进苏雨霖的身后。

苏雨霖冰雪聪明，一听便知徐碧琦喜欢苏逸凡，对陈玉贞本就有几分敌意，加之玉贞家世平平，所以总觉得她是“飞上枝头的山鸡”，根本看不起她。

徐碧琦将脸靠近逸凡，故意装作很亲近的样子，道：“我去同伯母打声招呼。”徐碧琦说罢，对苏雨霖点了点头，道了句“失陪”，便转身离开了，并未多看玉贞一眼。

苏逸凡见妻子心神不宁的样子，安慰道:“她说话就是这样，不要放在心上。我请她做舞伴是给徐伯父面子。你若不喜欢……”

“不是……你千万不要误会。”陈玉贞赶忙解释道，“我……我只是责怪自己不是大家闺秀……不配做你的妻子。”

“你说什么胡话呢。”苏逸凡紧紧握住玉贞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坚定道:“玉贞，能娶到你是我的福分。走，我带你去跟宾客认识一下。”

“算了算了。”陈玉贞推辞道。

“大嫂，去吧。”苏雨霖说着轻轻推了推陈玉贞的背。

苏逸凡拉起玉贞的手，走到厅中，与各位贵客打招呼。玉贞虽不像那些大小姐一般游刃有余，缺了些自信，但也绝不失礼。

与众人寒暄后，陈玉贞回到苏雨霖的身边坐下，轻轻舒了一口气。霖笑道：“大嫂越来越有苏家大少奶奶的风范了。”

“霖儿，你别笑我了。”玉贞捂着心口，道:“方才我好生紧张，不敢多说话，走路都格外小心，还要记着挺直腰板……才十几分钟我就觉得身心俱疲。你每天都要与他们打交道，真是难以想象。”

“习惯就好了。”霖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暗暗道：若能让我选，我也不愿整日面对那些虚伪的面孔，还要作出“自然”的笑容。

“那位徐小姐倒是和逸凡很般配，大家闺秀……”玉贞望着与人谈笑风生的徐碧琦，不禁感慨道。

“大哥不会喜欢这种女人的。你瞧她浓妆艳抹的，癔怪得很!”苏雨霖不以为然，“像你这样贤良淑德的女子才能做我大嫂。”

玉贞苦涩地笑笑，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只是我……我何德何能竟然做了他的妻子。我越想就越觉得配不上他。其实我心中希望他能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为妻，我做妾，可以日日服侍他就够了……”玉贞声音有些哽咽。

苏雨霖将手轻轻搭在玉贞肩上，安慰道:“大嫂，你这么说我可要不高兴了。你是父亲大人‘钦点’的儿媳，怎么可以随便说要做‘妾’这样的话。再说，你把大哥照顾得这么好，我看得出大哥现在已经离不开你了。”苏雨霖这样说虽也是出自真心，但当初她是极力反对陈玉贞和她大哥苏逸凡的婚事。她认为二人学识、兴趣、眼界差距都太大，更重要的是苏逸凡已心有所属，但父亲霸道地坚持这门亲事，大哥也没有反抗，她也只得作罢。现在想来，大哥从来只为他人着想，很少考虑自己，有大嫂如此悉心地照顾大哥，也未尝不是好事。

“霖儿你不明白，我爱他敬他，所以才更加担心自己会影响他的前程。我知道他当初心有所属，并不喜欢我，由始至终他愿意接受我只是为父报恩。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对我这么好。我觉得……我不配……”一颗晶莹的泪珠划过她清秀的脸庞，她用袖口拂去泪水，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各怀心事的沉默。

苏雨霖低下头，心中一阵酸楚：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女人，不论出生贵贱，只要爱上一个男人，都是同样的卑微……

次日，苏雨霖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机会，准备在家中好好休息一天，不料一早就听富管家道：“有一个叫周阿竿的人说要见你。”

“请他去茶室等我，我这就过去。”

苏雨霖换了身衣服下了楼，来到茶室刚要与阿竿寒暄，阿竿已顾不上这些礼节，焦急地说道：“靖华入狱了。他在北平组织学生游行，要求政府停止屠杀革命者，一致对外抗击日本人……结果，哎！”

“你怎么知道的？”

“你怕是最近忙你妹妹的婚礼没顾上看报吧，好几家报纸都登了。”

“兆新和雨清昨天结婚……”还未等苏雨霖说完，周阿竿已经不耐烦道：“他跟谁结婚我没兴趣。我就是来跟你说靖华的事。”

“好。”

“那我先回去了。你看看要不要想想办法。”

阿竿离开后，苏雨霖便请苏贵送她去凤仪饭店找文轩。到了才得知文轩不在，莫嫣然热情地招待了她，但问明苏雨霖的来意后，莫嫣然态度忽然转变，冷笑了一声，道：“不就是救个人嘛，还需要苏大小姐亲自跑一趟啊。上次大少爷找文轩帮忙，都是派人来的。”

苏雨霖一听莫嫣然这话，理解她心中的不满。“轩哥最近还好吗？”

“好得很，原来在昌荣百货忙得日夜颠倒，身体都快垮了，现在被赶出昌荣了，清闲了许多。”

“嫣然，你误会了，父亲和大哥一直在劝轩哥留在昌荣，是轩哥执意要……”

“苏小姐是聪明人，文轩为什么走，你难道不清楚吗？他对苏家、对你尽心尽力，你们什么时候为他考虑过？是，苏老板对他有知遇之恩，都这么多年了，什么恩都还了吧。你们如果忌惮他，就不要再跟他来往了，每次一出事了就往这儿跑，何必呢？”

文轩从外头回来，见苏雨霖在，远远地便唤道，“霖儿。”

“三哥。”

“你是为靖华的事来的吧？”文轩猜到了苏雨霖的来意。

苏雨霖只觉羞愧难当，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抬头望着他，道：“没有，想来这儿喝几杯。”

“你们聊吧。”莫嫣然借口离开了，让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文轩在苏雨霖身边坐下，命人倒了两杯她爱喝的葡萄酒。

“嫣然跟你说了什么？”文轩见她心绪不宁的样子，刚才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到七八分，于是笑道：“她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不是。倒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苏雨霖问：“三哥，你为什么不肯回昌荣啊？”

“我在这个饭店挺好的，做做生意交交朋友。”

苏雨霖知道文轩在昌荣颇受猜忌，心中有些歉疚。

“你离开昌荣，是昌荣巨大的损失。”

文轩摇了摇头，“谈不上，胡天吉也不差的。”

“胡天吉跟你的能力天差地别。他只知道玩弄权术。”苏雨霖不服。

“公司大了，不是好好做事那么简单的。以后你就明白了。”文轩反倒安慰起了苏雨霖。

“你和大哥都是一个样，老把我当孩子。”

“如果我有能力可以一直保护你，我倒是希望你永远做个孩子。”

“三哥，虽然我们不是血亲，但从小你待我就像亲妹妹一样，我真的很感激。”

文轩笑了笑，笑容中隐约藏着些许无奈。

“你和靖华还有联系吗？”文轩忽然问起。

“没有了。”苏雨霖不觉低下头。

“我最看不懂这位华少爷！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有什么好犹犹豫豫的，给了你期待，又把你拒之门外。”

“他没有给我期待，是我会错意了。”苏雨霖解释道。

文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添了一句：“以前的事不说了。他如果再敢伤你心，老子饶不了他！”

苏雨霖有些感伤，但这次不是为靖华。不知为何，少时的点滴又涌上心头，这些年，文轩为她、为苏家做的一切，苏雨霖都看在眼里。长大了，文轩与苏家的关系似乎变得有些微妙，但在她心中，他依然是最关心她的“三哥”。

文轩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担心靖华，便安慰道：“靖华入狱的事，你不用太担心了，他父亲肯定会想办法的。”

苏雨霖点了点头，“是，我真傻，他一个官宦子弟，需要我操什么心。”

“情到深处，就不会思考了。”文轩调侃道。

“会放下的。”苏雨霖淡淡地笑了笑，“时间是一剂良药。”

苏逸凡的住处不似南京苏公馆那般气派，他有幸去过南京苏公馆一次，印象深刻——枝叶繁茂的樟树如军队般列于主道两侧，尽头便是白楼。从两棵树的间隙望过去，是一片草坪，隐约能见到各种颜色的花卉点缀其中。

潘兆新随年迈的富管家进了屋。

“姐姐，婚礼你来帮我筹备，好吗？”

苏雨霖笑着点了点头。

“真的”兆新点点头。雨清喜极而泣。霖站在一旁，望着相拥的二人，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兆新整个人也放松了许多，不似之前刚进屋时那般紧张。

潘兆新登门拜访未来岳父岳母，本应带上聘礼以示诚意，但他身无长物，不知送什么合适，只得随意买了些东西。

“兆新。”

潘兆新听见苏雨霖的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上身穿着白色花边衬衫，配了一条干练的黑色西裤，短发留长了些，看上去更有女人味了。

苏雨霖陪着妹妹候在书房外。雨清在走廊来回踱步。许久，苏继宗从书房走出来，神色严肃，一语不发，雨清低下头，唤了声“爸”。富管家紧随其后，对雨清微微点头，面露笑意，雨清心中安定了许多。苏继宗看了雨清一眼，便离开了。

“恭喜。”苏雨霖笑道。

“你们难得见面，我不耽误你们缠绵了。”苏雨霖平静地点了点头，嘴角微扬，笑容中似乎有些惆怅。

雨清羞涩地低下头。

兆新进屋后，苏雨霖站在门口等候，苏雨清闻讯赶来。见到苏雨霖后担心地问：“姐姐，兆新进去多久了？有没有挨骂？父亲有没有……”

“不要担心。”苏雨霖看着妹妹焦急的样子，心中竟替她高兴——无论如何，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争取什么。

“好。”苏雨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其实，文轩知道她为什么喜欢这些。富管家总爱夸她的“待人接物”，也说起过当年筹办同乐会时，她如何用一碗“菜泡饭”让邵司长喜笑颜开。他明白，她心里放不下的不仅是故乡，还有故乡的人……

雨清见兆新也走了出来，立即迎了上去，关切地问:“怎么样？父亲有没有难为你”

“没有。苏先生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苏雨霖亲自将潘兆新引至三楼的书房，进屋前，她微笑示意他不必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