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潜

跟在程颢远的身后，程落回头望了望门卫室里昏黄的灯光，那老人就站在屋外，嘴边燃起亮红的烟火。

台阶很多，程落的身子骨孱弱，才走到半山腰就已经气喘吁吁。

但程颢远并没有等他，反而步子迈得更大了些，身影在黑暗中逐渐朦胧。

大半夜的，程颢远突然带着程落出门，他们正开着车子行驶在城际环线上。

只是程落有些疑惑，为什么车外的景色愈加荒凉？

“小伙子怕黑了？”程颢远叼着根香烟，但是并没有点燃。

程落叹一口气，强打着精神追着老父亲的身影，直到他们终于来到山顶的一棵杨树下。

扶着膝盖，程落剧烈喘息着。

抬眼看向周围，却发现这里只有一块墓碑伫立。

程颢远就站在这块墓碑前，眸子映着月光的清冷，却渐渐有晶莹滑下。

他转头，却发现程落目光如常，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恐惧。

抚摸着那块墓碑，程颢远勉强的笑了笑，“怎么，现在不觉得害怕了？”

可程落并没有回答老父亲的话，他只是走到了父亲身前，打量起了这块孤零零的墓碑。

“吾友莫嫣然之墓。”

素净的灰色石碑上，仅仅刻下了短短的八个字。

程落没有回头看向父亲，他掏出上衣口袋中的纸巾，仔细地擦拭石碑上沾染的灰尘。

“我很喜欢看国外的电视剧，有一部叫做鬼语者的电视剧在国内有些小众，但我格外喜欢。”

程落的话，让程颢远一时有些糊涂，他沉默着，静静等待。

程落蹲下身子，清理石碑前被风吹来的枯枝烂叶。

“有时候我们在夜里恐惧的东西，或许是别人日思夜想，甚至在睡梦中苦苦难寻的亲人好友。”

他抚摸着那八个被墨色浸染的汉字，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我见过她。”

程颢远本来还在琢磨程落说的话，他觉得这道理不像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明白的。

可下一瞬，他就被这简单的四个字吓了一跳。

程颢远掰过儿子的身体，双手紧紧搭在程落的肩膀上。

他皱着眉，目光直直盯着程落的眼睛。

不等老爹问出口，程落先拍了拍父亲的手掌，被他捏着的肩膀生疼。

“京城，我和多多住在爷爷家的时候，她来过。”看着父亲的眼睛，程落硬生生将父亲钳着的双手掰开。

“莫阿姨说了，我比你温柔。”

揉着肩膀，程落估摸明天两片淤青是躲不过了。他不介意给老爹的伤口上撒盐，按他对程颢远的了解，这还只是可食用盐的程度。

果不其然，程颢远突然收回了双手，他有些歉意地看了看儿子的肩膀，可程落却又背过身，往更远的地方走了过去。

程颢远一愣，恍然间他明白了什么。

莫嫣然说得没错，这小子是比自己要温柔...

站在山顶，吹着寒夜里凄清的冷风，程落没再去看身后的老父亲。

男人嘛，有些东西只能自己承受，无用的劝解和安慰，往往只能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朝山腰的门卫室眺望，那里昏黄的灯光早已经熄灭。

程落对那老人十分好奇，尤其是他看到父亲的那一瞬间，眸子里满是感慨和艳羡。

摇摇头，程落清楚，每个人都是一本书，而有的故事确实只适合一个人慢慢品味。

就像他身后的那个中年人，有些东西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风中传来男人低沉的哽咽，程落默然。

他突然想起之前看到过的那本相册，这些年那女人竟一直在珍藏...

程落实在不敢把这事告诉父亲，有些遗憾注定被血泪浸染，过去了的，也注定不能被再提起。

望着漫天繁星，少年忽然有些庆幸。

他还有机会，能将那些年里错过了的，失去了的，再次亲手拾回身边。

身后，男人的哽咽声逐渐消失，而程颢远的脚步声响起，一只带着温热的大手再次拍在了程落的肩膀处。

“走吧，”程颢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除此之外，剩下的都是属于男人的坚强。

程落点头，等程颢远走到自己身前时，他才打开了手机上手电筒的功能。

黑暗中，一束白光照亮了两人下山的路。

等到了山腰的大门，那老人也许已经睡熟了，从窗外往屋子里望去，能看到的只有漆黑。

程颢远熟练地打开右侧的小门，直到程落也跟着出门以后，他才用立在一旁的铁钩从门缝中，勾着插销上的圆洞将门锁上。

放下铁钩，程颢远在这门前久久停留。

车子里，程落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透过挡风玻璃，他也在凝望父亲的背影。

没理由的，程落突然明白，他的父亲也许近些年都不会再来这里。

哪怕这里躺着的，也曾是他心中的朝思暮想，是几十年不敢忘记的纯白月光...

程落点头，他还真有些怕黑，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恐惧，短时间内他还很难克服。

“那我送你回去？”程颢远打趣，可谁知程落还真的说了声好。

程颢远朝老人点点头，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盒全新的香烟递了过去。

而那老人显然也是认识他，很自然的接过烟盒，放程颢远和程落走进了墓园。

跟着父亲的脚步，程落下车，望向大门旁竖着的立牌：津华市公立墓园。

“爸，咱俩这是去哪啊？”

白了儿子一眼，他继续往郊区行驶，路边的景物也更荒凉了些。

程落耸肩，朝前方眺望，远处似乎可以看到盏盏暗黄色的灯，它们照亮着山间弯弯曲曲的小路。

“胆子小就直说，别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这个地方没人敢闹事的。”程颢远把叼着的烟重新塞回到烟盒里。

程颢远走到门房边上，敲了敲那间小屋的玻璃窗。

又过了一会儿，小屋里亮起昏黄的光。

突然铁门左侧的小门被人从里边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探头看向程家父子。

程颢远也是艺高人胆大，直接下车把那铁门打开，而后继续驾驶车子往山上开去。

“老爸，这儿怎么有些阴森森的，刚刚开那门不会惹什么麻烦吧？”

程落轻笑，他四周环顾。

夜已深，这墓碑的丛林中，连鸟雀的鸣叫都没有一声，只有老爹的脚步在身前不远处响起。

程落对老爹的说法感到好奇，可老爹却不继续开口，反而变得沉默起来。

良久之后，等车子再次停在一扇大门边上的时候，程落才真正明白父亲为什么敢打包票。

车行到山脚，竟然被一道大铁门隔断了上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