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深谈之我娘
她绝不认罪。官府当堂给了我娘二十鞭刑,又判了斩首。
我娘被拉到菜市口那天,许多人去围观。还有曾经怕过她的,巴不得她快点死。唯一哭得不能自已的,是两个跟着她的女孩儿。
九岁的我娘被绑缚着,看到她们,张了张枯干的口,下意识地想喊她们以后好好活,但话到嘴边又吐不出来,因为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在这样的世道,她们这样的女孩儿,要怎么好好活。
具体谈法是,我问,我娘答,知无不言。
我首先问了我娘的身世。
十七岁的我,毫无疑问已经对当今世界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我非常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促成了我娘这样与当今世道大不相同的女子。
将死之际,年仅九岁的我娘,以她那颗已经历尽生存艰难的心,窥见了几分这世道形成背后的真相,是暴力。
不仅是身体的,也是精神的,她看着一条街上那些脖子伸长的“大男人”,与那些低眉颔眼的“小女人”,如是想。
她不禁想起了路过那间只允许男孩儿进去读书的书院,里面的男夫子说:人非禽兽。
果真如此,她来这世上,却为何多见禽兽。
都说杀人偿命,她不过是让一个禽兽偿了命,却为何要她死?
我娘的头被刽子手按上断头台,鼻子嗅到令她作呕的陈年血腥,她突然愤怒:“凭什么我要死!凭什么?凭什么!——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与我想象中,我娘出身隐世家族的身份很不相同,我娘出身底层。
我姥姥怀上我娘时候,正逢新旧朝更替的乱世,我那连我娘也未曾谋面过的姥爷就被抓了壮丁,很难说命丧在了什么地方,总之再没有回来。
因为这个男人蹂躏死了最娇小的那个女孩儿。
官府把我娘抓了,审判她,要她认罪。
我娘从此流浪,做了五年的小乞丐,在各种与野狗抢食中,自练出了一身虽无章法、却也蛮横不要命的身手,渐渐地,一条街的小乞丐都不敢欺负她,一些老乞丐也不太敢小看她。
我十七岁那年和于光订亲后,我娘大概总算是觉得我长大了。与我深谈了一番。
我姥姥独自一个,艰难地替人浆洗缝补,还要下田种地,等我娘出生,被发现是个女儿,我姥爷那些叔伯兄弟,就很快将她们的田产霸占了。
我姥姥只能带着我娘,看着我姥爷那些叔伯兄弟的脸色,艰苦度日。
我姥姥带着重病的我娘,彻底无家可归。
背地里会说她被疯狗咬过,染上了疯狗病,要离她远点。
但她身后始终护着几个更瘦小的女孩儿。几个女孩儿不怕她有病,叫她姐姐,样样都跟着她学,哪怕是最娇小的女孩儿。
九岁那年,我娘杀了一个男人。
叔伯兄弟没有借钱,还把我姥姥和我娘赶出了门,进而霸占了她们的房子。
姥姥娘家父兄认亲唯钱,姥姥贫苦至此,他们早都不认了。
以及,当她知道所有人都是女人生下来的时候,她不明白女人的地位为什么那么低,世人为什么能如此对待他们的母亲?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女人有身为“世人母亲”应得的尊重与地位,她们家的田地房产,又怎么会轻易被别人占去,而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
这个冬天,不知道是不是我姥姥二十多年短暂人生最难熬的一个冬天,姥姥带着我娘渡过了,自己却没能渡过。
四岁的我娘被一个地方赶了出来,我娘后来知道,那个地方叫勾栏院。
我娘三岁那一年冬天,生了一场重病,我姥姥跪下来磕头,求那些叔伯兄弟借点银钱,带我娘去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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