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在手机阅读
手机阅读《天玄烽烟录》
天玄烽烟录

十一 灭门旧案

‘不!不!不!’薛信忠发出了不甘的咆哮,他虽然权倾天下,但却只有一子一女。薛后的母亲是他的结发妻,与他感情很深,也是当年在生女儿的时候难产而死,没想到今天自己这掌上明珠竟是步了妻子的后尘,让他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他紧紧抱着女儿冰冷的尸身,咬着牙对此刻仍然沉默的赵宏说道:‘陛下,你为何不救王后?’

赵宏听了这话,眼中杀意滔天,却奈何自己不是薛信忠的对手,只能低头说道:‘朕已经尽力了。’

薛信忠此刻到底还没有彻底丧失理智,他知道赵宏当然已经尽力了,自己也不过是想寻个发作的由头而已。望着怀中女儿僵硬的脸庞,此时两行热泪再也忍不住了,滚滚滴落在薛后那略显凌乱的鬓发之上。赵宏见到薛信忠落泪,心知他这口气算是泄了,起码今夜不至于因为女儿去世,一怒之下弑了自己这个姑爷。

“太后、四外公、老舅,想必你们都应该听过二十八年前唐国薛家那桩血案吧……”

不仅是这三位,此时连凌嬷嬷和国舅吴清都瞳孔一缩,显然也是知道孩子口中的这件凄惨往事。

“唐王赵宏,十四岁即唐王位,年号延昌。辅国大将军薛信忠为先帝所托摄政,欺赵宏年少,专权擅政,贪粮扣饷,卖官鬻爵,甚至六部官员上任后,先去拜见的都是他薛大将军而不是当朝丞相,更加上他纵容薛家子侄大量兼并土地,造成各地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却无处伸冤。赵宏名为天子,实际上掌控的不过是宫闱内外而已,天下军机政务全都轮不到他,唐都当时流传着一句童谣‘天日高且红,不知谁人忠。’可知这薛信忠的权柄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赵宏二十一岁,薛信忠的女儿为他诞下长子,局势才逐渐发生了变化。

很快,襁褓中的太子被老妈子给抱了进来,举到了薛信忠的眼前。只见那婴儿虽是刚刚出生,但此刻却意外地大睁着眼睛,眼神一直定薛信忠的脸上,似是有感应这是他外公一般。

‘这是我的外孙,我的外孙他认得我!’

薛信忠见这婴儿露出了如此的表情,一时间竟冲淡了不少丧女之痛,兴奋地大喝了出来。可他这两声却把孩子吓得小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赵宏挥了挥手,示意奶妈将孩子抱走去哄。薛信忠此时却是不干了,一把掐住奶妈的后颈,生生地将她提了回来,同时对着赵宏说道:‘陛下舍不得让老夫看一看外孙么?’

赵宏此时愠怒已极,一甩衣袖就站了起来,低着头走到了门口,用后背对着屋内说道:‘国丈想看多久,就可看多久。’然后就自己走出了大殿,带着随从们回去了寝宫。

薛信忠在房间里,从奶妈手中抢过来孩子,也不顾小家伙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哭着,自顾自地小声对着襁褓说道;‘好孩子,外公让你来做大王好不好?’

已经走远了的赵宏,当然没有听到他岳父这句意图明显的话,此时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薛信忠!’。这对翁婿间日积月累的厌恶与憎恨,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被薛后的死给推上了顶峰。

一直到了自己的寝宫之外,赵宏远远地看到有一顶明月楼的抬轿正孤零零地停在门边,便叫随从过去问话,那小内侍走到轿子前,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轿夫或者其他人在附近,然后又用耳朵贴着轿帘听了听,里面也安安静静的。就回头冲着赵宏那边喊道:‘大王,好像没人。’赵宏闻听此言,心中升起了疑惑,但还是叫几个侍卫护着,亲自走到了近前。

‘是陛下来了吗?’

所有人都没防备,那顶原本安静的轿子里,突然有一个虚弱嘶哑的声音突然问了一句。这可把几个侍卫吓坏了,纷纷拔出刀来,指向那轿子的窄门。

‘都别动!’赵宏在众人身后喊道,然后就推开了挡在面前的几个侍卫,急急地伸手去掀那轿帘。

‘陛下!不可!’只有方才报信的那个小内侍反应得很快,看见赵宏这莽撞的样子,就想用身子拦着他,毕竟那声音听着怪吓人的,谁知道那轿子里面是人还是鬼,是忠还是奸。但他毕竟体单力薄,一下就被搡到了边上。眼睁睁地看着赵宏将半个身子都探进了轿门。

轿子里没有吓人的鬼怪,也不是密谋王命的杀手,众人提的心吊的胆全白费了力气。因为他们都眼睁睁看见赵宏毫发无损地从轿中出来了,只不过肩上还半背半扛着一个瘫软的人,正是那被薛信忠一掌击成重伤的华三鹤。原来他刚才被手下救走之后,担心薛信忠会对赵宏不利,宁死也不肯回明月楼,但他那些手下也不敢再让他留在薛后宫门前,怕他要不了多久就变成一条承受泄愤的冤魂。后来几个人与他商量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把他送到赵宏寝宫门口,叫他亲眼守到大王安全归来。原本几人是打算在这陪着他一起等,却被他用城内外军营今夜恐生变故的理由给派出去办差了。重伤的华三鹤缩在轿子中等了快一个时辰,眼看就要冻僵了,方才问出那句话后,就陷入了意识不清的状态。他恍惚知道自己被一个人架了起来,那人拒绝了另外一些人的帮助,深一脚浅一脚地把自己架回了屋子里,然后又用雪给自己搓了半天手脚,灌了不少热水。

眼皮慢慢睁开了,华三鹤的意识逐渐恢复,他先是看到了房梁上盘卷的金色云龙描绘,在明灯高烛的照射下,宛若活物。稍微动了动头,就与正负手站在榻旁看着他的人对上了眼神。

‘陛下!您没事!’华三鹤瞬间就反应过来了,那人正是自己等待的唐王赵宏啊!于是习惯性地要翻身下拜,但他忘了自己的双臂已经被废,导致一下子就从躺着的姿势滚到了地上。赵宏也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也只好用力把他给拎起来,扶回了榻上,然后坐在了对面,一脸倦容地说:‘朕当然没事,但你今晚可差点没了命。’

‘陛下,臣没能拦住那个逆贼,害陛下身处险境,罪该万死!’屁股还没坐住的华三鹤,又一次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说道。还好,这次他虽然晃了几晃,却总算没有再摔倒。

‘薛贼欺朕已久,这与你不相干。’赵宏无奈地看着华三鹤,也不打算让他起来了,就那么跪着说话吧,否则自己说不定还得扶上他好几次。‘虽然你受了重伤不方便,但朕还是要仔细问你几句话,你跪好,想清了再回答。’赵宏正了正神色,直起腰说道。

‘是,臣一定着实回答。’华三鹤艰难地伏在地上,努力用额头撑着地面,让自己尽量不显得太狼狈。

‘华指挥使,你可还记得先帝临终时的话吗?’赵宏无比认真地问道。

华三鹤的眼神呆了一呆,像是没想到赵宏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又像是回忆起了七年前那个同样大雪纷飞的冬夜。

‘……三鹤,朕今日就把明月楼和宏儿一并托付给你了……’老唐王弥留之际的话语,再次浮现在了华三鹤的耳畔。

‘记得,臣誓死不敢忘。’

‘那你又是如何回答的?’

‘臣誓做太子殿下的锋矛坚盾,当个一等一的忠臣,有违此言,天诛地灭。’华三鹤将七年前在唐王病榻前所发的誓言,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出来。

‘好,好,好,没忘了就好。’赵宏一连说了几个好,然后脸色忽然拉了下来,冷冷地道:‘华三鹤,你可知罪?’

‘臣……臣无法替君分忧……有负先帝重托……臣该应了当日誓……魂飞魄散!’华三鹤心中已近死灰,双臂和胸口又开始剧烈地痛了起来,他想起今日被薛信忠轻易挫败,明月楼日薄西山,赵宏多年受挟失政,桩桩件件都摆在这里,虽说没有一件事是他造成的,但又有哪一件与他的碌碌无为脱得了干系呢。

思绪混乱间,他感觉到赵宏站了起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一双瘦弱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肩头,俯着身子轻声说道:‘卿唯一的罪过,就是不该今日与薛贼正面冲突,险些让朕失去了最后一位可以信赖的忠臣。’

赵宏声音落下,整整过了十息时间,就听见华三鹤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口中不住地来回念叨着:‘臣愧对先帝!陛下,是臣无能啊!’

赵宏蹲了下来,轻轻拍着华三鹤后背,任凭这并不比自己父王年轻多少的指挥使大人匍匐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脸上现出了一丝狠辣而坚定的神色。

十几分钟后,华三鹤渐渐停住了哭声,他抬起头来,用通红的眼睛望着赵宏,一字一顿地说:‘陛下,请容些时日,臣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赵宏什么都没说,只是回望着眼前这个‘自己最后的忠臣’,深深地点了点头。

第二年立春刚过,唐王进辅国大将军薛信忠为骠骑大将军,加封宁国公,并当朝特赐太子的百日吉宴过几天就破例到薛府去办,吩咐大内拨金三千两以作具用。堂上百官心里都清楚,薛信忠根本不在乎这些虚名,也不差那点封赏,但这太子的百日宴居然要去薛府办,可以说是破了天荒,毕竟那天可是还要走一遍正式册封太子的程序,这程序自古以来都是在太庙举行,最次也得在王宫正殿来接受百官的三跪九叩之礼。按赵宏的意思,莫非众臣要去跪在薛府堂前,冲着孩子和他姥爷行大礼不成?

赵宏亲口宣布后,认真地看了看自己朝廷里的这一班文武,那些明显面露喜色的,心中都已经姓薛不姓赵了。而可怕的是这喜色外露者,竟已不低于六成,那些顾着颜面打算做个皮毛忠臣的,起码还得有个两成。赵宏心里想着;‘这最后的两成,起码还有一半是墙头草吧。’

有几个赫赫有名的犟种愣头青,此时憋得面红耳赤,眼睛直直地望着赵宏,就等陛下发个话,他们就能不顾生死地跳出来反对,赵宏用十分平淡的眼神望着他们,直到把他们的悲愤都给望成了黯然才移开视线。他们带着最后的希望,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与薛信忠仇深似海的华三鹤,却意外地发现,原本华三鹤的位置上,竟然空空如也,悄悄互相询问得知,那华三鹤据说是年前受了重伤,一直都下不来床。恐怕连这明月楼的当家人,不久都要换个人来当了。

那天据说是前后三十年都遇不到第二次的吉日,一众卦师斋戒沐浴,在太庙中起出了个离上乾下的大有之卦。赵宏亲自抱着太子,祭拜完了祖宗牌位,领着百官浩浩荡荡地去往薛家赴宴。

薛信忠当天穿了一身金色蟒袍,据说是由楚国最好的织锦工匠们绣了一百件,他亲自在其中选了花纹最为满意的穿上,其余的全部付之一炬。此时他破天荒地放下了架子,站在新挂上的宁国公府四字大匾下,迎接王驾。

赵宏下了马车,抱着太子,被百官簇拥着走了过去。薛信忠站在那里,抱拳对着女婿应付了一下,口中说道:‘大王光临寒舍,老夫甚是欣喜,在此见礼了。’竟然是连一个台阶都没有迈下来。

百官都看傻了,这样的行为,等于是当着百官打赵宏的脸,跟直接造反又有什么区别?在朝堂之上,曾想为赵宏争一争道理的那几位老臣,更是一个个用大袖遮住了眼睛,像是不忍心看到陛下被如此羞辱。

赵宏此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人畜无害地笑着,抱着孩子就走上了台阶,直到这时,薛信忠终于是耍够了威风,一只脚踏在那第八级台阶上,冲着姑爷说道:‘陛下,让老夫抱抱外孙。’然后就伸手把襁褓从赵宏手里几乎是强硬地夺了过去。

大门口这一关过去了,但官员们也都在心中提醒着自己,这是薛府,比朝堂上要更多加一分小心,毕竟要是犯了忌讳,在朝堂也许还下得去,在这薛府就未必出得了门了。还没走几步,大伙看见两队薛家子弟在第二进院子里候着他们,薛信忠冲着他们说道:‘给诸位大人都安排好了,别出了差错。’

‘是!’随着这一声齐齐答应,大臣们也被分作了两队领去席上,几乎是所有人在落座后都发现了,那些平日里属于‘薛派’的人,全都被领到了靠前的上席处,而关系疏远的那些人,则被安排在靠门靠廊的位置,连桌子都小了一号。但此时哪还有人敢因为这个挑理,全都乖乖地坐好,心中想着赶紧应付完就算了。

赵宏与薛信忠并列坐在了主座上,他拎着一坛宫中御酒,揭开了封子,给自己先满上了,然后站起来,走到了薛信忠的对面,在全场人大为惊讶的眼光中,竟然像个晚辈一般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道:‘国丈,今日你为翁,我为婿,我们不论君臣,而且我在此宣布,太子册封之后,交由国丈抚养,直到开蒙之日再接回宫中择师即可。’

这话一出,别说是堂下百官了,连薛信忠都感到十分惊愕。他心中暗忖:赵宏小儿莫不是真的认怂了?连孩子都敢交给我养上五六年,莫非这里面有什么诡计?于是他嘴上也客气地试探道:‘君臣还是要分的,我受先王所托,替赵家多操了几年天下的心,莫非是陛下念我老迈体弱,让我在家亲近外孙,享享天伦之乐不成?’

谁料赵宏竟哈哈一笑,先干了杯中的酒,拎起坛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轻松地说道:‘丈人说笑了,有您替我赵氏守护着天下,不知让小婿多么轻松!您摄政多年,论起治国安邦的本事,绝对称得上是天下第一,我老赵家的孩子交给您,就是要让他跟您多学点本事,要是他过个五年八年就能成个神童,我倒是宁愿去做个逍遥人。’

即便是薛信忠一直怀着疑心,听了赵宏这几句话说得坦然,心中也信了八分,于是也站了起来,伸手拎起赵宏的酒坛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陛下若如此信任老夫,那是最好,太子是老夫的亲外孙,培育上我自当尽力,你放心就是。’说罢举杯跟赵宏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之后,赵宏身边已经摆了两个空坛子,‘来人,把我给丈人带的好酒抬上来。’他带着几分醉意,冲着薛家的那些仆人喊道。

不一会,几个下人抬着一个足有上百斤重的大酒坛子来了,赵宏走下座位,倚着那大坛子,亢奋地对着场中众人喊道:‘诸位爱卿,朕今日实在高兴,这一坛酒,是先王在朕诞生那年,用御田中所收获的粮食亲手酿造的,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年了。朕今日将此酒取来,就是要献给国丈和诸位爱卿,与朕同乐一场。’说完自己揭开了坛封,将整个脸都埋进去灌了一大口,直喝到有些打嗝才抬起头来。他露出了一个醉汉才有的笑意,冲着主座上有些惊愕的薛信忠喊道:‘岳父大人,小婿替你尝过了,这酒无毒,好喝得紧!’说完就拿起一个大瓢,给坐在上席那些薛家人和亲近薛家的大臣们挨桌满上。

薛信忠的疑心此时几乎散尽了,他从小看着赵宏长大,从来没见过这个平日里深沉内敛的娃娃露出今天这样的忘形样子。再加上方才他那扎进酒坛子的行为,分明已经是个破罐子破摔的酒囊饭袋模样。他冲着那踉踉跄跄给大伙斟酒的赵宏喊道:‘好女婿,给老夫也倒上一杯,老夫也想尝尝这二十年的天子酿是个什么滋味儿。’

这是那大唐第一权臣,国丈薛信忠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据那几名坐在末席,当日只有素菜浊酒上桌的老臣回忆,赵宏给薛信忠倒了一杯酒后,似是酒力发作摇晃了几下,在正殿中央摔了一个四脚朝天。这可让薛信忠和那些走狗给看了个天大的笑话,一个个都端起了杯子,冲着那跌坐在地上还呵呵傻笑的赵宏敬了一敬后就喝了个底朝上。

他们这几个人正要悄悄走上去扶赵宏,就听得四下里一片碎碗翻桌之声,自薛信忠以下,直到他们面前,刚才所有喝下天子酿的人,全都从口鼻中流出了黑血,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暴死在了当场。

他们又看向那跌坐在正中的大王,却见他还在那里嘿嘿笑着,只不过此时的笑声却森然莫名,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先王曾教导我,好酒得配好菜才不算亏欠……今天这菜这么好,大伙再多喝几杯吧……’

‘明月楼奉旨讨逆,反抗者格杀勿论!’此时,那多日未见的明月楼指挥使华三鹤,率领着几十个蓝衣大汉从外面走了进来,那些人明显是得了命令,见着薛家的人,无论地位高低,是主是仆,一刀一个全都给砍死在了当场,连地上躺着的那些早已死透了的尸体,都冲着脑袋补了弩箭。

华三鹤走到了赵宏身边,对着赵宏说道;‘陛下,都结束了。’

‘嘿嘿,结束了么,嗝——。’

说完这句话,赵宏就倒在了华三鹤的身上,人事不省。”

要知道那薛信忠虽然跋扈,但这女儿却是一点也不像他父亲,而是温柔知礼,精通书琴,入宫四年以来对赵宏也是恪守本分,从不倚仗父亲声威任性刁蛮,因此与赵宏的感情倒还相当不错,可谓是傀儡天子在深宫中为数不多的安慰。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薛后身体一直娇弱,怀上这个孩子之后,经常无故昏厥,太医摸了几次脉,建议薛后还是放弃这个孩子为好,否则恐怕母子都难以保全。赵宏心疼,便也劝薛后听从太医的建议。不想一向温婉的薛后在这个事情上心意竟是极为坚定,对赵宏说:‘陛下,我父名忠非忠,您宽厚仁慈一直不与他计较,我若能为您诞下太子,便可借此收回亲政之权。’赵宏闻听此言,深受感动,指着薛后的肚子说道:‘此为麟儿,当封太子;若是个女儿,朕给她赘王侯为婿!’

数月之后,正值隆冬,大雪纷飞,此时饱受身孕折磨的薛后即将临盆,父亲薛信忠派人送来各种名贵补药,还让宦官传话进来,说这些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对他女儿好,这天下的宝物就没有他薛信忠得不到的。

‘大将军到!’通传声响起,见到薛信忠踏雪而来,几个原本就是他安插进来的宦官,笑逐颜开,一个个如哈巴狗一般迎了上去,用自己的袖子替薛大将军清扫地上的积雪,没想到这马匹没有拍准,反而被薛信忠像清理拦路野狗一般,一脚一个全都给踹飞了出去,直跌得头破血流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女儿!爹来了,你怎么样了!’大喊着,薛信忠一头冲进了东暖阁内,就见赵宏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房间最内侧的大床。他也顾不上对赵宏问安了,两步就赶到了床前。只见薛后此时半靠在床头上,一双眼皮半睁半合,嘴唇也微微张着,似是要努力看一眼新生的孩子,再对她舍不得的大王说些什么。但那苍白的脸色,和一动不动的胸腹,却清清楚楚地告诉薛信忠,他的女儿早已香消玉殒,与父亲、丈夫、儿子永远地天人两隔了。

华三鹤努力想要扎住步子,却反而摔倒在了雪中,就见他表情狰狞,目眦欲裂,用尽了全身力气朝天大吼:‘薛信忠擅闯后宫,视同谋反,按律当斩!’但薛信忠却是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说:‘一介蝼蚁,今日饶你不死。’然后就去推那宫门。

“看秦王陛下这个样子,应该是被一种名为‘止水’的天下第一奇毒害死的。”尹长生的第一句,就十分肯定地道出了秦王的死因。

宦官当着薛后把她父亲的话带到之后,一直在薛后身边陪伴的赵宏沉默不语,毕竟这等极为狂妄僭越的话语,即便他的性格再能隐忍,此时心中也是极为恼怒。薛后见赵宏神色,急着想坐起来说些宽解的话,不料这身心一用力,羊水破了,人也又一次昏厥了过去。

其实产婆月嫂等人和物早已准备俱全,不到一刻钟就全都到位了,但是要产妇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生产,也实在过于困难。整整三个时辰,嘹亮的啼哭声响起,那个在腹中就受了口封的小太子,终于赶在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之前,来到了这个世界。赵宏抱着婴儿,甚至都不舍得交给奶娘,他不断地呼唤着,希望妻子能睁眼看看他们的孩子。此时薛后仿佛是有所感应,眼皮微微跳动,手指也颤动了几下。可正待赵宏面露喜色之时,忽听产婆一声惊呼,只见薛后身下涌出了大片大片的殷红,显然是突发了产后大出血的症状。

站在这门外守卫的,是当时大唐明月楼的一把手,指挥使华三鹤。明月楼数百年历史上,一直都归历代唐王亲自统领,直到赵宏这一朝,随着君权不振,势力大减,别说统管天下情报机要,就是连在唐都的总部,也被薛信忠屡屡打压到几近解散,如今只能顾得上宫内宫外的侍卫之责,他这个正三品的指挥使,便也沦为了一个大号的侍卫头子。

但还没等薛信忠的手碰到门环,门缓缓地向内先打开了,里面远远传来赵宏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既是国丈到了,就请进来吧。其余人等各归其位,朕不会怪罪你们。’

薛信忠听见赵宏的话,一步迈过了门槛,风风火火地走了进去,那些禁军听得大王不计较他们失职之过,也一个个都匆匆返回自己岗位。三四个明月楼的人留了下来,七手八脚地将华三鹤抬走了。

主殿东侧暖阁内,因为婴儿已经被抱到了偏房中照顾,所以只剩下赵宏坐在椅子上,双手双腿都在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着,双眼布满了血丝,紧紧盯着大殿门口的方向。此刻他心中充满了悲痛、愤怒、忌惮的情绪,这些戾气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那想要杀人的眼神儿,宦官和宫女早就全都躲到外间去候着,不听到陛下召唤谁也不肯凑过去一步。

薛信忠当夜惦记着自己的女儿,一直在前朝军机值房中没有回府。丑时,第一个宦官出来,给他报了太子降生的喜讯。薛信忠当场就赏了那太监一把金豆子。但还不到一刻钟,又接连来了两三拨报信的人,‘王后昏迷未醒!’‘王后突发出血!’‘王后失去意识了!’这让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就往后宫闯去。

王宫上下,哪有一个禁军或侍卫敢拦薛大将军啊!只好紧紧随着他,一路高声传报着跟到了皇后宫门之外。

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翁婿二人就这样一个不住落泪,一个沉默不语地坐着。门外的下人们都傻了眼,不知道里面到底怎么样了。不少被各大势力安插进来做眼线的宫人们,此刻都已经暗中将薛信忠闯宫的消息传了出去,现在又开始一个个竖起耳朵在接收屋内新的情报了。

‘老夫方才失态了,请陛下勿怪。’终于,薛信忠用一句没多少诚意的道歉打破了屋中的沉默。赵宏听他先说了软话,也是挤出了一丝惨笑说道:‘国丈多虑了,我叫他们给您把外孙抱来。’说完就命令外面候着的人去叫奶妈。

此时华三鹤见薛信忠身后跟着一大帮禁军,心中一阵发寒,还以为这家伙要造反,细细一看,那群人中还有自己好些个亲信,正冲着自己眨眼努嘴示意。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些人不是跟随造反,而是摄于薛大将军的武功与声威不敢阻拦,又因职责所在不敢轻易放他入宫,不得已才一路跟着。想明白了这里,他心中稍定,手也轻轻放在了刀柄之上,冲着一脸怒色的薛信忠道;‘站住,外臣擅闯宫禁是死罪,薛大将军知否?’

‘给老子滚!’薛信忠此时哪还理会华三鹤的阻拦,冲着他胸口就一掌拍了过去。要说薛大将军的军功,可算是他自己一刀刀砍出来的。此刻知道薛后命在旦夕,眼看就剩一道门了,却被华三鹤给拦住,暴怒之下手中就顾不上控制分寸。即便华三鹤此时有所防备,抬臂格挡,但还是被一股大力击飞出去,将门口的石质宫灯都给撞得晃了几晃。众人惊惧地发现,华指挥使此时半倚在宫门前,口中喷出数道血箭,一双手臂无力地垂在身子两侧,双腿蹬了几下地也没能站稳当,原来不仅双臂被这狂暴的一掌给生生拍断,更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苍天自古少遂人愿,可怜这天下第一权臣的掌上明珠,大唐王后薛氏,竟是连自己亲生儿子一面都没有见到,就撒手人寰了。

  • 加入收藏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