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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玄烽烟录

外一篇 融州往事 下

“齐太行!我誓杀汝!”大部队几乎全都冲进了大营之中,十几个队官也寻到了沈熙达,正瞧见这位少侯爷紧紧抱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兄弟,站在大旗之下仰天怒吼着。

“将军,这里有字!”那个最先发现沈熙延的小校突然叫道,将已经失态的沈熙达给喊回了神。

他将弟弟交到了亲卫队长的手中,顺着那小校手指的方向瞧了过去。原来那旗杆子上用钉子挂着一块木简,一直被沈熙延的身子挡住了,再加上染了些污血,要不是小校眼尖,也许就错过去了。

“——斜月初升,夜色正酣,子时将近,探营小校回报,说那双溪坝上虎贲营中是一片颓唐之色,拒马和寨墙上的大旗虽说还直喇喇地立着,但巡哨的兵卒却个个带伤,蔫头耷脑的全没了精气神。隔着百步远,影影绰绰地瞧得营内乱哄哄的,确是一副要拔营起寨,狼狈而逃的架势。

闻听此信,少侯爷点足数千精兵,誓要一鼓作气踏破敌营。五里路虽说不远,但八千健儿催马扬鞭的阵势,自然在出发的一刹那就声震四野。

少侯爷胯下一匹紫龙驹,本是西秦大商献给沈侯爷的神物,侯爷爱子心切便赐做战骑。此马高一丈重两千斤,如此身量却能日行五百里,可谓是世间罕见。此时正被世子全力催着前进,将身侧的百人亲兵队都隐隐甩在了身后。

除了沈熙达,其实没人知道齐太行在这上面留了什么话。可他们见到世子爷将那木简读完之后,竟然在掌心中捏的粉碎,然后就冲向亲卫夺过了自己的断江大刀,猛地抡了起来。

“哧——”沈熙达用手中那杆百斤大刀来了一招大浪滔天,竟是在电光石火间劈了四五刀,将那足有腰粗的大旗杆子下段生生斩做数块,飞散的到处都是。众人心中都不禁暗暗咂舌,一是惊这刀刃锋利,二是叹这将军力大,要是这几下子真斩在齐太行的身上,恐怕连人带马都得当场崩碎吧。

沈熙达的含怒一击让周围这层层士兵在瞬间都禁住了声,似乎连马儿都晓得此时不该打响鼻和跺蹄子,一个个都瞪着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风声,呼呼的风声响了起来,因为营中的寂静,今夜山风似乎显得格外响亮,一阵一阵,层层叠叠。

“忽——忽——忽——”

“将军,是箭阵!”又是那个小校,他平生这机灵劲儿全在今晚使出来了,方才其他人都在关注着沈熙达,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四处望着,想要再发现些能立功的好玩意儿。

这个功劳他得到了,但那已经是五十天后的事儿了,小校的弟弟替代全家从抚恤官的手里跪接了一个五两的金元宝和十匹上好的彩绢。虽然死了哥哥,但除了老母亲外,却都显得兴高采烈的。

沈熙达昏昏然听到身边有人好像在说什么箭阵,接着就被一个身体给扑在了下面。他定了定神,认出身上压着的正是方才那个机敏的小校。但此时这年轻人的眼睛虽瞪得很大,生机却已然消失了大半。

“将军,有……埋……”

又是噗噗两支飞箭落下,将他还未说完的话给戳在了胸腹里,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喉中喷涌而出,将沈熙达染得满头满脸。

在沈熙达因怒斩旗的瞬间,营外北林中,齐太行那举着的拳头猛然落下了,同时西林与东山乱石后面也有两名队官的拳头也挥动了一下。接着就是三阵箭雨腾起,然后是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飞箭,如同风过山林般,朝着那大纛旗倒下的位置射去。

箭雨如注,齐太行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那个浑身带伤的高壮青年,沉声道:“曹征,你可愿与本将杀将进去,取那沈家兄弟人头?”

这青年正是之前那名去沈营送信之人,而他另外的一个身份则是前任虎贲旅帅曹方独子。齐太行一直都记得曹将军临终前曾亲手把儿子叫来,当着齐太行的面对他说道:“征儿,如今我大限将至,就当着齐将军的面再交代你几句话。一是从我死后,你便不再是什么将军的儿子,而和四千弟兄们一样,都只是大唐的虎贲。第二,正因为你是我的儿子,齐将军将会把最艰难,最危险的任务都交给你去完成,这是他对我们父子的信任,也是我对他最后的要求。我们曹家世代忠良,爹会在天上与祖先们望着你的,可别给我们丢脸啊!”

当时还只有不到二十岁的曹征果然是名将之后,他先是对着父亲磕了个头,接着又对齐太行肃然而拜,硬压住了泪水喝到:“既入虎贲,唯有君臣。曹征记住父亲的话了,也望齐将军信我、用我!”从那以后,齐太行提拔他做了自己的亲卫,四处征战时曹征从来都是冲锋在前,勇猛无挡,果真是一点儿都没给曹家这世代将门丢人,成了虎贲旅中赫赫有名的勇士。

曹征被齐太行轻唤,也转过了头来回道:“将军说笑了,这事还问我愿不愿意作甚,您只要指个方向,我准第一个到。”

齐太行又望了望曹征一身的血痕,不由得想到之前自己定计设伏之时,虽然将每个步骤都反复推演,算计准确了,但偏偏是纠结这封作为诱饵和导火索的信不知该叫谁去送。毕竟明面上他们可是挨了三天的箭阵齐射,若是派个手脚麻利的亲兵去,沈家那些人也不是吃干饭的,要是怀疑起来不咬钩了就坏了。若是派个文弱的参军去,恐怕又挨不得几下厉害的,露馅得反而更快。

这时曹征来给齐太行送军报,正看见他眉头蹙着,一脸难色的样子。他问齐太行原因,而齐太行也不当他是外人就简要地说了几句。不想这个家伙听完之后默默离了大帐,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凄凄惨惨地回来了。原来他竟是去库里寻了支沈家的狼牙箭,给自己来了好几下子,做出了一副被箭阵攒伤的模样,为的就是替齐太行去送饵却不被怀疑。

任务当然完成的十分出色,当沈熙达的前队闯进大营的时候,齐太行就因为激动,手上失了些分寸把曹征的伤口给拍出血了。等到大旗一倒,曹征都已经把齐太行的马给备好了,专等着陪他冲出去砍人头了。

江离数千人马冲营时候走得就不算顺畅,此时被箭阵突袭,想撤出去就更难了。那些举着火炬的士兵被射死了不少,引得许多帐篷也都烧了起来。火势一烈,有些马儿也就惊了,带着主人开始乱踩乱撞,更加重了营中的混乱。

沈熙达叫几个亲兵护住浑身是伤,已经昏死过去的沈熙延,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回江离城。自己也忙着分配那些队官去拢住自己的下属,不管如何也先离营再说,不能被圈在院子里做活靶子就是。可那些队官听他的,下面的士兵却没那么强的执行力。毕竟在这生死关头如果是有敌人的话还能激发出一定的血性,亮出江离军那股凶悍劲儿来。可眼下明显是受了埋伏,而且连敌人在哪儿都瞧不到,这些士兵的力气就全用在逃命上了,能顾着自己的命就不错了。

足足一刻钟过去了,虎贲士卒们射光了箭囊中的全部三十支狼牙箭。一个个都跳上了马,向着大营南侧围拢而去。由于那边已然是火光冲天,他们根本不需要照亮,再加上那一身的黑盔黑甲,简直就像无数道暗夜鬼影降临,疯狂收割着溃逃出来的江离士兵。

前三天射来的十几万狼牙箭被齐太行还回去了七八成,沈家这近万精兵在箭雨下折损已然过半,逃出去的又被曹征等人率队掩杀了三成,再除去侥幸跑了的和吓破了胆躲藏起来的,此时仍困在营中的沈熙达身边,只剩下区区一千多人了。

当齐太行领着五六百人缓缓行入营中,一路上还不断对那些哀嚎之人补着刀时。沈熙达已经放弃了继续突围的打算,收拢了剩下的残兵,打算在这大营之中与敌人决一死战了。他们几乎是人人带伤,眼中全都闪着不甘与狠戾的凶光望向远处的那片黑甲骑士。

“少侯爷,知吾将去,特以大礼送行?”齐太行促了促马,将手中长枪一横,抱拳于胸,望着对面正中的沈熙达朗声喝道。

沈熙达闻听此言,想到自己今晚几乎损失殆尽的精骑,怒极反笑,倒拖着大刀打马而上,口中暴喝一声:“吾之头颅大好,请斩去庆功!”说罢就人借马势抡出了含恨一刀。

曹征不待齐太行开口,就已经示意众人退后几步,替将军掠住阵脚。毕竟这些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更加上他对齐太行也有十足的信心,眼下面对这沈家世子单人独骑冲来,自然是要给自家将军留出个施展本事的场子来。

齐太行率军坐镇天玄,对于国内各地军马将官的情况自然是知根知底,而这个沈熙达跟自己年岁相仿,辅佐父亲平南侯沈渊在这些年里也打了许多硬仗,不管是在南御海寇还是西平诸蛮的战斗中,全都是一马当先地斩将夺旗。单说在南境的名头,恐怕也不见得比齐太行在其他地方打下的声威差上多少。

都是年轻人,谁不是怀着满胸膛的盛气。那个使大刀的是怒发冲冠,这个提钢枪的是风雨不透。薛沈两位侯爷的锋芒,此时就在这儿真刀真枪地交织在了一起。

打了数十个回合,二人虽是第一次交手,但到底都是顶尖的高手,对彼此的实力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相对而言,齐太行的功夫略胜一筹,毕竟他自小生在京中,薛信忠身边的高手也更多些,无论是受到的教导还是见识都要强于沈熙达。但眼下沈熙达不仅没落下风,反而是隐隐在压着齐太行在打。

导致这场面出现的表面原因有两个,不管是他们俩还是观战的众人也都瞧得出。一是因为沈熙达已经身陷重围,没有了退路,不论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好,还是哀兵必胜也罢,总之这样的困境反而叫他放手一搏,一副以命换命的打法。二是因为江离沈家素来就有“山海为盟”的豪言,其中海是指大唐过半的海上贸易都走的融州这条路。而山就是指江离城附近山中那蕴藏极为丰富的矿产资源。沈家依托着这群山哺育,几乎是年年都能造出些神兵利器现于世间。

作为沈家第一顺位继承人,沈熙达的这把断江大刀无论是在材质还是锻造工艺上都可想而知了。不过在场的众人中,恐怕没有谁比齐太行的感受更加强烈了。在刚交手的那几个回合里,齐太行本来还存着与其较较力气的好胜打算,看看到底孰强孰弱,可只是几下挡架,他就惊讶地发现自己那杆百锻钢枪之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明显的伤痕。反观沈熙达的宽背大刀上,仍是辉光闪闪,连一丁点儿卷刃的苗头都没有。

又是二三十个回合过去了,齐太行手中的长枪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变形,眼看着就要废了,而持枪的双臂也微微开始了颤抖,仿佛再有几下就要彻底软瘫了一般。

“齐太行,接我断江一斩!”趁其病要其命,沈熙达这时业已接近力竭,毕竟他这武器重达百斤,而面对强敌也是招招全力而为,此时见齐太行已露颓色,便竭尽了浑身力气,更快三分也重三分地劈出了这开山碎石的一刀。

这是决定生死的一击了,齐太行将手中的长枪换了个姿势单手握住正中,另一只手却摸向了后腰挂着的剑鞘,他知道这一击自己无论如何也接不下来,必须用保命的奇招来对待了。

大刀斜至身前,齐太行猛地抡起了手中握着的扭曲的长枪抽了上去,可他不仅没有格挡,甚至还似乎嫌这刀势太慢,后发先至地给它加了一点力气上去。在众人的惊呼中,刀光掠过血光暴起,一团黑色的囫囵玩意儿伴随着大量的鲜血飞上了半空,又滚落入尘埃。

“将军!”

“将军!”

两匹马把战阵中间踏得是尘土飞扬,此时双方的兵士全都挂念着自家将军,纷纷持刀挺枪地拥上前去,眼瞅着就要再次爆发混战。

“住手!”

“住手……”

两个声音同时从烟尘正中传了出来,一个是冰冷的,另一个却是颤抖的。

双方的士兵都听出了自家将军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又都站住了,一个个警惕地望向了那渐渐落下的尘埃。

沈熙达的大刀已经落了地,甚至有半个刀面都砍进了土里。齐太行的长枪几乎弯成了月牙,也扭曲着丢在了一旁。场中大滩大滩的血迹泼洒在地上,不过并不属于两个交手的将领。那源头居然是齐太行的那匹乌骓宝马的脖子。众人瞧见那马脖子上面已经没了马头,被斩过的面儿上刀口平滑如镜,此时正像坚冰初融一般,还在汩汩地流着暗红色的马血。

斩了乌骓的少侯爷沈熙达此时已然半跪在地上,双手完全脱了力,无法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而他面前站着的正是满头满身全是马血的齐太行,那条抡枪的胳膊已经脱了臼,只剩下一只手持着宝剑,搭在了沈熙达的脖子上。

“杀了我吧,用我的脑袋去给你干爹报功,”一招落败的沈熙达似乎全身的精气神都没了,他的眼中满是死灰,嘴里喃喃地对着齐太行说道,“只是……把他们都放了……”最后这一句替部下求情的话说得尤为艰难,到底也是个宿将了,知道一个败军之将把这话说出来,多半会遭到更大的羞辱。

“将军!不要求他!咱们谁怕死?”

“齐太行!有种你就把我们全杀了,等二公子将侯爷大军引来,你们全要陪葬!”

“少主,我们先走一步,您快起来,这个狗贼犬子哪里配得上您屈尊降贵!”

几个沈熙达的副将瞧不得他如此卑微地为大家求情,甚至已经抽刀横颈,竟是打算自刎当场以报沈家知遇之恩。其余的人也全都提起了武器,都明白眼下主将已然落败,自己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是走不掉了,索性就跟他们拼了,两个换一个也不亏。

齐太行垂着一条手臂,见对面的众人已经全都红了眼,在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这场伏杀即便双方的伤亡毫无可比性,但乱战中虎贲旅还是会有一定折损的。此时若是这一千多人再发狠拼了命,即便就是将他们都斩尽杀绝了,己方付出的代价也定然不小,若是不想就此两败俱伤地退却,这些人就不能杀,只能放。

打定了注意,齐太行的宝剑轻轻地在沈熙达肩甲那吞天兽头上拍了拍,望着那剑拔弩张的人群开口了:“我不会杀他,也不会杀你们。至于你们那位二公子,此刻想必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不可能给你们带来援军了。”他顿了顿,为的就是给沈熙达他们一个消化信息的机会,同时自己也要看看他们的反应。

果然,听到沈熙延也未能突围成功的消息,人们的眼睛更红了,但身子明显也都垮了几分。这令齐太行心中大定,本来自己也是骗他们的,自己这一路杀来全都乱了套,谁知道哪个是沈熙延,到底是死在乱军中还是真的就逃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直说便是。”终于,沈熙达撑着的一条腿也倒了,整个人坐在了被鲜血浸透了的泥沙之上,现出了任人宰割的神态。

“若不是你贪功,今晚你的手下一个都不会死,你弟弟也不过就是多遭点罪而已,我根本也没打算杀他。说到底,眼下这样的结局,全都是你咎由自取。”齐太行的剑翻了翻,一下下拍打在沈熙达的脸上,口中冰冷冷的话语简直是字字诛心。

是啊,若不是我贪图功劳,两军仍是对峙不发,怎么会落得如此惨境!沈熙达一颗心全都扭成了麻花,将一滴滴悔恨的血挤满了腔子。

“噗!”堂堂一个沈家少侯爷,南境第一战将,竟是在这一瞬间因为悲愤交加而鲜血狂喷,接着就面如金纸,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地,人事不省地昏死了过去。

“将军!将军!”江离残部全都急了,大吼大叫着就要冲上前来。可见着齐太行的剑锋再次一探,抵在了沈熙达的咽喉之处,就又投鼠忌器地站住了脚。

“你们,把武器丢了,甲也卸掉,出营还城去罢。你们少侯爷就屈尊在这住上几日,我会叫郎中给他好好调养调养的。”齐太行眼睛盯着那几个明显是沈家余众中地位最高的几个偏将说道。

这些人哪里甘心,全都僵在那不动地方。齐太行微微一笑,宝剑在昏死的少侯爷颈间瞬间划出了一道红线,鲜血登时就洇了出来。

事已至此,没有人敢再跟齐太行对抗下去了,毕竟谁敢因为自己的冲动,叫少侯爷丧命于此?他们一个个将武器丢在地上,面对着曹征和几个队官的嘲弄表情,将衣甲也都脱下丢弃在一旁,彻底放弃了尊严。

“哦,对了,你们给沈侯爷带句话吧。劝他老人家还是早些开城投降,毕竟三个儿子眼下已经废了两个,据说剩下的那个也不太健全,连大王恐怕也不忍看到这堂堂列侯之首落得个老无所依的下场。”齐太行一边挥手命令着曹征等人将这些缴了械的家伙给带出营寨,一面冲着那几个副将朗声说道。

“记住了,话我们一定带到,但也请务必善待我家将军!”那个走在最中间的中年参将拱手回道,虽然脸上仍是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但口中已然恢复了理智,说话也客气了许多。

当这千余名江离残部**着身子走回到五里外的大营之时,负责守门的一队人马都傻眼了,由于骑兵都已出战,剩下的满营铁臂卒和部分勤杂人员奉沈熙达的命令原地驻守,只等夜袭成功后前去收拾战利品就行了。可瞧眼前这个状况,难道之前那大营中火光冲天的场面,竟然是自己人被齐太行反过来给杀了个片甲不留?

“快他妈开门啊!想什么呢?”领头的中年参将对着门军喊道,虽然他们全都是“一身轻”的状态,可经过了那样的生死鏖战,原本就一身是伤,又受尽了侮辱,甚至是以少侯爷为人质才被人家给大发慈悲地放了回来,此时就算让他们多等一个报信的时间都是无法忍受了。

在众人虚弱的叫骂声中,留守的王参军领着一队人马赶出来接应了,他方才正在大帐内提前写着给沈渊报功的书信,突然有令兵来报说己方的溃兵到了。他还只当是那年轻小卒子因为激动把话给讲错了,直到瞧见眼前这番惨景,整个人都已经是呆若木鸡了。

“六哥,快叫人把门打开,咱们都是捡条命回来的,别死在门口了!”中年参将瞧准了出来的人,赶紧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

王参军循着这声音望去,竟是自己那个远房堂弟,江离王氏参军的人不少,但这些年就属他们俩的位置高一些,平日里往来素密,比同胞兄弟也差不许多。

“你们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将……将军呢?他不会……”王参军一边指挥着众人把大伙给领进去安置,一边拉住自己这个堂弟,焦急地问道。

“我说六哥,你倒是让我进去喘口气,我他妈的血都要流光了!将军暂时没事——”

没用多少时间,王参军就在帐中圈椅里瘫着听完了噩耗,但眼下全营万人都归他节制,因此他即便是瘫着,也必须尽快做出决断,毕竟那被扣下的是南境未来之主,若是他就这样撤军回江离置其所不顾,恐怕沈渊的刀现在不砍在他脖子上,未来也一定会死在老沈家接班人的手里。可要是让他带兵去救沈熙达,这简直也是在开天大的玩笑。连南境第一都下不来那双溪坝,自己一个参军,恐怕一头扎过去连个泡儿都不会再冒出来了。

“报!营门外又有咱们的人回来了!”正在这时,令兵急急忙忙地闯进了军帐,呼哧带喘地喊着。

王家兄弟匆匆赶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并没有更多的溃兵逃回来,而被一众军兵给搀回来的那人却是再多的幸存者也换不回来的。

“二公子!”

沈熙延原本在虎贲营寨中就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在昏迷中被三十几个沈家亲卫护着突围时又被不深不浅地划出了几处刀枪伤来,所以此时看起来跟一具尸体也没什么两样。也许是他这几天把前半辈子的罪都遭完了,连老天爷都于心不忍,那被围成铁桶一般的虎贲行营居然把这样一条大鱼给放了出来。

成了这样都被王参军给认了出来,沈熙延就算是眼皮再昏沉,自然也辨认出了这是父亲麾下的老人了,因此双眼一翻,又因为力竭而晕过去了。

整整一刻钟,人们用了不少办法才把这位二公子给再度唤醒,也不是大伙没有人情味,而是眼下这万把人的去留若是由他发话,才能让在场的众人得以免责。大家见他睁了眼,又是参汤又是疮药的上下其手,又换了个最柔软的座椅给他。

“二公子,您……好些了吗?”从方才那些溃兵口中,他们已经知道沈家兄弟大的已经被俘,二的或许也死在乱军中了。可眼下这位小爷居然一个人顽强地爬回来了,简直是匪夷所思!王参军当然不敢马上叫他来下军令,而是试探着先问问情况,瞧瞧他是不是足够清醒,足够理智。

“我……王参军……我大哥落入敌手了……”沈熙延一句话没说完,竟是呜呜地哭了起来,丝毫不顾在场数十人面面相觑的目光。

王参军给了众人一个噤声的眼神,心道还行,知道哭大哥,看样子没伤到脑袋,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不料却碰到了那些摞着新伤的旧创,引得沈熙延哭嚎的声音更惨烈了。

“二公子,对不住……您能不能说说是怎么出来的?”王参军悄悄收回了手,有些尴尬地用问题打着岔。

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众人才明白那几十个沈家亲卫真不是吃素的,折损了大半人马总算是冲出了虎贲旅的围追堵截,冷箭一直追到离沈营一里多处,才把最后一个亲卫给射死。而原本因昏迷被横搭在马背上的沈熙延被这么一摔居然就醒了,后面那些追兵因为人少,又忌惮江离军的铁臂卒,只是匆匆地望了几眼,没有看到当时伏在荒草中的沈熙延,叫他凭着求生的本能爬了数百米,竟然是幸运地回到了自家营寨。

不管如何,没有人比沈熙延更适合替这支万人大军做决定了。到底还是沈家“文武双骄”之一,虽然因为重伤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但总归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没有选错。在王参军和一众军医的不懈努力下,沈熙延断断续续地下达了两个命令,并且歪歪扭扭地在文书上签下了名字。

虽然距离不算远,但毕竟是万人大军拔营后撤,光是收拾辎重就是个重活儿。王参军也不管以后是不是还要派军来攻双溪坝,只打着眼下绝不给齐太行留一草一木的态度叫士兵们打着包袱。那些能带走的统统带走,那些带不走的统统烧了便是。因此,当天色将明之际,先行报信的人已经到了江离城,而王参军亲率两千人殿后,护着虽已折损近半却仍然庞大的队伍缓缓启程了。

而双溪坝寨门前,曹征带着不少人正忙着收拾残局,四处查缺补漏。齐太行亲手把沈熙达关进了他二弟住了好几天的那两囚车后,又替他做了一次车夫,领着这位已经变成自己阶下囚的南境少主人寻了个好地段儿,一同向南眺望那片凌乱的火光。

“少侯爷,曹征说并没有找到你弟弟的尸体。”齐太行用马鞭子敲了敲囚车,又比划了一下从此处到江离营中间的那片黑暗的林子,继续说道:“也不知道他是死在这路上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是幸运地逃回去了。”

听得前半句话,沈熙达已如死灰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道光,可他弄不清齐太行嘴里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许这样说是想戏弄他这个败军之将,就像狸猫戏鼠罢了。

“聊几句吧,除了你爹,这南境我也就拿你还当个对手,这囚车也是不得已,我总不能日夜拿刀逼着你,别人又不是你对手。”见沈熙达一言不发,齐太行转到了囚车的正面,双手扶着栏杆说道。

沈熙达闭上了双眼,他感到自己的尊严被眼前这个家伙在地上狠狠地撵着,若不是他此时还挂念着那些撤退的同袍,担心自己若是自尽成仁会激怒齐太行率军追杀,哪里还会在这儿强忍着听他废话。

“少侯爷,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等他们回去给你爹报信,来给你这个自尽的少主报仇罢了。我也知道你已经有赴死之意了,而且就算是你二弟果真死了,到底还有个跛脚的能继承爵位,对不对?”

沈熙达的脸微微抽了抽,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惊讶于齐太行那作为同龄人完全碾压自己的洞察力和决断力,明白自己输得并不冤枉。若是二人的位置对调一下,自己可没把握只带着几千人就闯到敌军的大本营来。

“我不怕你自杀,毕竟你是死是活的消息全在于我如何对外面讲。两军对阵之时,即便是具尸体,我把你摆得板板正正的,再把嘴巴一勒,你觉得你爹真的能对他的长子,未来沈家全族的继承人下死手吗?换句话说,在你爹的心里,我和这四千弟兄,抵得上少侯爷你这条金贵无比的命吗”

后来的事情果真就像齐太行预料的那样,沈渊亲自点齐了五万人马,浩浩荡荡地扎在了之前被王参军拆的稀烂的那座废墟中,可他在远远看到那被推到营门前的囚车时,就赶忙下令叫住了铁臂卒,颤声宣布没有自己的亲口命令,一支箭也不许射向对面。

因为双溪坝地形特殊,江离大军除了正面强攻以外,无法用围困或断水等方法逼迫齐太行投降。而强攻营寨的首要办法仍是箭阵开路,步骑强攻。但眼下沈熙达成了对方的挡箭牌,自己这边失去了铁臂卒的箭阵掩护,不论多少步骑冲锋也只是当活靶子送死罢了。

足足一个多月,沈渊叫阵的战书发了十几封,也遣小股人马与齐太行进行了数场斗将。而那齐太行不知是因为小心谨慎,还是觉得没有沈熙达做对手而提不起兴致,从来也未曾露面,只是遣了曹征等几个队官轮番出战。

果真不愧是虎贲旅,那些队官若是放在融州,起码都能做个千夫长,甚至有几个厉害的家伙足以列席参将。比如那曹征,若真是在沈熙达手下当兵,就凭他一身真本事,位子起码不会比王参军低。就在这一个多月的斗将中,光是他一个人就斩了江离军三名偏将,还活捉了一个。这份战绩已经远远胜过其他队官,叫所有人都在心底暗暗佩服,有些老兵甚至暗暗拿他与父亲曹方相比,结果得出的结论是若单论武力,做老子的恐怕也不是对手。

薛信忠这在这数十天里除了几支粮马队和武备车之外,并没有派来什么军队。这其中的原因自然不是他认为凭借齐太行的本事足以对抗沈渊主力,而是沈家之前传遍天下的檄文到底还是起了不少作用,秦楚两国虽然没有直接入侵,但也在边界囤了重兵,也不知道是准备趁乱分一杯羹,还是单纯作防御用。

至于北方的部落联军就不可能那么理智了,听说唐国生了内乱,纷纷开始南下劫掠。一开始边关守将还能抵挡那些小股骚扰,可慢慢地那些游骑汇聚成团,开始出现了千人以上的队伍,再接下来就如同滚雪球一般不断吸收着那些数十上百人的小势力。直到二十天后,北方十几个关口之外,已经都有着不低于五千的部落军在逡巡了。

但这位薛侯爷能获得先王信任,又在短短几年内就将军政权柄紧握掌中,怎么会没真本事。他对雪片一样飞来的北方军报中快速进行了分析,从那些部落联军的动向中敏锐地寻找出了一条可以直捣漠北王庭的通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他令部下佯装调动,吸引敌军各部主力四处行进,而自己亲率一支三千铁甲军,如同一柄幽灵长枪,昼伏夜出地扎进了漠北深处。

十几天过去了,北境关防外的那些蛮军营地开始出现了骚动,几支大部落先是在一个夜晚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那些作为附属的小部落一边在后面捡拾着被丢弃的物资,一边也在渐渐撤离战场。等到关军冲出去抓了一些舌头回来问清了原因才知道,原来他们的王庭在数日之前被人夜袭了,可汗抛妻弃子率领残部向北逃进了冷原深处。那些率先撤退的大部落之所以走得这样匆忙,一部分是要回防支援,而另一些人明显就是要赶着回去夺那可汗之位的。

薛信忠这一招真是高妙,可以说是极好地利用了漠北部落的贪利之心,趁其不备攻其要害,用围魏救赵之计暂时解了北境的骚乱之围,等那些混汉子打够了,再次有人在恶斗中坐上可汗宝座时,起码也是数月之后的事情了。

薛信忠绕着圈子回到天玄城时,齐太行的求援信已经在薛信忠的案头上摆了两天了。薛信忠连甲胄都没脱,就径直到了临时安置信使的禁军营中。一路上无论将校军兵都纷纷下跪,但此时风尘仆仆的薛侯爷心中哪还顾得上别的,全然被深陷融州的义子给填满了。

一名被纱布给裹成肉粽,被数名军医日夜轮番照料的虎贲军士倒在榻上,隐隐地还吊着一口气不肯咽下,直到薛信忠提着马扎在他对面坐下,那双在纱布中日渐死灰的瞳孔才露出一点神采来。

身边有人悄悄提醒,这名送信的士兵也有些身份来头,是前任虎贲旅帅曹方的儿子,眼下正是齐太行麾下十八虎骑之一。可这曹征两天前被赤鸾门守将发现并带回时,几乎就是个血葫芦的样子,若非凭着一股悍勇心力撑着,不可能带着这样的一身伤从融州闯回天玄城来报信。

在这两天里,曹征已经断断续续说了不少情况,早就有书办记录下来,及时地递到了薛信忠的手里。薛信忠拿着信,将脸凑到奄奄一息的曹征面前,安慰道:“你曹氏一门忠烈,朝廷不会忘记的,好好养伤,将来好继续为国效力。”

曹征的目光定在了涣散的边缘,似乎隐约认出了这是薛侯爷的脸。他的手轻轻地颤动着,接着就被薛信忠给握住了。从融州喋血逃回的曹征浑身受创二十余处,两天以来水米未进,但也许就是这一握给了他些信心和力量,此时竟然是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可他伤得太重了,流的血也太多了,纵然是回光返照使得他拥有了瞬间的活力,可到底还是撑不住了,重重地又倒在了软榻之上,口中轻轻说出了最后的两个字:

“将军……”

薛信忠像个恶长工一般,拼命催着十万大军南下去救齐太行。虽然这次急行军的速度创下了天玄城到融州的历史记录,可代价也是惨重的,整整五千余名士兵没在前线阵亡,而是成了所谓的“非战斗减员”而永远地留在了路边的那些森林和原野边上。至于随军的民夫走卒伤亡几何,无论是薛侯爷还是那些兵卒将校,全都没心思去管了。

沈渊在最初对垒的时日里,还是投鼠忌器的,毕竟自己的大儿子被扣在营中当人质,所以他对付齐太行的招数也就仅限于喊话劝降和小规模骚扰,同时派出大量信鸽去联络其他几个州有意向的那些盟友,以期他们能从后面抄了齐太行的后路,阻断补给,将其困死在融州。

随着外面的消息渐渐传回来,沈渊满是期待的心也一点点凉了。那些原本说好会发兵支援的盟友们,因为第一波派去跟随沈熙延的队伍都被打退了,心腹将领也都被齐太行砍了脑袋,因此立场也从助沈倒薛慢慢变得保守中立了起来。他们在回信中写道薛信忠领兵击退了北境大批入侵,并摧毁了部落王庭,一时间是声震四海,兵锋正利,因此不宜轻易摄其锋芒,请沈侯爷三思,毕竟和则两利,战则两败俱伤。

感觉受到背叛的沈侯爷,一边大骂着这些背信弃义的墙头草,一边又不得已地拉着重伤未愈的老二和跛脚的老三一起研究作战计划。在中军大帐里,夜半难眠的沈家父子商量的唯一作战目标,就是击溃齐太行,救出沈熙达,然后封闭融州关隘,与薛信忠隔山相抗。

沈熙达虽然被关在囚车里,但通过这些天两军相安无事的状况就判断出外面的情况恐怕跟齐太行之前说的一样,父亲因为顾忌自己做了人质而不敢贸然进攻。这让骄傲了小半辈子的这位沈家天骄感到了无比的痛苦与屈辱。他喊人叫来了齐太行,毛遂自荐地要出去见父亲,做个说和的说客,可齐太行只是瞧着他冷笑,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弟弟用过这招了。”就再不见他,同时还叫士兵将他的下颌给卸了,防着这个生性刚硬的家伙咬舌自尽。

又过了几天,无论是苦苦思索破营之策的沈渊还是耐心等待义父援兵的齐太行都没有料到,变故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早晨突然降临了。

曹征前些日子已经胜过数阵,此时已然隐隐成了虎贲旅中最炙手可热的参将了,众人都说他必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巧今天沈渊约齐太行到阵前和谈,自己又是随行官。因此正在准备甲胄的小伙子,脸上的笑容便更深了。

毕竟这是两方主将的第一次见面,因此双发都做足了准备,生怕对方发动突然斩首袭击,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因此沈侯爷和齐将军都是被数名铁甲骑士给裹挟着,隔了百步的距离站在阵前。

两人对着喊了不少客套话,但对于对方那毫无诚意的要求几乎都是立刻拒绝了。毕竟这是第一次接触,他们两个都知道今天只是试探,不可能聊出什么真东西的,因此只是一刻钟不到,就都各自调转马头,准备回营了。

连沈渊都不知道,受了重伤的二儿子就在他们互道告辞的一瞬间,狠狠地对着身边十几名护卫点了点头,接着就是一阵弓弦爆鸣,两轮冷箭擦过了前排江离士兵的盔甲,猛冲着恰好露出后心的齐太行爆射而去。

五箭射中了齐太行,三箭扎在了飞身去挡的曹征身上,其余的那些箭就没人顾得上是命中何处了。毕竟江离人马占多数,沈老侯爷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又惊又怒地被人一路护送回了大营。就在他发着雷霆之火安排人去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三儿子跛着脚亲自来报告,下令的人是老二沈熙延,他因为前几日在齐太行营中所受的无尽凌辱,加上大哥为了换自己生路而身陷囹圄,两件事叠加在了一起,使得他往日温润如玉的品性已然尽失,成为了一个只想杀了齐太行而不顾一切的疯子。那十几个弓手每人都受了他大笔金银,此时做完了大事,方才已经全部自尽在营中了。

沈渊听了小儿子的汇报,双眼从惊愕渐渐变成了茫然,他叫人把那连父亲死活都不顾的老二给带来,可进帐的却是一个满身屎尿,又笑又跳的疯子,这个疯子长着和沈渊年轻时七分相像的面孔,但无论是父亲还是弟弟,他已经全都认不出了,好像全部灵魂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撕心裂肺地重复的那句:“齐太行死啦!报仇啦!”

双方整整沉寂了三日,信鸽传来消息,说薛信忠平了北境之乱,大军已经在前往融州的路上了。沈渊刚读完了信头就开始疼了,刚在小儿子的伺候下喝了一杯热茶,结果外面就来了传令兵的通报,说齐太行有礼物送来,请侯爷亲自收下。

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个一尺见方的大木盒子,而当沈老三替父亲打开那盒子的插销后,这爷俩几乎是齐齐感到天旋地转,腿一软就都摔在了大案两旁。

盒子当然也摔翻了,里面滚落出来的三件东西就在地当中血淋淋地搁着,帐中大小几十个全都认得出,但竟没一人敢去收拢。

那是少侯爷那双疤痕和刺青遍布的双手,和半条失了血色的舌头。

薛信忠的大军终于到了,没有什么阻碍,一路横冲直撞地就来到了双溪坝。齐太行因为箭伤的缘故,已经卧床多日了,当见到义父亲至之后,撑了许久的意志力也几乎耗尽了,等他听说曹征已经死在天玄城后,竟是连句悲鸣都没发出来,就双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近二十万人在融州城外对峙着,薛信忠亲自给沈渊写了一封信,邀请他来城外会面。江离的全部官员都以死相劝,认为在沈熙延放了冷箭之后,薛信忠这次邀约定然是不怀好意,恐怕一去再难复返。可此时的沈渊已经没了起兵之时的老当益壮之色,而是在短短数日之间白了大半头发,脸上也显出了颓败之色。

“吾大唐平南侯沈渊,即日起立三子熙昭为世子。吾离城后,即摄融州军政及侯府诸事,众卿务必从之。”

听出了沈渊言语中的决意,一时间堂上全都沉默了,直到老侯爷点着八百亲兵出城去了,大殿中才传出了一些低低的哀叹。

薛信忠并没有像众人想的那样对沈渊不利,在天擦黑时,就遣人将老侯爷给送了回来,并且在第二天一早就拔营起寨,宣布班师还朝。

世人后来都知道了沈家付出的代价,一是交出东山矿脉的开采和铸冶权,由工部派驻大员常驻江离城监管,同时海运所得收益也不再定额进贡,而必须尽数清点造册,上交户、工两部结算。

除了这掐断沈家经济命脉的两招,薛信忠还狮子大开口地要了沈渊那把赖以成名的云铁长槊,作为给自己干儿子身遭冷箭的赔偿。已经把财政大权都交出去的沈老侯爷除了惨笑着答应,也不可能还有其他的选择。

比起坐着软车大轿回天玄城的齐太行,那位昔日的少侯爷可算是惨到了极点。薛信忠本来在与沈渊会面时,就已经答应把他给放回江离了。可没想到沈熙达却托信使带话给自己老爹,说自己已经是个残废了,又是败军之将,丢尽了沈家的脸,再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但说到底还有个沈家长子的身份,不如就跟着薛信忠去天玄城做个质子,想必也不会受到什么恶待,反而还能减轻朝廷对沈家的忌惮,不会轻易再对南境用兵。

南境安定下来了,朝廷也再没了其他声音,整个大唐的天空中只剩下了薛信忠这片云彩,将赵家天子的日头想遮便遮,想露便露。

齐太行的伤足足养了一年,待他能再次上马巡营的时候,薛信忠遣人送来了沈渊的那把云铁长槊,当做他痊愈的贺礼。哪有名将不爱神兵的,对于这把打造在百年前,而又随着平南侯沈渊成名于世的绝世兵刃,齐太行当然是爱不释手。他在校场上纵马飞驰,恰巧天上暗雷滚滚,与长槊舞动之声暗暗相和,于是他将其命名为百震,以迎上下合一,震惊百里之意。

成者王侯,败者贼寇。沈家就是这句话最好的写照,二公子熙延自从暗算了齐太行之后,就害了失心疯,一直被关在江离城中一处极为僻静的别院里居住,沈渊只求这个二儿子别再惹出大事,能悄悄地在这儿安度余生就是了。但这个疯人真的就是疯了个彻底,在一个夜晚趁照看的人在打瞌睡,悄悄锁了下人的屋子,并举着油灯四处放起了火。等到沈渊派人来救时,整个院子已经是一片火海,里面只隐隐传出那些可怜人的惨叫,好像还杂着几声狂笑。

整座侯府还沉在二公子自焚而亡的悲痛中时,天玄城也传来了噩耗。沈熙达到了天玄城后,大王和薛信忠不仅没有难为他,反而还赏了个从三品的闲差,给了一所宅子还带了不少的下人和金银赏赐。沈熙达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在这里必须做出乐不思蜀的样子,才能叫朝廷对他爹多放一份儿心。可他经成了残废,吃饭穿衣都要人伺候,往日的骄傲与自尊总是在一个个深夜里向自己的的内心发出挑战。结果还没到这年的八月十五,就郁郁而终了,因为没了舌头又没了手,到头来却连句话都没给家里留下。

一年之中,沈渊的权柄与家业丢了大半,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只剩一个虽然聪慧却天生残疾的小儿子。这样的打击终于将已入暮年的老侯爷给彻底击垮了。他在病榻上日夜赶着教老儿子如何在平南侯的位置上坐得又稳又好,如何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地为沈家积存力量。就在这疲病交加中,沈渊强撑过了年关,最终死在一个春夜里。

融州还是姓沈的,只是沈家这棵挺立了几百年的巨树如今被砍去了树冠和枝丫,只在桩子上剩了一点儿残败的生机。但这一点儿生机的背后,毕竟还有着深深的根扎在南境的土地里,虽然缓慢却坚定地支持着这岭南第一家族在苟延残喘,没有立刻成为岁月的尘埃。

寨前的拒马都是齐太行叫人砍了大腿那样粗的树扎成的,可在少侯爷那柄断江长刀的连劈带挑之下,竟如同纸模子一般破碎纷飞,登时便给身后的同袍们开出了两丈宽的一条大路。原本那墙头上是有些个弓手的,但只是攒了百十来支箭,就像是被惊到了一般四散奔逃了,放了这先头的一百多人直扎进大营腹心之处。

在这儿咱们多说一句,齐太行这营扎得可是挺有讲究的,要是叫有见识的人来瞧上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前窄后宽的口袋型。营内的帐子明着是散散乱乱,左一个右一个的,实际上却是暗合了九宫八卦之数,非是本军将士凡是误入其中,就一准儿觉得那条路都走不利落,更别提跑马冲刺了。

瞧得那样倜傥悠然的二弟几乎成了一个疯子,沈熙达肝胆欲碎,他一把抱住了还在狂喊乱叫的二弟,抚着他那全是鞭伤的脊背,不住地安慰道:“弟弟,是大哥不好,大哥来晚了,大哥对不起你,咱们这就回家,大哥给你找最好的郎中。”

“大哥……大哥……大哥啊……我什么都没说……大哥啊你给我杀了齐太行!”似乎是他的怀抱、气味、语调叫沈熙延感受到了身前的人正是自己日夜盼望的大哥,此时那些疯话也有了一些逻辑,只是明显受了很强的刺激,还是有些语无伦次的。

到底是同胞兄弟,沈熙达居然是场中这些人中第一个发现那被缚之人竟然是自己已经失联多日的二弟沈熙延。可这也怪不得其他人眼拙,因为这位平日向来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平南侯二公子,此时满头满身全是血污,长发全都披散着,只露出一双因为突然听到大哥的呼唤而显得有些呆滞的双眼。

后来有个说书的本子叫做《斗双溪》,讲的就是这一场鏖战的过程。

后队足足被沈熙达他们落下了两三百步远,自然是没法与他们保持沟通了,只有循着那道飞扬的尘烟也一头扎进了虎贲营盘中。

却说少侯爷沈熙达等百余人,仗着人少马快,在这大营中左冲右突的倒还顺利,只不过他们毁了十几个帐子后,却仍没见到一个虎贲旅的军兵,这与沈熙达的预料是大相径庭。按道理讲,这营要空成这样,无非就是两种原因,一种是他们撤得快,另一种就是有伏击。但明明只是不到半个时辰之前还乱糟糟的营地,怎么会一下子全都撤干净了。若是有伏击,其中的埋伏也早就该响了,不可能任由他这份大功劳在这儿乱闯而不动手啊。

“呜——呜呜——”在这儿的所有人都看到,一个被布袋蒙头的跪姿人影出现在了旗杆底部,此时似乎是感应到了周围的的光线和脚步,开始疯狂地扭动起了身子,嘴里也许是因为被塞了东西,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动静。

“大……大哥……大哥来救我了……哈哈哈,齐太行!你……你死定了!我大哥来救我了!”被掏出口塞子的沈熙延忽然发出了一阵癫狂的笑,配上他此时的这个不人不鬼的惨样子,竟让旁侧的几个解绳子的亲兵手上都顿了一顿,脸上也现出了一点儿畏惧之色。

“起开!”从马背上跃下的沈熙达已经把大刀丢给了亲卫,飞也似的奔向了这边,看见那几个亲兵到现在还没将自己二弟解救下来,不由得烦闷顿生,抽出了腰间宝剑唰唰地劈了过去。

“啊!不要啊!不要杀我啊!齐将军!我错了!不要杀我啊!我大哥就要来了!不要杀我啊!他不会放过你的!不要杀我啊!”也不知道这几天中沈熙延遭遇到了怎样的折磨,此时居然被他大哥挥舞的宝剑给吓得呜嗷直叫,腿间也流出了骚臭的黄水。

更何况,前面那二十丈外,就是齐太行的中军帐了。即便他肋生双翅真的逃了,起码也要烧了这座大帐,砍了这杆大旗才行。

数十道油松火把点起来了,光从沈熙达的身后涌了出去,一直照到了中军帐前的大旗下。

沈熙达强压着沾满了弟弟鲜血的颤抖的手,叫人拿近火把来照那木简。

“少侯爷,吾已料到你趁夜袭我,因不敢敌,故以二公子做赔礼献于营中,此大旗便是伍之头颈,若少侯爷不嫌弃,大可斩之泄愤。太行再拜。”

在沈熙达的示意下,身旁一名小校打马上前几步,用手中的矛挑去了那人头上的遮挡,可还没等那飞起的布袋落地,就听得身后一声悲呼震耳欲聋。

“二弟!”

又过了几个拐弯,沈熙达发现前面的光线暗了下来。原来是到了营盘深处那立着大纛旗的小校场了。由于他们身上没有火把,此时看不清这里的景象,沈熙达听见身后远处大部队乱糟糟地也都冲进了营寨,心中一横想到:就算是有伏兵,也不可能在对自己这数千精兵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他吩咐身边几人寻些东西照个亮子,他要看清这里的情景,搞清楚这诡异的营寨中到底是怎么个弯弯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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