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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第二十六章:王莆忱

朝忠……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

蒲忱几乎是伏在他身上,他的脸离他极近,黑不见底的眼睛凝视着他,砰砰心跳声带着体温传导到朝忠的心脏里,让他跟着震颤起来,丧失了一切行动能力。蒲忱细长的手指埋入他的头发里,轻轻梳理一遍,再轻轻抚摸一遍,不胜酒力地喘息着说,朝忠,你想要什么?

朝忠没办法回答。

王蒲忱一生独立,此时却必须扶着孙朝忠才能悄悄渡过命里这道劫。他不能休息,需要王专员处理的事务之前就强压了一大堆,再休息就要彻底停摆,只能对外称专员痛风发作行走不便,将专员办和会议室合并设在卧室外间的会客厅,撑得住就亲自办公,撑不住就口述给暂时兼任机要秘书的孙朝忠副主任,由他全权代为传达处理。

朝忠当天就搬进他隔壁书房,照顾他休养期间一起饮食起居、医药治疗。他待蒲忱极为细心,服药,换药,清理,如时钟般准时,略皱一皱眉,就能看出来是哪里不舒服。朝忠不怕忙,起草文稿、记录传达口述指令、组织各色会议几乎将他忙成陀螺,都没问题,他怕王蒲忱那隐藏在风平浪静下的火山蓄积状态。

蒲忱自那日心潮破禁汹涌而出,坚固心防数度濒临崩溃,全凭自己过人毅力强压下去,勉力维持着宁静内敛的外表。他急需下属们嗡嗡噪音,急需各式各样紧急事态和坏消息,急需自己大脑高速运转,为此他办公室门全天敞开着,不拒绝任何前来汇报请示的下属。夜晚就难熬了,体贴的副职私下下了死命令,除非大军登岛,一律不准打搅王专员。白天压抑下去的心潮猛烈反扑,抗争异常煎熬,他自觉没有动静,朝忠却总能察觉,起身过来看看他有无异常,又怕惊散他睡意,悄悄地不发一言,常常披衣陪他枯坐到天明。蒲忱知道自己心魔将成,他必须对自己下一次狠手,这夜便交待朝忠,他要自己在院子里待些时候,万勿打扰。朝忠犹豫了下说,决绝地说,十分钟。

王蒲忱次日清晨是在床上醒来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整个人都恢复到了出事前的状态。他拿起那瓶半空的贵州白看了看,走出房门,朝忠已经将他沾染花汁的衣服清洗干净,晾晒在明亮晨光中,年轻的脸庞上朝气蓬勃。王蒲忱看着他把衣服晾好,向他致谢说,谢谢。朝忠同志还会洗衣服?是跟着徐局长那时学会的?

孙朝忠怔了一下。很快就说,专员,您先吃药,我让人把早餐送来。

王蒲忱自己调整到正常,病也就一天天好起来。孙朝忠在夜里极少听到他醒来,他的烟抽得次数越来越少,两个月后彻底断掉,人也逐渐繁忙起来,忙到没什么时间跟孙朝忠说话。朝忠依然忠诚执行着他实际上的秘书和副手职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照顾着他那丛很快就将凋零的花。专员行署有唯一一部接通总统府的电话,每当王专员使用这部电话,所有人都要远离那间小小的密室,朝忠为他守着门。朝忠再次经过密室时,看到军统的人在站岗,他诧异地做了个手势,对方回个手势,示意他王专员正在通话,不要靠近。

王专员病愈之后,特意私下到演武场测试了下身体素质,打靶依然精准,只是翻越障碍确实不大如从前。他让孙朝忠也试试,眯着眼看孙朝忠精准的左右手连射,跟军统精英不相上下的擒拿,若有所思。遇上了好对手,朝忠今天打得格外尽兴,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很想看看王蒲忱是什么表情,回头却没看到人。下属说,王专员有事先走了。

朝忠对一切征兆毫无察觉。不久后的某个清晨,他去厨房给王蒲忱煮粥回来,却没有见到人,卫兵诧异地说,孙副处长,王专员出发去舟山群岛巡查,您不知道么?朝忠怔在了当地。人事处处长满面春风进来,声音洪亮地送上一张来自建丰同志行辕的调令:原职暂代侍从室机要科科长,简单说,建丰同志的配枪机要秘书。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朝忠固执地不愿意承认那纸调令,然而调令就在眼前,秘书就如同领导的女人,一个用过了,就不会有人再用,何况是领袖?他快步走出房门,去给王专员打电话,希望他能在电话里告诉他确实是建丰同志行辕弄错了,他会去协调。人事处处长及时按住了电话,说,孙副主任,王专员走的时候交待过,请您接到调令立即启程,最好当天报道。

朝忠对着那纸调令,静静坐了一个小时。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看懂自己,看懂自己在王专员心中的位置,他是个眼线,一个可以怜悯但决不能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这天海岛温度接近三十度,可朝忠却坠入了北平那个月圆之夜的机场,北风呼啸,徐铁英将法院传票居高临下扔下来,这一次没有人替他接住,他死于寒冷和绝望。

朝忠尽最大努力清理掉自己留在王专员房间的一切痕迹,将晾晒好的衬衣熨烫平整,叠好放在王专员床头,悄无声息离开了大陈岛。跟他同班次飞往岛内递送物资的副处长,羡慕地看着这位面无表情、鸿运高照的年轻人,想,这就是贵人相啊。

孙朝忠入职极为顺利。建丰同志的随从刚刚经过一番清洗,新补入的人不多,都是他长期考察、绝对信任的心腹,行辕办公室对他们相当看重,各方面安排得非常妥帖,行辕办公室副主任甚至亲自带着他认人,到现场手把手教导他各种规矩和工作诀窍。曾经偶然出现在电话那头的建丰同志,如今朝夕相对,见到总统也不是新鲜事,孙朝忠却已经没有了应该有的激动,按部就班地埋头工作。行辕办公室夸奖他,沉稳,踏实,能办大事。

朝忠经常会收到来自大陈岛的秘密报告,每份后边都有一个签名,王蒲忱。建丰同志也会经常书写批示交给他,抬头每每是,蒲忱同志。他听到建丰同志常常拿起电话,说,接大陈岛,然后说,蒲忱吗?也会听到建丰同志拿起电话,说,蒲忱啊。王蒲忱在看不见的电波和信息来来去去,擦身而过,没有一丝是给他的。这个名字后是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没有丝毫光亮能透进去,刺得他整个人都疼痛难忍,蜷缩起来。他会在最沉重的梦里反复梦到那只手,一遍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没有一丝温度地问,你,想要什么?

他如今倒是常能见到徐铁英。徐部长对他的进步十分满意,还会私下教导他如何在领袖身边工作,他默默地听,默默地记,自嘲地想,还有人肯利用他,不是很好么?

这天徐铁英被建丰同志叫来,他自己却临时被总统叫走,这一等就没了长短,朝忠便到侯见室去陪着寒暄一阵。徐铁英捧着茶杯眼神放空,一言不发,说明对面被盆景挡住的背影是个生人,他毫无防备地走过去,叫了声徐部长,却发现徐铁英露出了一个被解救的微笑,对他背后那人说,王专员,还是你的手下出人才啊!

倏然转过身,朝忠就看到了王蒲忱。

王蒲忱穿着一套他从未见过的孔雀蓝中山装,露着雪白衬衣边缘,气色略有些憔悴,闲散地微微点头示意,对徐铁英说,徐部长客气了,是建丰同志识人能用。

徐部长连连称是,赞扬建丰同志几句就翻过去,这个话题再多说就尴尬了。话开了头,不能截断,于是徐铁英跟王蒲忱讨论起情报学院的政治课程设置,一来一往,不急不慢地熬时间。孙朝忠此时应该得体地退出去,他没有,而是向前走了一步,正站在两人中间,平静地说,王专员。徐铁英抬头看着他,王蒲忱也抬头看着他,满室寂静,他们同时听到这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说,我没有给徐局长洗过衣服。徐局长就在这里,我不会撒谎。

王蒲忱静静地看着他,黑不见底的眼睛没有任何波动。

徐铁英茫然地看着孙朝忠,然后又茫然地看看王蒲忱,机智地一言不发。

我没有给任何人洗过衣服,除了你。

他向两位高官点头致意,离开侯见室,没忘记轻轻关上门。

海岛月圆之夜,蒲忱带着一瓶已成为珍稀品的贵州白,走入小院,坐在已开始凋零的萱草丛中,对着月光拿出了一对儿瓷杯。他满满斟了一杯,敬给月光,向着西北那座古老帝都扬手抛洒;再满满斟了一杯,一口饮下。敬给月光,敬给自己,敬给月光,敬给自己,他速度极快地一杯一杯连续饮下去,半生谨慎从不饮酒,此刻烈酒入腹,烧灼,疼痛,醇香,迷醉,天旋地转中倒映在脑海里的是一轮圆月,人向后栽倒。

专员。朝忠跪在地上接住了他,用力跟他争夺出那瓶贵州白,坚决地说,可以了。你说过,你只喝一杯。

孙朝忠立刻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说,专员!这些话您不该讲!我扶您回去睡下,躺躺就好了。

他努力想把已经无法站立的蒲忱扶起来,可是不行,徒劳地两人都翻到在花丛里。朝忠想站起来,蒲忱的手却摸上了他干净年轻的脸颊。

蒲忱浑身发软,全靠朝忠身体支撑,意识却努力保持着清醒。他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像是隔着水面,遥遥地问,他们不听您的吗?您才是保密局委任的北平站站长。

王蒲忱回到大陈岛一周后,收到马汉山儿子来信,徐部长将一副唐寅美人图送给了他,说是他父亲临终前托孤留下的。王蒲忱亲自给建丰同志发去密电——徐铁英接受警告,贪腐方面应该会有所收敛。

他准备好王蒲忱会给他一耳光,或者更为疯狂的举动,却只看到怀中的蒲忱极缓慢、极缓慢地点头,很长时间后沙哑地说,朝忠,我心跳很快。

孙朝忠急忙伸手去摸,果然那颗心脏跳动得要爆裂出胸膛一般,魂魄俱失,哑着嗓子喊,专员!王蒲忱慢慢抬起头,月光下仍能看出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犹如那夜目光散乱迷离,他自己也知道不正常,用手捂住脸说,别怕,别怕,不要惊动人。我清醒下就好。朝忠……你去将白天的会议纪要找来,给我读一读可好?

专员,他随即又结结巴巴想出个极其糟糕的话题,说,北平警备司令部接风宴,军警宪特都去了,唯独没见到您。他们说你身体不好,从不喝酒也从不参加宴请。

站长?蒲忱笑出了声,他只觉得天地旋转得厉害,烦躁地扯开衣领,语速开始变快,保密局在北方,没有嫡系!全靠收编收买地方特务势力,北平站是马汉山一手组建,从不买保密局的账,下边大小特务能人辈出,各有势力,连他都不能完全节制。保密局想彻底收编北平站,又怕亲信被炮灰,建丰同志想让我管理外勤大站锻炼能力,这样一拍两好,我就到北平站上任,当上了这个站长。

他仍旧用手捂着脸,在自己纤长的手指下发出了笑声。

我这个保密局少将总督察、北平站站长,北平各路特务一万余人,流氓盗贼拐子人渣五六万,天天在死人,良民活不得,徐铁英忙着抓学生,我忙着抓共党,各自家里一团糟,互相还要防着对方把自己拉下马,谁都不敢去戳破这层牛皮。王蒲忱、徐铁英、陈继承是一路货色,名字都写在最脏那一页历史上,徐铁英总拿我当敌人,笑话,我跟他本就是一路人,都是该被审判枪毙……

没看过……你们离中南海近。北平站太远。

孙朝忠哽住了。

是我说错了话。我不清楚你想要什么,年轻人总是要发一阵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知道你需要什么就成。

他推开朝忠,侧身滚到花丛中,闭着眼睛躺在月光下,轻轻地唱着从一个死囚那里学到的哀歌,含混不清,声声慢下去,渐次不闻,终于消失了。

警备司令部……警备司令部……

王蒲忱明显在配合着努力思索,终于在混沌中抓住了一缕记忆。啊,那天出了事……南京,南京有人指使北平特别行动组去炸死北平市长……市长姓什么?姓刘还是姓何?保密局装聋作哑,我知道了就赶着去阻止,可是我离开北平后他们还是炸了市长家。

专员,孙朝忠的手不敢离开他的脉搏,知道他不过是要分心,情急之下结结巴巴地说,您还记得北平吗?北平的风总是硬的,夏天酷热,冬天酷寒,可是清朗天气里站在城墙上,看月色洒在紫禁城琉璃瓦上,教人觉得美如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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