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天堂

“看来那个定位信号对他们而言确实特殊意义……”

“我们马上就去查。”

“从最前沿的生命科学研究开始查，”佟鸠羽又忽然补充道，“尤其是与基因相关的。”

鲜有陆地上的生灵曾如此近距离地目睹过风飑的狂嗥。当那一团团携云带雨的怪物从深渊中倾倒而下，那无穷无尽的悲声哀音同轰如裂帛的雷鸣聚在一起，如此昏暗，如此幽迷。恍若一颗颗乌烟瘴气的流星，从天上那片纷扰之地投下。它们疾驰而过的呼啸之声，绝不亚于人类史上最令人绝望的风暴和海啸。

已经没人确切记得——第一只活着的怪物是在何时破云而下的。只记得当它突破云层的一瞬间，数枚仿佛已等候多时的导弹就直挺挺地在它的身上炸开了花。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穿过闪电风暴的。

总之，当那一阵火光骤然点亮天空一角，所有人都在刹那间呆愣住。远隔着数百里，众人紧张地催促着蹲守在专业望远镜旁的人更新天边战况的进展。

似乎曾经有所耳闻……佟鸠羽的独生女儿以及女婿，就因为某项生物研究才英年早逝的，莫非也是……

唉，康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奈何此时的战线已经被推到地平本土，她又怎么能够因为一己之愿而打扰这位总指挥呢？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各岸基防务部准备，启动DSASC系统。”

“四大舰队呈防守阵型展开，防空武器准备。”

“如何？”

“获月海方向，即将进入AD-311元光号护卫舰的极限打击距离。”

“如你所见，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静静观望了。”佟鸠羽答道。

“四艘元光发射了36枚AT-21长流星防空导弹，击落七个目标。”

“热月海方向，即将进入极限打击范围。”

“获月海方向，三艘CL-624元鼎号巡洋舰发射了56枚AT-21长流星防空导弹，击落十二个目标。”

“牧月海方向，四艘北极星级护卫舰发射了41枚HS-550西北风防空导弹，击落八个目标。”

太少了。——尽管一条条清晰可见的白烟和一声接一声的爆炸暂时拦住了阴域军团，但后者显然不在乎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牺牲。如果再这样打下去，恐怕要不来多久，联军舰队就会面临弹药消耗殆尽的困境。而阴域大军却近乎无穷无尽，甚至还随时都可以发起更强势也更全面的冲锋。

调动周围战区的舰队前来支援？可一旦它们改变打击目标，被抽离主力部队的地区防线必然一触即溃。而从阴域军团行动的速度来看，它们更改战略目标显然要比人类的军队灵活数倍。除非……

除非，能够确定阴域的攻击目标无法改变。不过这在目前显然还是无法肯定的，自己也不会毫无依据地下出这样一步险棋。

不如就干脆……

“全体舰队，后撤到岸基防御系统的覆盖范围内，避开阴域的进攻路径，在两侧呈梯形排开以火力削弱敌军。”转而又向身旁通讯官命令道：“通知雷轰和风送海军基地，轮派补给舰支援黄泉舰队和乌木舰队。再通知环月海战区，让他们也派出补给舰支援第三舰队和第七舰队。”

“司令是准备和岸基防御系统一起形成包围圈？”“关门打狗？”“可如此一来，如果对方直接冲击舰队，恐怕……”

“在岸基防御系统的庇护下，舰队已经相对安全许多。”

一道参着杂音的声音响起，循声望去，才发现竟是乌木舰队旗舰ACP-503黄泉号航空母舰的舰长瞿麦，这位少将正通过指挥系统的无线电表达自己的看法。

“从敌方的冲刺角度和轨迹来看，的确也不像是奔着舰队而去。”分析员亦附和道。

的确，尽管战火已经烧到了地平，但这毕竟不是与人类的战斗，对方的战略目标自然也无法以人类的角度来分析。他们唯一能做的，唯有通过千变万化的战局推测出准确率最高的结论，其他的便再也无能为力。眼看皆无异议，佟鸠羽紧接着又下达了一条命令：将战区内全部战机分为三个批次，以承担起在DSASC系统覆盖范围内全时段的护航、侦察以及协同打击任务，每一个小时轮换一批。

不多时，四支庞大的海上舰队便掉头驶回近海。纵使各大舰队在撤退的途中依旧保持高强度的拦截打击，但从获月海附近不减反增的敌军数量来看，仅仅靠舰队的力量果然只是杯水车薪。好在舰队的率先打击至少为联军证实了一点：常规热武器能够对入侵者造成有效杀伤。这也是佟鸠羽下令撤退的主要原因。

以血肉之躯为载体的生命，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终究还是无法抵挡住热武器的摧残。

紧随其后的事实，也再度证明了佟鸠羽下令之及时。导弹雨百密一疏之处，一只狼形怪物紧贴海面，在浪花的簇拥下朝着黄泉号航空母舰左侧的元光号护卫舰疾驰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包括旗舰在内的四艘军艇，舰载近卫炮霎时间火力全开，在八门7管40毫米加特林机炮肆无忌惮的倾泻下，那只幽狼（狼形怪物之代号）便宛若一只失去生命的海鸟那般坠入深海。

“把它捞起来，快！”

瞿麦少将立时命令道，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绝不容任何迟疑。左侧护卫的一艘元光号以及两艘元鼎号巡洋舰随即着手开展捕捞工作。围住大致坠落点、确定方位与深度、派出快艇、下放捕捉网、确认捕捞情况、收拢起网。在相互配合下，十分钟不到，旗舰黄泉号西北侧大约四分之一海里处的一艘元鼎号便成功捕获了幽狼的尸体。其余两舰也随即离队变换队形，放弃护卫旗舰航母左方，转而立于负责拖拽的元鼎号的两侧。——整个过程中，指挥部那边都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看着被血水染得黑红的海域，瞿麦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有种不详的预感：当这些入侵者坠落在地平的土地之上时，一个可怕的潘多拉魔盒也在无声中随之打开。即便人类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今后的地平恐怕也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这并非他当下应该关心的问题。舰队各组成员们也没有为他们成功打捞起幽狼的尸体而感到丝毫喜悦，或者说，众人都没来得及庆祝，整个舰队须臾间便已临着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

虽说他们的动作已足称雷厉风行，但在战场上，分秒之差便足以完全改变战况。能够闯入近卫炮射程的幽狼越来越多，很显然，黄泉舰队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撤离时机。此时距离他们撤退到岸基防御系统的覆盖范围，还有约十一海里，即便保持最大航速驶回，也需要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授予各潜艇支队开火权限，黄泉号和建元号舰载机起飞。”

“瞿司令，侦测到我方岸基预警机，应该是陆上部队的支援到了。”

“风浪影响不大，全队全速前进。”

“又有新的敌军了！”

指挥舱内的人循着声音定睛看去，果然又有不少呈长椭圆状的怪物从空中坠下。与幽狼俯冲至离海面数千米时就转变方向改而朝着海岸方向冲刺不同，这些紧随其后的家伙径直就冲入了海中。它们在海水中的移动速度极快，宛若一颗活着的鱼雷。

可想而知，这样的攻击方式相较于幽狼，无疑更令扎根于海洋的各大舰队毛骨悚然。位于其他两海的三支舰队情况稍好，由于已经依靠着各自岸基防御系统的两侧呈梯形散开，幽虫超高速的冲击并对舰队造成太大损失。仅有一艘HF-337太初号盾舰，一艘元鼎号巡洋舰，以及两艘冰山级盾舰因船体多处被贯穿而沉没。

但身处获月海的黄泉舰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看着海洋激光雷达上的每一次闪烁都会前进许多的零星红点，即便是久经战场的瞿麦也不住大惊失色。数十甚至近百千米的距离竟然只用了不过三分多钟，不必说，这样惊人的速度，即便是人类现有最先进的鱼雷也无法命中。

瞿麦立即命令整个舰队散开，但无奈军舰的行动在那恐怖的飞驰面前仍然显得过于缓慢，悲剧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降临了。两道冲天的火光被轰然推上天空，预示着舰队末尾（先前队首）两艘元光号的彻底毁灭。

“黄泉舰队遭受冲击，两艘元光号被击沉，弹药库随后殉爆。”

刹那间，瞿麦的脑袋仿佛也被火光和爆炸震得发昏。黄泉舰队的两艘航空母舰正处于幽虫冲刺的必经之路的正中央，他明白，在被高速裹挟的暗流中，自己已不太可能再活着回去了。

“全体！保护元鼎号！”

此令一出，黄泉舰队各组全体成员便心领神会。像是有股股热血涌上大脑和心脏，——他们沸腾了，但也冷静了。炯炯有神的瞳孔在眼眶中有目的地转来转去；手则像是活过来一般拼命地操作着各种仪器；嘴巴正一张一合，似在不停地说着，可耳朵却又好像聋了似的。冰与火的冲撞让他们进入了一种比战时更加高效的状态，还透露出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场来。

远处的联合指挥部内，则骤然变得鸦雀无声。一众军政要员此刻都缄默不语，因为眼前的一幕已不允许他们再说出任何无情或多情的话来。除去负责拖曳幽狼尸体的那艘元鼎号外，所有舰艇都调转船头朝着与刚才相反的方向驶去。瞿麦的意图不言自明，他是想用其他战舰的钢铁之躯来为元鼎号争取一丝逃生的希望，也为人类能够尽早研究阴域生物而尽最后一份力。

“佟首辅……”

即便是康韦，看着眼前这一幕时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让他们去吧……”

自黄泉号掉头的那一刻起，佟鸠羽就明白，黄泉舰队已经不再归属他管辖，——已不再归属任何人管辖。如今能够指挥他们的，唯有他们最后的意志。至死方休。

传达实时影像的机器仿佛也为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而神伤，一阵阵的火光接连着冲向云霄，但整个指挥部内却未曾响起过哪怕是一丁点的声音。

一艘、两艘、三艘……

一道道的钢铁城墙被突破，可紧接着又有新的长城迎风而立。

一处贯穿，三处贯穿，六处贯穿……

建元号倒下了。冰冷的海水似乎刺激着水兵们的灵魂重新回到肉体中。瞿麦立于迎敌的一侧沉默地望着，这些昔日的队友或被湍急的洋流胁迫着嗷嗷大叫，或直接被一团看不清的黑色铁蛋撞得粉身碎骨。

噢……那团看不清的……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黄泉号的舰尾传来。不知是船身剧烈的晃动还是心中长久不衰的哀叹，瞿麦一下子就瘫倒在地，周围的人想扶着他去救生船上，他却只摆了摆手。

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撞击声与爆炸声，瞿麦的小腿外侧被一块流片击中，但他仍不管不问，只翻了个身又望向另一侧。幸好，元鼎号已经驶离危险范围。而自己也的确无颜再面对身后那些以钢铁之躯拦住敌军，最终也毫无疑问地全部壮烈牺牲了的战友。

“蓝色圣旗随风扬，海洋的歌声多嘹亮。”

不知是谁先开了一个头，又有人跟着唱道：

“冬将军的舰队一往无前，我们的斗志正昂扬。”

“严阵以待，保家卫国，谁若敢来犯，定叫它灭亡。”

瞿麦也一改生前私下里的矜持，放声高歌道：

“我们的意志即是忠诚，我们的意志即是虔诚。”

“如若大地或浪涛不肯怜悯我们，那我们也不稀罕它们的收留。”

“月之神的伟光啊，领着我的全部回家吧，领着我们的全部……”

他们一直唱着，一直唱着。即便四周火光冲天，金鼓喧阗，他们还是一直唱着。

直到一切都归于海浪，直到汹涌的暗流将一切冲的粉碎。

他们还在唱着。

###「仿佛被无情的昏热症、所折磨的一对天神，透过早晨碧蓝的水晶，我们追随着遥远的幻影。」

在岸基防御系统近乎铺天盖地的火力掩护下，黄泉舰队仅存的一艘元鼎号最终不辱使命，成功驶回雷轰海军基地。而在向作战实验室交付了幽狼尸体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重新返回了战场。

他只是缓缓说道：

“珍惜这唯一的研究材料。仁冬军人的意志不容玷污。”

他看到，火焰随即被滂沱的大雨熄灭，那一尊诡雅异俗的庞然大物也立即被阴暗所吞噬，只能隐隐看着一团黑色的东西自由落体地向地面坠落。

而这并非危难之终，火光击落了它们，这仅仅只是灾祸之始。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辅以少量的侦察影像，更是一目了然：先前在太空中令人类情见势屈，随后又在阴域军团突破闪电风暴时出力不少的怪物，诸如海刺与海石居（姑且如此称呼那些挥舞着触手的大脸）等，此刻都只是安静地承担着包围者的角色。真正冲入地平大气之内的，都是些体型更小，速度也更快的家伙。

——他们的形态也毫不意外地更酷似动物。

“雷达正常，正在上传阴域军团实时分布情况。”

###「今日，天空竟如此壮丽！没有马衔，没有缰绳，没有马刺，光凭美酒，我们就像骑士飞鸟一般、奔向仙境般神奇的青天！」

于是，只眨眼间的功夫，瑞草城的全体居民就已迅速抓起准备多时的、背井离乡所需的一切必要品。家家户户逃离前最后动静、吵闹或喧嚣，便是这座城市最后的挽歌。

由于早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这座山边的小城很快就被抛弃在恶魁山脉的主山脚下，宛如一座孤苦伶仃的坟墓。——最后一车人伤心地回望着故乡。

“来自黄泉舰队的军报：19枚AT-18金狮座防空导弹已击落四个既定目标。”

“过滤掉没有行动趋势的。”

“是。”

话音刚落，上一刻还密密麻麻覆盖着整个地平外大气层的阴域军团便在顷刻间消失，只剩下一个形似漩涡的空腔，正从最低处的一点突入平流层，再如四散的烟火般朝着仁冬的东南三海袭来。

小城悠闲安逸，今日又是晴空万里。

###「亚伯的子孙啊，请谈情说爱，又多又快地繁衍！连你们的财富也生儿育女。该隐的后裔啊，你们的心激动不已，你们可曾注意这强烈的情欲。」

“是。”

交代完这一处的命令，佟鸠羽又立即转到岸基部队的联络员那边。而康韦则只是静静看着，她当然有满肚子的疑问：为什么这么早就关闭天气控制器；为什么不趁机调动西高山战区的部队回援；以及，为什么又要将以基因为核心的部分生命科学作为调查阴域进攻目的的重心……

“天气控制器已经关闭，闪电风暴正在消散。”

“通讯系统恢复正常，可以联系其他国家军部了。”

直到他们远去，消失在山脉的视野之外，也恰逢天边最后一朵乌云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