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凰枝

这一回，即便是她，也已是无力回天。

就算是好医好药，用这世间最为难得的草木精华吊着命，也撑不过三两日的功夫。

又何况如今他们还身陷牢笼？

有了一开始那口心头血，沐云歌如今再看，人都已经麻木了，即便眼睁睁看着对方再度晕厥过去，心绪也没再过多起伏了。

她唯独有一点拿不准，楚道行如此气急败坏，究竟是在气自己狠错了心上人。

毕竟当年的玉昭仪，可是他亲手所杀。

当即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膝盖着地的一瞬，压着悲恸低吼出声：“陛下，老臣的陛下哎……”

楚道行算不上是一个好皇帝，当年得位不正一事不提，单就是多疑成性，猜忌制衡，便让许多人苦不堪言。

朝臣们个个胆战心惊，就怕自己一个不慎犯了他的忌讳，到头来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可换个话说，这不就是帝王之术？

楚道行不是好皇帝，却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至少他在位这些年，利用也好制衡也罢，西晋的国力，是真的肉眼可见地鼎盛不少。

甚至都能跟东周起名，比前朝更加蒸蒸日上。

猜忌打压亲子，倒是也将百姓民生放在了心上。

反观楚元烨，可就远远不如他了。

手段更为残忍血腥，且做事没有底线，以百姓为鱼肉。

这样的人为西晋新帝，未必是西晋的福气。

史太傅也算是为人正直，因为定王楚元戟一事，也曾暗中腹诽过楚道行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可这一刻，他倒是真心实意，希望这位皇帝陛下能撑住，多坚持一些时间。

至少，这西晋的帝位不能真的落到誉王那样的人手里，他得撑到交给个靠谱的人，才行啊。

不想还好，这稍微一想想，史太傅那当真是哭的更恸，掉的每一滴眼泪，都情真意切。

哭声很快惊醒了楚道行，浑浊的眼底划过一抹厉色，他枯瘦的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情。

冷冷一撇，费力道：“哭，哭什么？寡人，还没死呢！咳咳……咳咳咳咳……”

费力的咳嗽过后，他又见目光移向沐云歌，眼底隐隐渗出几分希冀来，“寡人，寡人还有多少时日？”

沐云歌照旧不言。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答案了。

楚道行挣扎着起身：“寡，寡人还有事情没有交代，寡人，寡人需要力气！”

这话一出，沐云歌很快就懂了。

不禁怔了怔，颇感意外：“陛下……确定？”

楚道行的眼底满是沉沉的暮色，弥留之际，身上的威严倒是被激发了出来。

整个人威压顿现：“寡人，自然确定！沐云歌，寡人命你，替寡人，提气！”

莫约是被突如其来的精神气给鼓舞到了，楚道行不仅人有了力气，连脸色，看着也没有那么苍白吓人了。

史太傅见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面如土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沐云歌则是默默掏出金针，应了一声：“是。”

一针扎下，楚道行容光焕发。

与此同时，楚道行也坐起了身。

抬手将食指咬破，涌出来的血，都是泛着黑色的。

他“刺啦”一声撕了自己的寝衣，手指落下去的时候，口中语气前所未有地稳：“史卿，你既为太傅，今日一切，便为见证！”

史太傅泣不成声：“是，臣，遵从陛下旨意！”

……

石室寒凉，哈气成雾。

此时此刻，又起了一股子冷肃之气。

京郊伏霖山下的小镇，情况已经十分不容乐观。

天罗宗的杀手名不虚传，饶是杜随，莫言，惜尘，以及一众王府侍卫联手，也很快呈现败势。

就连始终被很好地护在中间的楚元胤，也意识到了什么。

英俊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凝重之色，出口的嗓音，微带了几分颤抖：“今，今日我们是不是，就要葬身于此了？”

这话说得十分不吉利，却没人反驳。

王府的侍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杜随三人身上也大大小小带了不少伤。

惜尘甚至还被当胸砍了一刀。

拼死抵抗，不过是为了护着自家主子。

然而现在，肉眼可见地护不住。

他眼睛都红了：“殿下……”

这一嗓子，喊出了几分悲壮的意味。楚元胤忍了又忍，依旧忍不住满腔不甘：

“本皇子，本皇子怎能死在这些杂碎手上？七哥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本皇子还没帮着他做成点儿什么事。”

没亲眼看到楚元烨那个老六落得应有的下场，没再见自家七哥跟母妃最后一面。

况且，况且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呢。

一想到玉瑾言那张殷殷期盼的脸，堂堂七尺男儿没能忍得住，直接哭了。

又觉着丢脸，忙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下一瞬从地上拾起一把刀，楚元胤也带了肃杀之色：“罢了，死就死！”

不过也不能白死，好歹一块儿带走几个，不算亏！

说着，人就要往前冲。

看得杜随揪心不已，赶紧一把拉住了他。

复又扫了眼不远处的莫言，这回没等跟对方交换意见，下定决心口中一声清啸。

八皇子决不能真的死在这里，他跟莫言都明白金光卫的重要性，可，若是主子在这里，也必会首要护着自家这个弟弟的性命。

金光卫再重要，也重要不过楚元胤的性命！

听到清啸那一刻，莫言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意识想要阻止。

然而等目光落在还在叫嚣的楚元胤身上时，却又选择了沉默。

不过转瞬之间，双方形势大变。

天罗宗的杀手们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开始不再一味地咄咄逼近，而是反攻为守，开始警惕起周围来。

没有让他们失望，不过几个呼吸间，便有五名身着普通布衣的男子，从各个方向突然出现。

穿着普通，身手却一点儿都不普通。

秉承着人狠话不多的原则，五人一出现，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仅仅望了眼人群中的杜随，接收到他的指令，便出招挥刀。

那架势，就跟地狱来的勾魂使者似的，只要跟他们对上，全都没有好下场！

饶是天罗宗的杀手们实力强悍，早有准备，也依旧被冲得快要乱了阵脚。

因为这五人的出现，这边楚元胤等人的压力顿减。

本是好事儿，杜随脸色却并不好看。

至此，天罗宗那些杀手的目标也顺利被转移，不再放在他们身上，而是一门心思围攻起了五个金光卫来。

围而不下死手，显然准备活捉，以套取更有用的情报。

气的莫言破口骂了一句：“卑鄙”，转而又跟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杀手缠斗在一起。

外援来得太快，还没等楚元胤亲自动手呢，杀手就后撤了一大半。

楚元胤懵了有那么几秒钟。

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这种时候他们怎么会有增援过来。

直到目睹了那五人杀伐果断利落的身手，这才猜到点儿什么，不可置信道：“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光卫？”

当年金光卫救驾一事一直被刻意压着，没有传出去，知道的人也并不是很多。

寥寥几个罢了。

即便楚元胤是皇子，也不知其中内情，更加没有真正见过金光卫。

唯独辗转听说，自家七哥不小心暴露了点儿实力，惹得父皇忌惮。

后来还是机缘巧合之下听到了那么一点儿风声，从此便对自家七哥崇拜得不行。

这会儿也是被对方几人的身手惊到，才做了大胆的猜测。

被逼迫得没有那么紧了，侍卫惜尘这才总算喘了口气。

为了避免伤口流血过多，他赶紧封住了自己的穴道，然后就听到了这个问话。

然而……他没法回答。

他也没有见过金光卫。

只因为这话，也跟着不由看向后来的那五个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同样有被对方身手惊到。

反观莫言，就没有这份闲心逸致了。

金光卫们跟他一样同属主子麾下，却不算一个体系，向来是由主子亲自指派。

这回也是情况特殊，才给了杜随一定的指挥权。

对方厉害，他早就知道。是以这会儿也不好奇，一见包围圈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连忙招呼：“别愣着了，还不赶紧护送殿下离开？”

他这一喊，惜尘才回过神。

连忙协同杜随，以及余下还能动弹的侍卫们往外撤。

显然敌人并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很快又分出人手过来阻拦。

楚元胤照旧被护在中间，没走几步，所有的智商终于悉数回归。颤抖着嗓音，后知后觉道：

“所，所以，是真的对不对？

而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想借着本皇子的性命，来逼迫皇兄的金光卫现身，然后绞杀对付他们？”

虽然出口的是问话，实际上心底已经大致明白过来了。

言及此，楚元胤那个悔啊！

他来这里，是为了帮七哥，是为了通知杜随他们消息，顺便寻求援手去救人的。

可不是被人当成鱼饵，用来钓七哥隐藏的势力！

这，这不就是弄巧成拙了吗？

早知道，还不如听那个乔白掌柜的话呢。

心焦不已，就差大喊让他们别管他了。

可惜被众人簇拥着，也没什么发挥的余地。

天罗宗这边，因为事关金光卫，兹事体大，这回是楚元烨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谋士亲自出面指挥的。

虽说金光卫只出现了五个，远远没达到他们想要的数量，可只要人来了，就不算失败。

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眼神沉着挥了挥手：“让他们都出来吧。”

清清淡淡一句，潜伏在小镇上的天罗宗所有死士全部出动。

不仅他们，还有小镇上的百姓们，也被一并压了出来。

今日之事，不论结果如何，这风声是半点儿都不能传出去。

不然，有损王爷威名。

中年男子谋士沉着眼，目光薄凉得没有半点儿温度：“还有他们，都一并处理了吧。”

杀人放火，原本就是天罗宗人手到擒来的事儿。

做的多了，也就觉着没什么。

手起刀落间，在小镇上才生活了没有多久的百姓们，便成了刀下亡魂。

有个别想要逃跑，可惜还没跑出去几步，就再也动弹不了了。

结果，都一样。

还在努力突围中的楚元胤等人眼睁睁看着那一幕的发生，悉数呆住。

对方潜伏的人数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范围之外，行事作风之狠厉，更加在他们预料之外。

尤其是楚元胤，眼睛都直了：

“他们还有人性吗？那些可只是普通的百姓啊！”

还是他亲自指挥着，从深山里头迁出来的。

八皇子不涉朝政，性子纨绔了一些，心思终究还是纯良。

哪里看得了这种人间地狱一般的惨相，一下子急了眼，不顾一切挥刀往天罗宗人身上砍去。

惜尘等人不过呆住的一瞬间，就没能看住人。

加上对方一时不察，竟还真就被他给得了手，一连砍倒了两个。

只是在砍向第三个的时候，对方反应迅速，及时躲过去了。与此同时，手中长枪挑过来，正中楚元胤大腿。

惜尘等人齐齐惊骇：

“殿下！”

“八皇子！”

楚元胤伤得不轻，等被救下时，已经站不起来了。

整张脸苍白如雪，神情颓败。口中更是喃喃自语：“救不了，本皇子谁都救不了。”

受到的打击颇大，再也冲动不起来了。

杜随架着他，惜尘寻来了一匹马，将人搀扶了上去。随后自己跟着翻身同骑，带着伤了腿的楚元胤不顾一切往外冲。

杜随莫言紧跟其后，三名金光卫负责开路，剩下两人负责断后。

身后熊熊大火惨叫连天，已经是人间修罗场。

然而，他们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有自己活下去，才能救人。

否则，就是愚蠢！

一路阻拦不断，走得异常艰辛。

好不容易才挪出镇子，刚刚到了一处悬崖边，身后一支冷箭突然破空，直直朝着楚元胤而来。

想要躲避已经是来不及，惜尘反应迅速，以身挡箭，护住了楚元胤。

自己却因为力道过大身体不受控制，整个人从马背上飞落，直直朝着悬崖下方坠了下去。

“惜尘！”

楚元胤一声嘶吼，下意识的动作也跟着想跳。

然而有名反应极快的金光卫已经飞身而来落在他身后，一把抓过缰绳双腿夹马腹，继续带着他往前跑。

“殿下冷静，您若出事，他便白死了。”

冷冰冰的话语，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却偏偏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了楚元胤的心尖上。

都是为了他，若再冲动，今日的牺牲，全都白费了。

不再坚持，楚元胤彻底安静了下来。

一言不发地缩在马背上，面色死灰一片。

好在虽然艰难，最后的结果还是好的。

杜随莫言，以及三名金光卫，还是顺利将楚元胤给带了出来。

王府侍卫尽数折损，惜尘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连断后的两个金光卫，都没能跟上。

几人心情异常沉重，不敢再有丝毫停留，直直往城中赶。终于到达城门口时，天都已经擦黑。

城门口也不太平。

负责镇守这边的城门领，也被吵闹了起来。说是上头有严令，但凡是进城者，都要严加盘查。

只说要严查，不能让贼人混入城内。

却又不说贼人长得什么模样儿，就两眼一抹黑地咋呼，别提有多难受了。

城门领原本还是满腔怨言，然而看到已经亲自守在城门口的人时……很快又消了气。

“哎哟程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只消吩咐一声，下官无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得了，堂堂兵部尚书大人都来了，他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城门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兵部尚书——程湘水的父亲，亲自过来守着城门了。

他也算是楚元烨的心腹，自然知道伏霖山下小镇的行动。守在这里，倒也不是一定击杀楚元胤，真正的目的，不过还是金光卫罢了。

还是气自己，替旁人养了儿子？

略一迟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对方，玉瑾言的事儿。

可现在……或许不成了。

楚道行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大受打击一口心头血喷涌而出，已经是身心俱损。

闻言，沐云歌摇了摇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楚道行每说一句，便悲恸不能自抑，一口一口地吐血。

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尤其是楚道行声嘶力竭的那几声喊，在整个密室中回荡，听上去格外凄惨。

同在密室中的史太傅，自然被惊动到了。

甚至面容之上清晰地笼罩着一层死气。

楚道行这身体，原本就是千疮百孔，已经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原本她仗着自己多少学习了禁咒之术，加上一手出神入化的金针，还能帮他延续一些日期。

至少，或许能撑到楚元戟杀回来救他们，也说不一定。

心焦之下也不再理会温度不温度的，径直扑到了楚道行的病床前。

病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不过一日不见，形容更加不能看。

她，实属已经是无能为力。

看着沐云歌暗淡下去的娇颜，史太傅也反应了过来。

史太傅望着被吓得肝胆俱裂，微微颤颤问道：

“陛，陛下如何了？”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急急从自己那间石室内出来，直奔着这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