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
汪家大郎皱眉道：“陈小娘子，你说此事是明礼和明德所为，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的，不然我等阿猫阿狗怎敢贸然前来贵府闹事？”
陈潜一挥手，身后的小满哗地展开两件长袍，众人一眼就认出，那是国子监小学段的青衿。只见那袍子皆脏污不堪，一件汤渍斑斑，另一件沾满泥浆，一抖开泥块子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砸在宣武将军府明光锃亮的地面上。
宣武大将军大马金刀地高坐在堂上，他身量高大，面容冷峻，眉间一道深深的悬针纹，方正的下颌被森森直立的胡须覆盖，胡须下的嘴唇时常抿成一条直线，显得执拗而冷厉，谁要是敢惹他不快，他就能当场变脸，暴跳如雷。
听到门外的通传声，宣武大将军一脸疑惑：“陈家？哪个陈家？”
门房躬身答道：“是西聚奎巷的陈家，他家老爷是前任国子监祭酒陈胥。”
宣武大将军并没有完全相信眼前这女子的话，转而沉声吩咐下人：“速速叫他们过来，要是敢耍小心思，拿你是问！”
那声音不大不小，更像是在敲打陈潜，她充耳不闻，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水。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兄弟二人很快就被领了来，两人步伐迟疑地迈进正堂的门槛，见堂中气氛严肃，神情都有些畏缩，宣武大将军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陈小娘子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心头的怒火腾地就燃起来了。
“无风无雨，你鞋上的泥是从哪儿来的？”宣武大将军厉声吼道。
众人的目光下移至兄弟俩的鞋上，只见汪明礼右脚的鞋面果然沾了污泥。汪明德看着那两件袍子，又偷偷看了一眼发怒的祖父，只觉得汗毛根根竖起，吓得缩了缩脖子。
汪明礼自知瞒不过，扑通一声跪倒在堂中的蒲团上：“孙儿知错！孙儿看小弟与陈家公子在池边玩闹，就与陈公子开了个玩笑，有些失了分寸……”
堂中忽然响起了掌声，陈潜抚掌笑道：“好啊！汪家不愧是将门出虎子，家学渊源真是让人佩服至极！大公子巧舌如簧，二公子胆粗气壮，小小年纪就有视他人性命为儿戏的胆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看汪家日后全靠二位公子光宗耀祖了！”
汪家人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宣武大将军是开朝名将，自改换新朝以来，极少有人敢当面对汪家人这般冷嘲热讽。是非在己，毁誉由人，汪家素来以仁义传家，没想到小辈们却要走上歪路，宣武大将军怒从心起，恨铁不成钢，指着汪明礼和汪明德大发雷霆。
“说，是不是你们做下的！”
两个小的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嗫嚅道：“是……”
“是什么是！”门外传来一声呵斥，汪老夫人瞪了大将军一眼，上前将两个孙儿护在身后，她上下打量着陈潜，语气充满敌意，“你就是陈家大姑娘？我听说过你，你本事大得很！怎么，把爹娘送进大牢还嫌不过瘾，又跑来我汪家生事了？”
“多谢老夫人夸奖，在下正有此意，”陈潜笑容淡淡，“还得谢谢您的好孙儿，要不是明礼无礼、明德没德，我就是想闹也闹不起来啊。”
见她油盐不进，汪老夫人气得直咬牙：“看你们把娃娃们吓的，他们两个一回家就奔我那儿去了，如今都已经知错，你还想怎么样！”
“我要他们当着国子监所有师生的面，给陈朗赔罪！”
“你放肆！”
京中大小官员子弟均在国子监念书，陈家已无人为官，陈朗能在那儿念书已经是朝廷格外开恩了，让她的宝贝孙儿们给一介草民道歉，是要将汪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大将军别来无恙啊，你我二人许久未见，我竟不知汪家何时换了新家主！”
堂中剑拔弩张之际，门外忽然响起袁知晏玩世不恭的笑声，他一进门就不动声色地看了陈潜一眼，接到宋姐的消息，他放下筷子就往这边赶，生怕汪家人伤到她，眼下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宣武大将军目光如炬，缓缓站起身，竟是卫国公，他怎么也上门来了！
这袁知晏就是个混不吝，明明岁数还没他儿子大，却因击杀章文帝而立下从龙之功，袭爵又早，官阶跟他一样。每回见面，这小子都没大没小，口无遮拦，再加上他整日与陆淮岳厮混，宣武大将军很是看不上这两个后生，却也不得不承认，小一辈里没有比他们更出色的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卫国公今日来所为何事？”
“忽然想起汪大将军了，心中甚是记挂，就过来看看。”
宣武大将军一听这话，脸皮抽了抽，后槽牙直泛酸，见袁知晏笑眯眯地转向他夫人，就知道这小子没憋什么好屁，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悠悠地开口了。
“汪老夫人气色倒是不错，中气十足，说句话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我这属下耳朵不行，非说是泼妇骂街，被我好好训斥了一番。”
汪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恨恨地瞪着他，像是要吃人！
袁知晏视若无睹，背着手嘱咐汪家大郎：“汪大哥往后可要好生照看老夫人的饮食，老话说得好，千金难买老来瘦，人不怕老，就怕被荤油糊了脑子和心肝，分不清轻重本末不说，葬送了大将军的一世英名就不好了。”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陈潜简直要笑出声。
“玉不琢不成器，树不修不成材，”他一屁股坐在上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是爱管闲事，托老夫人的福，汪家的闲事被我听见了，那我就要管到底。小辈们不愿去国子监道歉也行，明日我多叫几个人上道折子，请宣武大将军去朝堂上道歉，如何？”
宋清和躺在车里吃着橘子，听到向弋在车外低声道：“姑娘，汪家兄弟院里的灯熄了。”
她哗地拉开车门，看着路边的四只大桶，笑得明媚而灿烂，眼尾的小痣红得惊心动魄。
汪明德正躺在榻上盯着帐顶，祖父说明日国子监会召开集会，让他和哥哥当众给陈朗道歉，这让他的面子往哪儿搁啊！可祖父说的话他不敢不听，没想到陈朗的长姐会找上门来，此仇不报非君子，大不了下次欺负得更狠些，叫他不敢告状就是！
他正盘算着，突然闻到一股恶臭，拉开帐子一看，榻边竟凭空出现两只大桶！是哪个缺德东西把泔水桶拎到他房里来的！
汪明德正要叫人，一张嘴却被一团破布堵住了嘴，那抹布上的酸味熏得他连连作呕，差点儿蹶过去，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被丢进那只大桶里！他全身都在泔水桶里泡着，抬头却发现有道黑影正趴在桶边托腮看着他，腿间顿时一热，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知道我是谁吗？”
一道陌生的女声在面前响起，汪明德哭着摇头，以为自己遇到了女鬼。
“我是警察，你欺负别人，就要付出代价。”
汪明德在泔水桶里泡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都快泡入味了，他才被那女鬼揪住后领扔进了另一只桶里，这只桶里是清水。
“如果被我发现你欺负别人，我还会再来找你。”那女鬼又道，“我一直看着你呢。”
汪明德瑟瑟发抖，后背贴上桶壁，呜咽着拼命点头。
同样的事情在汪明礼身上又重演了一遍，只不过他泡的是泥水桶，嘴里塞的是干莲蓬。
次日，陈朗刚踏进国子监的大门，就看到汪家兄弟有如惊弓之鸟一般朝他狂奔而来，汪明礼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额头上满是冷汗，全然不见往日骄狂倨傲的模样。
“陈公子，昨日之事是我们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计较！”
“是啊，”汪明德哭得鼻涕都过了河，“陈朗，我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了！求求你，快让那女鬼走吧！”
陈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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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胥不是蹲大狱去了吗？陈家从哪儿又冒出个当家人？”
说话的是汪家大郎，也就是汪明礼和汪明德的父亲。
“什、什么？”汪家大郎与大娘子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宣武大将军更是心头大震，家里人向来偏疼这两个小子，他一直觉得男娃娃皮实点儿好，尤其是生在他们这种武将世家，只要为人正派，平日里顽劣些也没什么，更何况兄弟俩在他面前也还算老实，没想到竟被宠得无法无天，闯下这等大祸！
洪钟般的厉喝声从堂内传来，震得众人耳膜嗡嗡发颤，见陈潜说话句句带刺，宣武大将军也来了火气，他怒目圆睁，一双豹眼阴沉地盯着门外的女子。
汪明礼和汪明德前脚刚到家，后脚就听到门房通传，说陈家的当家人上门来了，两人对视一眼，衣裳都顾不得换，慌忙去房中寻祖母。
“回老爷，来的好像是位女子。”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汪家大郎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去把大娘子喊来。”
汪家大娘子面上一僵，笑声被掐灭在喉咙里，变成了两声轻咳，她尴尬地笑道：“陈小娘子倒是个爽快人，不过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我两家并无来往，何来问罪一说？”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我府上闹事，今日你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休想踏出这里半步！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你的胆子，真当我们汪家个个都是死的不成！”
“这正是我想问宣武大将军的话！”陈潜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信步迈入堂中，两人眼神对视之间，犹如沙场刀剑相撞，金戈铁马之声铮然作响，“你们当我们陈家无人吗！”
陈潜说着，垂在身侧的双手逐渐握紧，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想来汪家两位小公子是在国子监恃强凌弱、横行霸道惯了，昨日向我弟弟索要五百两白银未果，今日就将他推入池中险些淹死！敢问大将军和汪大人对此事知不知情？还是说这等强盗行径就是汪家的家风？”
“这位就是陈家的当家人吧？百闻不如一见，陈小娘子果真是闺英闱秀，才貌双全，不知深夜到府有何贵干？”
“大娘子过誉了，在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是我弟弟入学两日所穿的袍子，这身菜汤是汪明德的手笔，左肩这枚脚印则是来自于汪明礼，各位不妨上前仔细瞧瞧，免得说我空口白牙，冤枉了你们汪家！”
汪大娘子也回过神来，这是家长上门来讨说法了，她连忙招呼陈潜落座，丫鬟们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霎时转变了态度，变得殷勤起来。
陈潜莞尔一笑：“就是怕有误会，今日才要来问问汪家人。”
“好，我让你问！”
陈潜带人踏入宣武将军府的大门时，已经暮色四合。小径无灯，唯独堂中灯火辉煌，借由各间堂屋的余光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引路的丫鬟一言不发，府内气氛很是肃穆。到了正堂门前，汪家大娘子笑着迎了出来。